荷衣蕙帶



從年少時拿起畫筆的那一刻起,就有一個地方是我的心之所趨,夢之所想。
他在天涯之外的風沙處,他是心靈深處的皈依地。
他是安放在河西走廊最西端的一卷美術史,他亦是回蕩在大漠問的一闋曲子詞。
他那么滄桑,如一位的歷盡風霜的老人,他又那么美好,像一位眉目動人的少年。終有一日,我奔赴你而去,必不是因為風景。
數百公里之內,都是戈壁茫茫,礫石嶙嶙,時有群山起伏卻沒有綠意入目,即便是途徑美如彤云的丹霞地貌也不過是寸草不生的砂礫巖層。
此刻不是春日,我卻想起了王之渙的“春風不度玉門關”。面對這樣一片盛大荒蕪的蒼涼,春風也莫可奈何了吧。
小城不大,卻有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他是敦煌,是寓意盛大輝煌的所在。他的輝煌不在于城市的繁華或精致,而是因為這里有一所佛教藝術的圣地莫高窟。
時光若能回頭,我想回到公元366年的某一天,站在樂傅禪師的身邊,和他一起看看三危山上空傳說中萬道金光和千佛齊現,和他一起感受下佛國極樂的美好玄妙。
真的很想知道那天樂傅究竟看到了什么,是無意中恰好邂逅了一場海市蜃樓嗎?還是滿天彩云幻化出了吉祥圖樣。總之,我相信一定有什么如神跡一樣的美好驀然擊中了他。
于是,他決定長居在這里修行,他一邊化緣,一邊請工匠在巖壁上開鑿了第一個石窟。自此陡斜的崖壁上夜夜有一燈獨明,吸引著虔誠向佛的信士。不久后法良禪師在此開鑿了又一個石窟進行修行,漸漸地開窟筑佛形成一種風尚。
揮一筆漠風入鐵線,描摹你大慈大悲的端研,掬一泓皎月為鈦白,點畫你拈花微笑的容顏。我想走進那些彩繪的筆觸里,讓目光追隨著高古游絲的長線,看一下千年的興衰和寂寥。我是如此虔誠卻也如此膽怯,我怕領悟不出歷代畫師的秉承的精髓,也怕柔弱的腕力畫不出那樣行云流水的墨線,空余下一聲謂嘆。
提起壁畫,最先想起的一定是只能是飛天,那些或手執蓮華,或反彈琵琶的飛仙,裙裾飄曳,彩帔帛帶飛舞飄舉,在茫茫的宇宙問自在舒展的飄游翩飛,總能帶領著人們的思緒飄向一個祥和空靈唯美的極樂凈土。
最初的最初飛天是印度的天樂神和天歌神,他們一個善歌,一個善舞,是一對形影不離的恩愛夫妻。在一窟一窟開鑿的歲月里,逐漸被東方充滿想象力和創造里的工匠合體演化成了衣飾華美,容顏溫婉,婀娜輕盈的歌舞女神。
仔細的看著端嚴的塑像,壁上的彩繪,精巧繁復的藻井,透過這些美麗似能看到一千多年前許許多多的匠人一代代燒炭捶石,研磨著礦物質的顏料和金粉的場景,他們涂抹出一尊尊或挺然或端研或柔美的西天諸佛,靜默的留給后人一座蘊藏豐富的藝術寶庫,讓后世無數的繪者畫家沉醉驚嘆在古人精湛的技藝和創造力里。
我很想找一下那些搦管揮毫創作出輝煌藝術的畫匠們,是否在四這萬平方米的空間里留下一個小小的戳記,給后人以念想的名字。可是我看遍了角角落落卻一無所獲。后來,還是在紀念品商店買的書里查到了唯一一個,上面只寥寥的一行字:“甘州畫師史小玉在莫高窟第3窟繪壁畫,于第444窟題壁。”七百三十五窟的墨彩就只留下了這一個名字。
也許世間事總是因為不完美,有缺憾才更令人念念不忘,就如我不遠千里而來,敦煌也只給我看了寥寥的八個石窟,我看不全最美的彩繪,也窺不到他的全貌,只能在他聊露一斑的絕美里,去參悟,去想象,去不斷的牽念。
倏而艷羨張大千,那時的莫高窟曾毫無保留的任由他和他的弟子們一窟窟的看過,畫過,甚至觸摸過。
或許他還曾和我一樣在看到角落里被煙火熏過的痕跡感慨過,難過著敦煌曾那樣的被忽視,被冷落。以至于昏庸的官員把這里作為十月革命中失敗流竄到中國境內的白俄軍的關押地,他們在這里做飯燒水,胡涂亂畫,恣意的破壞者流傳了千年的藝術珍品,留下這一片片煙火烏黑的印痕。
藏經洞是每一隊游客必看的洞窟,自1900年王道士發現之后就成刻在許多人心上的一道傷口。
據說王道士當年對佛教文化的石窟打理的非常用心,化緣而來的錢物大部分都用在了修復洞窟和佛像上面,也正是因此,他才在雇人清理甬道時無意中發現了密封千年的藏經洞。
他曾拿出一部分洞中的文物送給當地官員,得到的卻是讓他就地封存保管的指令。在那個正是八國聯軍攻入北京的亂世,沒有人重視這批寶藏的文化價值,它只是被作為能換點銀子的古物來對待,才最終導致了這些價值不可估量的文物被外國的盜寶者以極其低廉的價格騙走,之后引來更多盜寶者對敦煌的覬覦。等到清廷的官員意識到這批文物的價值時,并沒有好好保護,而是偷竊成風,各個都想私吞一部分。
悲劇并不止于此,愚昧的王道士用著這些經卷、掛幡、刺繡換來的錢,請了一些沒有水準的工匠在洞中塑了許多不倫不類的雕像,還為許多殘損的古代塑像修補上了極不協調的手足佛頭,然后刷上了惡俗的紅色和藍色,完全破壞了佛像的本來面目。他還打通許多洞窟的墻壁,導致大片的壁畫被毀,他以為自己在做功德,卻不知道這樣愚蠢的行為對敦煌而言無異于大劫難。
時隔多年,當拯救敦煌的工作展開后,人們才知道了,我們失去了什么,藏經洞里的寶藏不僅有經卷還涉及了書法、繪畫、音樂、文學、地理、數學、醫藥學和許多少數民族語言寫成歷史文獻。它們為今人打開了一扇盛唐的窗,讓我們能窺見那時的流行風尚,那時的音樂俚語。
曾幾何時有赳赳武夫高歌著“敦煌古往出神將,感得諸蕃遙欽仰”,曾幾何有婉媚紅顏淺唱著“枕前發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這是敦煌的歌辭,它是介于六朝樂府至宋詞的過度。這些曲子詞還保留著六朝的質樸和直率,卻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詞牌和曲調。
沙漠里的風不曾老去,依然會記得,它拂過隋唐的塑像,呼嘯著千年前的曲調,奔向鳴沙山,月牙泉就會蕩起微波輕輕地合。
歲月交錯的紋路里,石窟、壁畫、彩塑、經卷匯集了一部工筆重彩的天然記史。大漠、孤煙、駝隊、清泉將敦煌勾勒成了一幅蒼涼的天地畫卷。而今我走在這畫卷里,走在這部史書里,依然能看到,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的飛天,以更加端麗華美的姿態飄舞在今人的筆墨里,施重彩以舞天衣,生生不息。相信,有些傳承就沉積在骨血中,任何盜寶者也盜不去。
我有所思地,隔在遙遠方;地遠亦能達,煙霞歲月長。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