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認繳制下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正當性及司法適用路徑探析

摘 要 2013年《公司法》實行資本認繳制，但公司法放寬出資管制的同時未能對股東的出資繳付問題給予安排，引發了債權人利益與未逾期出資股東期限利益的矛盾。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制度應成為債權人利益保護的重要途徑，然而不管《公司法》、《公司法司法解釋（三）》還是《合同法》都不能為股東出資加速到期案件的司法裁決提供明確且有針對性的法律支撐。為更好地保護債權人利益，本文認為應借鑒美國的法定債務理論，將股東出資義務界定為法定義務，解釋適用《公司法》第3條第二款，直接賦予債權人在公司不能償債時要求股東出資期限加速到期的請求權。

關鍵詞 資本認繳制 股東出資 加速到期 債權人 保護

作者簡介：肖斯婷，華中師范大學法學院民商法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D922.2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5.271

一、問題的提出

在資本認繳制下，股東可協商確定出資義務的履行期限，出現了未實繳出資的非違約情形，即在公司無法清償債務時，公司債權人是否有權要求出資義務未到期的股東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新問題，而《公司法》及其司法解釋對此問題未有明確的規定，成為2013年《公司法》修正案的規范設計之失。現實中有些股東約定過長的出資期限或臨近承諾繳納出資期限時通過修改章程來延長出資期限，以期轉嫁經營風險。司法實踐中各法院對此問題觀點不一，造成裁判沖突，比如在黃翠蓉等訴甘燕買賣合同糾紛案中，一審法院和二審法院均肯定了當公司不能償還到期債務時，股東有義務將其認繳的出資加速到期，各股東在各自認繳的出資限額內對公司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而在馬海洋等訴中山蘇旺木業有限公司等買賣合同糾紛案中，一審法院認為因股東所認繳的出資屬于公司的財產，雖出資尚未到期，但在公司資不抵債情況下，有義務對其出資加速到期以償還公司的債務。而二審法院以股東出資加速到期于法無據、債權人可以通過其他有法律明確規定的方式來維權為由否定在公司不能清償債務時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 可見，資本認繳制改革下，對于公司不能對外清償債務時債權人是否有權要求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問題立法中并未得到回應，司法實踐對該問題也不能達成一致看法，該問題亟待達成共識。

二、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正當性

實行資本認繳制、放松資本管制是為了方便公司設立，但是并未放松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和交易安全的維護，也不應使資本制度改革后的股東、公司利益與債權人利益保護失去平衡。筆者認為，在非破產場合下公司無力支付到期債務時，債權人可以直接請求出資期限未到期的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理由如下：

第一，根據《破產法》第35條規定，在公司破產的狀況下，約定出資期限未屆滿的股東出資提前到期，但是公司破產不是股東出資期限加速到期的充分必要條件。如果將債權人要求股東出資期限提前到期的情況只限定在公司破產，這相當于逼迫債權人提起公司破產申請，而公司破產程序具有救濟成本高、效益低的特點，提起破產程序既使公司歸于死亡，又使債權人受償成本提高，對公司、股東、債權人來說無一受益。相反，如果某一或某幾個未出資股東的出資財產可以清償公司的債務，則沒有必要提起公司破產申請而使公司終結，這也許對公司和公司多數債權人更為有利。要求債權人提起破產申請和要求認繳出資期限未到的股東提前出資，股東承擔的責任都是其認繳的出資額，并無變化，差別在于要求債權人提起破產申請導致公司終結，要求股東出資期限加速到期不影響公司存續。所以，賦予債權人在公司無力清償債務時直接請求未出資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的權利具有救濟成本低、效益高的優勢 。

第二，《公司法》第11條規定，公司章程只對公司內部人員（公司股東、董監高人員等）有約束力，對公司外部債權人并無拘束力。股東不能以公司章程約定的出資期限未屆滿來對抗債權人要求未出資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的請求。其次，股東的出資義務是股東的法定義務，而股東協商確定的出資繳納期限是公司的內部約定，所作出的出資期限的優惠安排也是公司內部之間達成的，債權人并未參與該出資履行期限的安排過程中，債權人也并未同意給予股東關于出資履行期限的寬限，根據契約相對性，公司章程中對出資繳納期限的內部約定與契約外的債權人無關，不能以此來對抗法定出資義務。所以債權人有權在公司無力清償債務時直接請求未出資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

第三，股東出資期限問題應遵循民商法權利義務相一致的原則。允許股東自主約定出資額和出資期限，這使得股東獲得了繳納出資期限上的自治權。根據權利義務相一致的原則，股東在享受自由約定出資履行期限的同時，應承擔相應的義務。為平衡股東自身的權利義務以及股東與債權人的利益，當股東的期限利益危害到公司債權人的利益時，債權人有權在公司無力清償債務時直接請求未出資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

三、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司法適用路徑探析

（一）學界觀點及司法裁判實踐與評析

學界以及司法裁判實踐主要從《公司法》、《公司法司法解釋（三）》以及《合同法》探尋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司法適用路徑，然而這些路徑存在著不同的缺陷，不能有效適應司法裁判的需求。

有學者主張擴張性適用《公司法》責任財產制度以及公司人格否認制度，該觀點也得到了某些法院裁判的肯定。 然而，這兩種制度并不能為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司法適用提供充分的支撐，也有學者對此表達了明確的質疑。

另有學者主張擴張性適用《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二款股東“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補充清償責任 ，該觀點得到部分法院裁判的認可。 但是筆者認為，將“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擴大解釋至包括未到期認繳出資的做法使得在同一法律條文中，第13條第二款和第一款中對“未履行或者未完全履行出資義務”出現明顯矛盾的前后不一解釋，會使民眾對同一條文中同一文字做不同解釋難以理解，有牽強附會、生搬硬套之嫌。

還有學者主張適用《合同法》關于合同無效的規定來認定股東應當履行出資加速到期義務，但是股東出資契約主要為組織性契約，重在強調對股東以及董事等公司控制者機會主義行為的控制，而《合同法》主要是交易性契約，雖可原則性地適用解決問題，但是針對性不強，《合同法》路徑并不適宜。

（二）筆者觀點

1.股東出資義務的性質

為了成功設立公司這一共同目的，各股東對股東出資安排協商一致后共同簽訂股東出資協議和公司章程，本質上股東出資是由股東間的約定而產生的義務，此時股東的出資義務屬于約定義務。在我國公司資本認繳制環境下，股東出資義務除具有約定義務屬性外，更應強調股東出資義務的法定義務性質。將股東出資義務的性質定位為法定義務具有法律依據和法理依據。

其一，《公司法》第28條規定了股東按期繳納認繳出資額的義務以及違反該義務需對已按期繳納出資的股東承擔違約責任，除此之外，《公司法》司法解釋三還規定了對未按期繳納認繳出資額的股東應承擔的出資補繳責任與抽逃出資的股東應承擔的法律責任，可見，法律對股東出資的義務以及違反出資義務的責任承擔都進行了規制，股東一旦認繳出資，則伴隨著股東確定地履行出資的義務，股東不能以公司內部約定來排除法律強制性規定的適用。

其二，為了創立公司，股東需要在公司登記機關完成公司資本登記。而公司資本一經注冊與登記，即向社會公眾產生公示公信效果，非經法定程序股東不得任意變動公司資本。因為資本的注冊登記已使該項信息超越合同相對人的范圍（即公司股東內部）而向未參與訂約過程的第三人（即潛在的交易人）聲明與宣示，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信賴該項信息的第三人對公司資本充實程度、公司財產責任能力以及信用狀況的判斷，從而作出是否與公司進行交易的選擇，因此，將股東出資義務認定為法定義務符合《公司法》對潛在交易人的信賴利益保護以及市場交易安全維護的要求，具有合理性。

其三，股東出資義務使得股東財產與公司財產相分離，界定了股東責任與公司法人責任，這使股東必須承擔真實完整的法定出資義務，否則，股東僅認繳而不實際繳納出資，公司的獨立法人財產無法保障，此時仍享有獨立責任形式的公司則虛有其表，有名無實，與公司法精神背道而馳。

其四，公司資本制度具有平衡股東利益與債權人利益的功能。我國《公司法》改革賦予了股東自主約定出資的自由，為避免我國《公司法》改革矯枉過正，應平衡股東與債權人的利益，在資本認繳制下對股東出資義務的法定義務屬性應更加強調。

綜上，股東出資義務兼顧約定義務與法定義務屬性，且在我國資本認繳制改革背景下應對股東出資義務的法定義務屬性著重強調。

2.借鑒美國的法定債務理論

筆者認為，可以尋求更為簡便適用且不需對現行《公司法》及其司法解釋產生較大影響的方法來解決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司法適用問題——我國應借鑒域外有益立法經驗在我國《公司法》框架內賦予公司外部債權人在公司無法清償債務時要求股東出資期限加速到期的請求權。基于股東出資義務兼顧約定性和法定性，我國可借鑒與該研究問題相類似的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法定債務理論。

美國各州公司法沒有明確規定債權人直接對未實繳出資股東的請求權，但是法官、律師和法學家們都依據相關法條將股東的出資責任解釋為法定債務，從而直接賦予債權人請求未實繳出資股東提前出資的權利。 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公司法規定，股東必須至少按照股票的面值出資。法典起草人和該州著名公司法專家都將該規定直接解釋為公司債權人請求權的基礎。大法官在審理實踐案例適用該條規定時認為該條規定是為了保護無辜債權人的利益以平衡股東的權益與債權人的權益，徑直將該條規定作為債權人的請求權基礎。

我國可以借鑒美國的法定債務理論與加利福尼亞州式的解釋方式，將股東出資義務定位為法定義務，解釋適用我國《公司法》第3條第二款，從而直接賦予債權人在公司不能償債時要求股東出資期限加速到期的請求權。將該款中的“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和“股東以其認購的股份”解釋為股東在公司設立時所認繳的出資額范圍內向公司履行出資義務，不區分股東出資義務履行期是否屆滿，從而允許公司債權人請求約定出資期限未到的股東出資期限加速到期，提前履行其對公司的認繳出資承諾。當然，債權人行使股東出資期限加速到期的請求權是有前提的，即公司不能清償其期限屆滿的對外債務，否則在公司正常經營的情況下，債權人行使股東出資期限加速到期的請求權會損害股東的期限利益以及公司的自治權。

注釋：

廣西壯族自治區岑溪市人民法院民事判決（2016）桂0481民初2157號、廣西壯族自治區梧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2017）桂04民終337號。

廣東省中山市第二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6）粵2072民初10549號、廣東省中山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6）粵20民終5128號。

趙旭東.資本制度變革下的資本法律責任——公司法修改的理性解讀.法學研究.2014（5）.

上海市普陀區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普民二（商）初字第5182號、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6）蘇01民終7556號。

趙樹文、鄭心怡、趙勇政.股東出資加速到期法律適用研究.法學研究.2017（5）.

梁上上.未出資股東對公司債權人的補充賠償責任.中外法學.2015（3）.

河南省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7）豫01民終8101號、山東省德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6）魯14民終2475號。

李建偉.認繳制下股東出資責任加速到期研究.人民司法應用.20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