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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雪記

2018-07-12 10:58:16閻逸
北方文學 2018年10期

閻逸

雪的練習曲或春天在哪里

誰是雪的主人和客人呢?前者可能是冬天,后者可能是春天。這個春天的雪下得比冬天還大還猛烈,頗有些反客為主的意思。反客為主的冷,不用俯身就觸到了你的額頭。我還沒有準備好,你就來了。是的,我還沒有準備好眺望,這些打著不同郵戳的信件就被投遞過來了。而被帶入了迷途的騎著電動車的郵遞員,既不是主人,也不是客人,他更像是一個匆忙的旅人,一夜之間就搞混了兩個季節,就像天空弄丟了回憶錄里的滑冰鞋,所以不得不打著手電反復照亮黎明的鬧鐘。

雪也有一天一次的鄉愁通知嗎?即使擰緊了發條,名字的寫法卻還是那么松懈,晴朗里常常掛著陰霾,鴿子因為靠近北風從而有了還鄉的愿望。

但春天在哪里呢?你在這個句子里四處詢問時,錄音師手中的采樣器正在把即將到來的晝夜采樣成身體的田野,把哈爾濱采樣成一支練習曲中的巴黎。春天到底在哪里呢?它已經倦于回答。一場大雪散發著蘋果的味道。一顆逐漸融化的蘋果我該怎么遞給你?在我為你讀出的一首詩里,你看見丟失了很多天的風鈴原來一直晃悠悠地掛在屋檐下,比燃燒中的花朵還要羞澀。

雪仍在下。

我還不知道該怎樣敲開你的房門,要一杯夜晚的低度酒喝。

雪沒有辯辭。雪只是裹緊了一個詞的世界,并且讓世界這個詞繼續被朗讀者們困擾著。英文里的世界(world)比詞語(word)多出一個字母,那是一根指揮棒嗎?天空里到處都是詞的形象,只要抬頭望一望,就會看到那個古老而強烈的,能令人浮想聯翩的歲月。就像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的傳記電影《一個半房間》,所有象征詞語的樂器都依次漂浮在空中,仿佛一支正在向遠處集結的軍隊,步伐整齊,紀律嚴明。而那場漫天飛舞的大雪是一個白發蒼蒼的指揮家嗎?鋼琴、豎琴、大提琴與小提琴、英國圓號和長笛、巴松管與雙簧管、軍鼓和定音鼓同時發聲,音符輕輕滾落下來,這盛大的、隆重的音樂會是詞的無數次變奏嗎?這詩歌的,散文的,以及小說的雪,該屬于誰?

開往雪鄉的越野吉普車中途拋錨了,你想搭乘另一輛,但沒有誰會為詞語中的人踩上一腳剎車,沒有誰會在意你伸長的胳膊和豎起的大拇指,你只能讓詞語里的雪繼續癱軟在筆記本電腦的臺階上,讓雙峰農場把你誤認成一個遲到的造訪者,而不是歸來者。被偽裝成大雪的大雪,用搜狗輸入法縫紉一個小世界(世界越小,就越有人想把它弄大,平庸和邪惡,二者必居其一。在長鏡頭拍攝的哲學課現場,我想,我已經悄悄愛上了漢娜·阿倫特)。

伊凡·哥爾說:“雪在夜里使我的面孔真實了。”你從一場大雪中歸來,像雪從雪里眺望自己的三千里故地重游,但一串詞的鑰匙還在嘩嘩作響,還在等待心靈旅館的認領。

這是詩歌的雪:

雪帶來的消息涌成了山巒。

雪的雀斑從低地掠過,繼而落向高處。

雪捏造的雪球滾出眼眶,慢慢蕩漾。

雪:一根神經牽動毛發。

閃電里那一剎的

萬念俱滅:

把嗓子關掉,

四周的吟唱也關掉,

最鮮艷的時辰似乎只有逝者在聽。

而萬物的聾是聽不見的。

聽:聽不見一只耳朵

對應的葬禮只有雪或不在:

鐘聲停了,圓不在

呼吸卡住了,空不在

鑰匙銹了,鎖的謎不在。杯子

輕輕一碰就碎了,酒的嘴唇不在,

糧食的骨頭也不在。

鷹不在,

鷹飛過的深淵也不在。

風的嫩芽不在,從未誕生的火焰不在。

穿鋼過鐵的力量也不在。

虛無不在,帶問號的事實也不在。

來不在,去不在,來去互換,

中間的天涯也不在。

漫長不在,短暫不在,曾經也不在。

甚至所在也不在,同在也不在。

這是散文的雪:

朋友們來看雪吧。這是女作家遲子建一篇小說的名字,經常會被人寫在信的末端,算是當作結尾和邀約,或許還要加上這么一句:這邊的世界一片銀白。想想就知道,這一定是發生在九十年代的事情,想想,恐怕連記憶的紙張也開始泛黃了,因為兩千年以后幾乎已經沒有什么人寫信了。

來看雪吧,來感受站在冰天雪地里呵著白氣,不停地揉搓著雙手,一個勁兒地跺腳。這句話也一定是對那些遙遠的人說的。生活在北方的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甚至還有些熟視無睹,但越是你熟視無睹的東西,就越會在外來者眼中顯示出某種新奇,某種出人意料,令人難以想象。就說冰燈和雪雕吧,看了這么多年,無非就是刻刻劃劃,用專用的工具將冰雪做成想要的樣子。一座雪城堡。一列冰火車。或者一尊威廉·莎士比亞的雕像。想做成什么樣子就做成什么樣子。至于莎翁是否怕冷,卻從來沒有人想過。

我認識的一些南方人不怕冷倒是真的。

無錫人楊竹青,一到冬天就來了,穿著薄薄的棉服,也不戴帽子和手套,在冰雪大世界轉悠轉悠就過去了幾個小時,從未見他冷過。大約有八九年的時間,幾乎一到三九天他就來了,一待就是半個月。我知道,他來看的其實并不是雪,而是那種關于冬天的手藝。現在尊重手藝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金華人小暖,清清瘦瘦的女孩子,一聽就知道她的名字是不怕冷的,其實她也不怕。她最喜歡在冰封的江面上奔跑,有時摔倒了就開心地笑著,然后爬起來再跑。2006年年末她去了一趟雪鄉,后來在給我的郵件中說:那是我今生見到的最美的地方,木板房,紅燈籠,整日里飄舞著的雪花,感覺就像走進了童話里的世界。

冰雪是冬天的游樂場,但今年的雪早已不是去年的雪了,連堆雪人、打雪仗的孩子也換了一撥又一撥,來看雪、聽雪和讀雪的都是南方人,本地人反倒喪失了這份情趣。很多北方人喜歡去海南過冬,爭著搶著去,被裹挾在潮濕的海風里,也不知為了什么。

花開是有季節的,落雪卻不一定在冬天,即使春風已經吻上了你的臉,也不過是乍暖還寒前的故作輕松。十里春風,往往吹來的是一場暴雪。昨天看到一個小故事,說一個南方人來哈爾濱,下車后朋友請吃飯,席間喝了些白酒,大概是玉泉方瓶吧,南方人不勝酒力,有點迷糊,回酒店休息。第二天早晨醒來,拉開窗簾一看,見窗外一片冰天雪地,行人們都穿著厚厚的棉衣,頓時號啕大哭:“哈爾濱人到底給我喝了什么呀,怎么一覺睡了大半年啊,來的時候明明是春天,現在變成冬天了,從春天睡到冬天,這房費可怎么結啊!”這個充滿了喜劇色彩的小故事無疑填補了我對雪的秘密想象,我想,如果將哈爾濱置換成北方的任何一座城市,類似的事情也依然會發生,雪早已經不分時間在下,六月不是也下過嗎。

一個人的身體里生長著幾十個冬天和春天,能夠數得著的僅僅只有幾個,如果不是諸如結婚生子、連升三級此類的喜事,那就一定與人生的某場大雪有關,即使忘記了,也會有人不斷地提醒,暗示,要你盡快想起來。我一直覺得蘇契·蓋佐的《失憶招領處》真正恰如其分地解釋了呂新的《我把十八年前的那場鵝毛大雪想起來了》,一個人主動或被動地選擇過去,都未必是一件好事。

行文至此,忽然發現說得遠了,那就就此打住吧。

臨走時,攥一個雪團用力投擲出去,很快又發現,它還是沒有擊中你。

這是小說的雪:

回憶那個寒冷的冬天,墻皮開始悄悄剝落,朝往事里吹一口氣,那些白茫茫的物事頓時變得清晰可見了,僅僅一口氣,許多個依靠行走取暖的地址忽然回過頭來。

那個午后,簡在回憶中笑了一下,就離開了。望著簡的背影消失在街的盡頭之后,肖開始坐在窗前讀她留下的那本書。肖一邊翻著書,一邊自言自語。肖這樣喃喃自語是因為他突然發現窗子外面的陽光早已被這本書舔得干干凈凈,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有關那些夢境的顏色他再也想不起來了。

回憶簡遠去的身影,肖感到有些無可奈何的東西正在草一般生長著,草越長越高,連呼吸的空隙都被遮住了。

有些事情真的讀不懂,永遠也讀不懂,幾輩子都讀不懂。他想。

有些人也是,就說那個包袱一樣的故事吧,怎么解也解不開,卻還要整日整夜地背在身上。他又想。

翻開那部小說,他看到幾個名字在冬日的北風中停住了,那種嚴寒的凜冽之氣迎面撲來,有條腿甚至從故事里伸出來絆了他一下。幾個人穿過錯綜復雜的樓群后,整條街變得空曠起來。肖看到簡也從書中的這條街走過,他趕緊用力吹了幾聲口哨,示意她自己在這里,簡只是笑了笑,只是笑了笑就走了,再也找不見了。肖感到有些心灰意冷。這么多年他一直很有耐心地走在故事的外面,期待能被人認出來,但卻沒有。簡也沒有認出來。這讓故事里的人不止一次地暗自竊笑。

書中的故事一個比一個兇險,其中還夾雜著許多含混不清的隱喻和暗示。肖看到兩個人在回憶中尋找著1983年12月25日23點05分,當一個人說那天是圣誕節,那時應該正下著鵝毛大雪時,另一個人砍下了他的頭顱。另一個故事里的藝術家男人準備在沙灘上殺掉自己的情人,結果卻被情人活埋在坍塌的沙堡里,情人還不停把海水澆在沙子上面。這些殺機四伏的故事令早已喪失了幻想能力的肖大為震驚,曾經的信誓旦旦不過都只是些陌生而猛烈的字眼,很難讓人能夠順利地把握住。他感到簡留在書中的氣息越來越強烈了,他不得不快速翻動著書頁,試圖在故事里的惡劣氣候還沒有到來之前找到她。他的目光越過了一些已經毀壞了很久的時間,一些花園和湖泊,又經過了一座廢棄的橋梁,下面的江水無情地翻滾著,橋欄桿上寫著一句話:你永遠不可能知道你到底是誰。

穿過一條地下通道和一條人群擁擠的大街,他看見一個姓沈的人和他一樣在故事外面走來走去,焦灼不安。他看見他在那兒抽了一支又一支煙,點燃最后一支時,他將空煙盒用力捏癟了,然后扔在地上。滾他媽的,等不了了,這輩子的事兒還得用這輩子來解決。他聽見這個姓沈的人終于下定了決心,開始一步步迎著故事里的結局走去。

那時候天上開始下雪,雪越下越大,書中一片潔白。

最初,肖的視野還不夠開闊,所以始終也沒有看到簡的身影。他是在8樓讀這本書的。現在,他一鼓作氣爬到了33樓,站在那里對著書中的四周眺望,居高臨下,所有的事情都一目了然了。他看見書中的一部手機在房間里響著,電話響了兩聲就掛斷了,然后又響了兩聲,又掛斷了,到了第三次時,躺在床上的女人很燦爛地笑了,她接起來說你打錯了。肖知道,這是一種約定好的暗號,懸疑大師希區柯克在小說和電影里常玩的把戲。所以,他一定是用一個陌生的號碼給那個女人打電話的。這之后,面色鮮艷的女人隨隨便便找個理由就出門了。不知為什么,女人走著走著就突然在漫天大雪中奔跑起來了,她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紅色的羽絨服像一團火一樣閃爍在肖的眼中。女人一直跑到離此很遠的一所很大的房子前才停下來,她回頭看了一會兒,然后敲敲門就進去了。給她開門的男人說你怎么來了?被他發現了?有沒有人跟著你?就他那個蠢樣兒,怎么可能發現,再說現在外面可是大雪無痕。女人回答說。你真糊涂,大雪怎么能沒有痕跡?只要你走在上面總會留下一些痕跡,一系列的把柄和漏洞就會被人緊緊攥在手心里。就在此時,敲門聲突然響了起來,兩個人同時被嚇了一跳,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這門是該開還是不該開。敲門聲越來越急了。

讀到這里,肖急忙將書合上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讀了,再讀下去就會深深陷入到一個顏色鮮紅的事件中,很麻煩,很棘手,說不清道不明,讓人幾乎難以脫身。這時候,肖很孤獨地走在大雪里,大雪恰到好處地掩蓋了所有人的足跡。他扔掉了那張不記名的手機卡,和那支來歷不明的手槍。他哭了。簡的影子再一次浮現在他的眼前。這些日子以來他每天都會買一份報紙,可是除了高速公路上的汽車連環相撞事件,以及一場大火燒掉了半個街區之外,他最關注的那件事情并沒有出現。

那個冬天的那場大雪仿佛從來都沒有下過。

這些抒情的雪,隱喻的雪,以及懸疑的雪,頃刻間就飛到了你的紙上,紙上的你伸出雙手就接住了一個又一個似是而非的語言傳說。你仔細打量它們,發現是語言的幾根羽毛帶著一場大雪在飛,而那個喜歡背誦詩歌的女孩子已經轉身離去。你努力記住她的樣子,但她卻忘了詩歌中的你是在大雪中呼吸。

曼德爾施塔姆說“雪徹底吃掉了眼睛”,對于看不見的寂靜,我們是否只能用紙耳朵去聽?就像用肖斯塔科維奇的俄語聽力去聽一座城市的大雪電梯般驟然落下。

如果我們從哈爾濱一詞退回到滿語里的阿勒錦,退回到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小漁村,雪是不是將呈現出另外一種景致:透過一張掛在柳樹上的漁網,我們看見天與地被分割成了一個個小格子,許多個小格子就是許多件走風漏氣的往事,白茫茫的雪地映襯著灰蒙蒙的天空,給人一種萬物皆要迷失的印象。漁網已經很破舊了,線和線之間非常松懈,就快要系不住那些不緊不慢的時光了。而那些沉甸甸的歲月早已經掉落下來,掉在那幾只倒扣在雪中的斑駁小船里,等待和它們一些擺渡著被大雪覆蓋的村莊和夢境。在整個村莊的夢境里,我們坐在屋內,一邊圍著炭火取暖,一邊聽老人們講述著那些竹簡或線裝時代的故事,每個故事都長滿了皺紋,每條皺紋里都爬行著人世間的悲喜。

這樣的情形,如今只能隔著一場大雪去冥想。

而在一場雪的時間里冥想雪,幻覺突然出現了:一位古人在亭中撫琴而坐,亭外,漫天的大雪如蝶之舞翩然于大地這朵璀璨之花,一陣風吹來,花上的事物如大海的桌布一樣抖動,不遠處的樹林起伏了幾下,隱約露出三五房舍,幾縷炊煙從歷史里小心翼翼地冒出頭來,瞧了幾眼現實,然后就消失不見了。

對于歷史,我是今人,也是古人,只是沒有了青梅煮酒,也不可能踏著聲律而來。迎著時光倒流,每個人身上都活著許多位古人,當你讀《江雪》一詩時,柳宗元便借著你的聲音、你吟誦的字句夢回唐朝。而李白的月亮依然被允許照耀著你。

我和我,中間隔著許多個冬天。

成公亮和俞伯牙,中間隔著一具古琴。

但春天到底在哪里呢?你這樣問,卻沒有在意那個梳著綠辮子的姑娘突然向你投來神秘的一瞥。人生如戲。主角還沒有登場,配角卻紛紛出現了,那就讓他們先在這場戲里跑跑龍套吧!就跑上那么一小會兒,在被錄音的爵士樂田野上,樹木開始綠了。

聽的兩岸或塵世的疾病是肉體

目所及者云視,耳所及者云聽。眼睛和耳朵的肉體功能就這么被確認下來了。近景和遠景閃動在窗口,漂浮在空中的打字機,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敲打著,聽:草莓有著早晨的安靜。但聽本身從來都沒有安靜過,這個缺乏想象力的世界又一次傷害了它。

僅僅從形象的演變上看,“聽”在簡體字里是沒有耳朵的,一張嘴孤零零地懸在那兒,仿佛那些已經積攢了生生世世的心里話都有待說給風聽(風是一個有耳朵的女人?當然,否則枕邊風怎么可能對著歷史吹了那么久,吹得幾千年的偏旁部首骨質酥松);而作為繁體字的“■”雖然努力豎起了耳朵,聽到的卻是王的聲音和內心的道德律令(俯耳聽命,不再有心追神往,這該是一個丟失了自由的人吧)。

繁簡之間,很多年來了,很多年又走了。

某些花兒一樣的事物還來不及被拆字法躲開,貌似風華正茂,期待青春的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實則早已被時間的子彈擊中,一顆心千瘡百孔,胳膊和腿掉落了一地。如果一個字是一個人,將《說文解字》與《新華字典》對照著讀,你會發現有的人終生都在揉著那只凍得通紅的鼻子,有的人只能轉動幾下眼珠,有的人兩手空空卻提著千斤重物,還有的人則干脆遁于無形。

就“聽”字而言,無論繁簡,都已脫離了它的早期結構,那個曾經可以依次拆出耳、口、生、古四個字的古漢字,除了由口說出的語言還勉強訴諸在聽覺上,其余的部分都隨著時光消逝了。但消逝是真的消逝嗎?我看不盡然,那些萬古閑愁,萬物蕃生,萬象森羅,依然流淌在你的血液里,蘊藏在你的靈魂深處,或許只是你不想聽、不愿意聽到而已。許多人都是這么做的,聽不見鳥鳴就以為鳥并不存在于此刻,實際上它正從你的眼中急急地掠過,你不聞字如鳥飛么?

(字如鳥飛?寫和讀都是一種飛翔的言說?是的,只有聽將言說的大雪一字不漏地打掃干凈了。甚至連詩歌便條上那些晦澀的句子也被擦去了。但偷聽的零頭是別有用心的弦外之音找給的嗎?偷聽者常常裝出一副剛剛到來的樣子,你卻感到他已經在門外站了好久,聽了好久。什么叫隔墻有耳?這就是。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的秘密都不可能巧妙地躲過一生。不該說的話被不該聽的人聽去也就罷了,偏偏這個人還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傳聲筒,白的被傳成黑的,圓形的被傳成方形的,傳著傳著,一切都走樣了。這里的聽是二手性質的,但產生的效果卻絕對是超一流的。“這并不奇怪,你不應該覺得奇怪,”我認識的一位閱歷豐富的老者說:“人生在世,說話就是冒險,就是在手里攥著一把無形的刀子,要么刺到別人,要么刺傷自己。一句話說錯就等于是在出生入死,以卵擊石。有些話可以對所有人說,有些話只能對某些人說,有些話只能對一個人說,另外有些話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只能對自己說,悄悄地說,秘密地說。但是,還有一些話連對自己都不敢說。”)

聽是維系耳朵與聲音親密關系的唯一線索。

那樣一根細致入微的,可以穿過針孔的聆聽之線,在思想的隱喻盡頭,通常會系著幾只小鈴鐺,有時零零星星響幾聲,似些許微風拂過,有時又叮叮當當地響個不停,仿佛一架昔日的馬車正在揚鞭而來。

然而,你聽到的聲音并不是鈴鐺自身所發出的聲音,它只是借著鈴鐺的形狀在那里搖頭晃腦,擠眉弄眼。你可以將其改寫成任意一種聲音,比如光的聲音,云的聲音和雪的聲音。這些聽不見的聲音分出了聽的層次和質感。某一年冬日午后,李世民雙目失明的奶奶說,聽,外面下雪了。跑到院子里去看,細小的雪花果真從天上緩緩飄落著。不知她是怎么感應到的。或許,對于一個在人生中途雙目失明的人來說,聽是一個類似往昔的發生和再現,那種以記憶為背景的帶顏色的聲音——暗紅色的聲音,淡紫色的聲音,靛藍色的聲音,借走了并不屬于它自己的早晨和黃昏。

聽,借走了言說的深意,卻從不歸還。

艾略特先生說,最深處的聲音是聽不見的,但只要你在聽,你就是那個聲音。這種帶著某種禪意的傾聽無疑是美妙而有趣的,當一個物體被附加在一個詞上,你就聽到了它的聲音。你是借詞的耳朵去聽的,所以,鐵不用敲擊,紙不用撕碎,水不用流,花不用開,蘋果也不用從樹上墜下,你就能聽到它們的聲音。聽,有時是反過來的,是用哲學意義上的聲音去傾聽那個假設的耳朵,聽那些靜如深海的不可知與不可問。或者,更多的時候,你是用大腦儲存的記憶的聲音在聽,就像你剛剛聽過了阿赫瑪托娃的俄語朗誦錄音,然后再讀她的中文譯本,你忽然就聽到了她說漢語的聲音。阿赫瑪托娃說漢語究竟是種什么感覺,只有她的舌尖觸碰過的那些詞才知道。

有些詞的聲音需要用寂靜的耳朵去聽,比如星辰的聲音,石頭的聲音,蝴蝶的聲音或者花朵的聲音,你需要將它們從大腦運轉的聲音里抽離出來,然后分類,歸檔。這份第六感的聲音檔案,需要用詞的靈魂去寫,去打印,裝訂成冊。詞的保管員在三首詩里阻止你提走一場大雪,那是因為十二月已經亮起了紅燈。

然而,還有些詞的聲音只有在你身臨其境時才聽得到,它不在詞語中,不在書本上,不是平舌或卷舌的音節,甚至也不在想象中,它只在現實中等你來接觸。當詩人于堅去看黃果樹瀑布時,忽然發現這個具有地理性的名詞與圖片上的景象、與詞本身毫不相干,與通常被描述的形而上的雄偉和壯麗也毫不相干,它實際上是一種巨大的聲音的沐浴:“它先是侵入我的耳朵,然后灌滿了我的耳朵,最后,是震耳欲聾。與此同時,我的頭發開始潮濕,我的眉毛和鼻尖開始潮濕;再走近些,我外衣開始潮濕,我的內衣開始潮濕,我的皮膚開始潮濕,我全身濕透,我像落湯雞一樣里里外外徹底濕透。”

聽,有時不是你在聽,而是另一個人在你身上聽,被另一個人靈魂附體地聽。

保羅·策蘭說:“你聽著雨,并猜測這一次,它也是上帝。”

但如果不是你在聽詞語開花,而是詞語里的事物在聽你呢?它用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聽,拿鐵或卡布奇諾;用一只色彩繽紛的鳥聽,緋紅金剛鸚鵡或蠟嘴雁;用一顆水果聽,檸檬或芒果;用一部機器聽,推土機或金屬切割機;用一條河流聽,從此岸或彼岸;用一個醫生聽,牙科或腦外科;甚至它還用金錢聽,美元或英鎊;用亡靈聽,荷爾德林或特拉克爾……

如此這般地聽下去,聽得眾詞獲得了真身,而你卻連你的替身都不是。你身上的那只鳥已經飛不過詞語里的高山。

聽,一個不可避免的事實是,生活在別處,而你在這兒。

而另一個事實依然同樣不可避免:無論你怎么聽,無法聽到的音樂都是命運。

能真正用心靈的耳朵聽到眾樹開花、老天下雪的人,我只認識李世民的奶奶。這與她雙目失明有點兒關系,或者說關系不大,就像失眠者經常隨身帶著用來睡眠的藥,但即使吃了,也未必就能酣然入眠,睡得安穩。

一定還有別的什么人能聽見常人所不能聽見的聲音,像李世民的奶奶那樣,但從沒見過,可能是怕太招人耳目,還可能是因為他不想被人當作瘋子。

有一個人,無論何時,只要問他,他就會頭也不抬地告訴你現在是幾點幾分,絲毫不差。人們對此很驚奇也很羨慕,剛開始時,每天都有人來問,每次也都準確無誤,后來,有人卻慢慢發現他還有另一個特長,就是記性太好,他記得每個人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在某處,某某和某某某,都說得一清二楚,每個人都被記著一筆或幾筆爛賬,這樣一來,單位里人人自危,領導更是害怕,索性就齊心合力把他弄到一個偏遠山區的特殊教育學校去了,要他到那里去發光,發熱。

幾年后回來,這個人什么都忘了,連話也不愿意說一句,只是不停地抬起胳膊看手表,他以前可是從不戴手表的,一看就知道是精神上出了問題。

塵世的疾病是肉體。寫下這句話時,悲傷突然涌出悲傷的大腦,唉,弗洛伊德和榮格看守的精神老宅子憑空又多出一人。

所有人都在用肉體的耳朵聽世界,肉體消失了,世界卻還留在那里,你能聽到些什么呢?你怎么能確定你聽到的都是陽光明媚,都是晴空如洗,從沒有一片烏云在頭頂飄過?或許,所有人的生活都不過是時間的幻覺,除了被遺忘的時光的塵埃,什么都沒留下。

好吧,好吧,什么也不會留下。

即使故事里有那么多被沖刷過的想象、虛構和猜測,即使冷冰冰的機器半開半閉地錄下了門外的積雪。

(十年前,我認識的一個喜歡研究哲學的人,每天拿著手機到處錄音,錄各種聲音,然后逐一放到他在網上制作的聲音地圖里,這是一項非常繁瑣又非常艱巨的工作,也是一個需要用漫長的閑暇時間來保持的奇妙的樂趣,需要熟悉這座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需要不斷地剪輯和上傳。他曾經給過我一個鏈接地址,隨手一點,一座哈爾濱的聲音博物館就打開了——黑龍江省科技館:幾個人在雪地上行走的聲音;哈爾濱工業大學:10路公交車報站的聲音、打卡的聲音和乘客們閑談的聲音;秋林公司:一個街頭藝術家一邊拉手風琴一邊唱俄羅斯歌曲的聲音;斯大林公園:一群老年人咿咿呀呀吊嗓子的聲音;八區體育場:一段很庸俗也很流行的歌曲;兆麟公園:雨聲和鳥的鳴叫聲;哈爾濱火車站:還未出站的火車廂里的嘈雜聲;中山路:建筑工地上機器的巨大轟鳴;中央大街:到處都是“吃”的聲音……各種聲音比比皆是,甚至還有討價還價的聲音,男女爭吵的聲音,汽車剎車的聲音,但唯獨沒有寂靜的聲音,問他,他反問道:寂靜有聲音嗎?寂靜不可能有聲音。又問他雪的聲音和燈光的聲音,說他都聽不到,手機怎么能錄下來呢,要不哪天用錄音筆試試?它的功能更好更強大一些。十年過去了,地圖上還是原來的那些聲音,他已經不再更新了,他可能真的放棄了。十年,如果連續不斷地走,一直朝一個夢走去,會把一雙腿走得疼痛難忍,使你不得不在某個早晨突然醒來,使夢境變為廢墟。)

借冬天一聽,雪就落了下來

在那個漫長的仿佛長篇小說一樣的冬天,你只能蝸居在家中,讀讀書,聽聽音樂,寫寫那場下了又下的大雪。“當雪需要呼吸的時候,它就會很突然地落在某個句子里。”你望向窗外,看見你寫下的雪正在向遠處一刻不停地擴散著,詞語里的田野、草垛和谷倉都白了,再遠些,整個民間也開始白了。想起多年前浪跡在南京時,人們為一場久違的大雪熱烈歡呼,有人把準備已久的奔跑從一條街迅速移到另一條街,有人則伸出雙手,仰起臉,讓雪在上面安頓它自己的夢境。在他們看來,雪注定會成為和他們越來越疏遠的一件事,南方多雨而少雪,所以,還是能親近多久就親近多久罷。其實他們沒有想到過,雪是可以沿著幻想的盡頭一直走到內心深處的,他們更沒有想到過,只要借冬天一聽,雪便會落下來。

借冬天一聽,雪就落了下來。但你的雪并不是我的雪,就像帕慕克的雪不是洛威爾的雪,阿勒錦的雪也不是乞力馬扎羅的雪。雪是用來觀賞的,不是用來傾聽的,你說。但你真的不覺得這聽里隱藏著懷念嗎?當我們想要看清從前的歲月時,那些言說不盡的東西就從黑黑白白的記憶中浮出來了。

黑黑白白,那是從前的夜晚和雪嗎?

從前?是的。沒有人能在二十歲時看見自己四十歲的樣子,但卻能在四十歲時遠遠地望見那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他把最好的光陰全部浪費到無意義的事情上,渾然不知時間就是一場大雪。

但大雪就有意義嗎?如果它下到回憶中,你該用什么去聽?

用已逝的時光。生活總是美好的。

借冬天聽雪,聽見大雪封門。

雪,說下就下了。下了幾天幾夜。早晨醒來,拉開門,發現雪早已砌好了墻,將門口堵了個嚴嚴實實,推也推不動。父親拿了鍬去挖,挖出一個很深的洞,從洞口鉆出去就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雪反而沒有門前的多,也許有些雪是從傾斜的屋頂上滑落下來的。還好門是朝里開的,如果是向外開,那可怎么辦呢,總不能把門拆了吧。隔壁燕子家的門就是向外開的,怎么也出不來,她媽媽急得一個勁兒地敲墻,后來父親和幾個鄰居跳進她家院子,清掃了半天,才算是把門打開。

家家戶戶清掃出來的雪都堆在街上,一眼望過去,就像連綿不絕的山脈一樣高大,雄偉,頗為壯觀。大人們累得腰酸背痛,回去該歇著的歇著,該做飯的做飯。孩子們卻在全神貫注地挖掘,挖出一個又一個山洞,然后躲在里面,假裝成偵察員楊子榮等待那個前來接頭的人。聞升比我們大兩三歲,自然也懂得多一些,他說,我們得給這些山洞的四周澆上水,得讓雪凍住,不然就塌了。于是,孩子們拎壺的拎壺,端盆的端盆,一座座冰山就這樣被澆灌起來了。但有的山洞還是塌了,張立斌的哥哥小成就被雪埋在了里面,要不是被人手忙腳亂地拽出來,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有一年冬天,在南京,被人拉去聽了一所中學的語文公開課。不知怎么,那個美麗的女教師講著講著就講到了大雪封門,按她的理解就是大雪埋住了門檻,讓人開不了門。當時我就笑了,雪埋住了門檻,那還能叫大雪封門?但一瞬間卻恍惚聽見了燕子媽媽急促的敲墻聲,看見了張立成那張因窒息而變得慘白慘白的臉。忽然想起童年時的那場大雪,想起早已逝去的一些人和事,不免有些悲從中來。

前幾年看過一部紀錄片,內容無關緊要,無非是借詩歌的噱頭撈取一些文化資本,倒是片頭那場從天而降的大雪,最初真的是帶來了一種大兵壓境的感覺,但越看越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到底是什么地方不一樣呢,反復看過幾遍之后,終于發現原來里面的雪是垂直著下來的,雪怎么可能像一根根線那樣下著,雪是飄著的好嗎?從莊子鼓盆而歌的時代就一直是飄著的。這個違背常識的特效,讓我高度懷疑這部紀錄片的真實性,后來的事實也證明的確如此。自此,不再看那個被稱為評論家兼導演的人的任何影像與文字。這樣的時刻,是不是也算一次大雪封門?

借冬天聽雪,聽見各種各樣的雪人。

雪總是以雪人的形象出現在童年的記憶里。有時候,我們僅僅需要一把鐵鍬,一只小鐵桶和一根胡蘿卜,就可以堆起來一個雪人:小鐵桶是雪人的帽子,胡蘿卜是雪人的鼻子,而雪人的眼睛可以是兩個挖得很深的小洞,也可以是兩粒石子,嘴則可以是一截彎曲的樹枝或完整的香蕉皮。(那一年冬天,雪下得極大,我、燕子、還有李世民,在家門前的街上堆了一個很大的雪人,我們用煤球做它的眼睛,將一根藍布條圍成圓圈狀做它的嘴,用牡丹牌的香煙盒做它胸前的口袋,燕子還在它的口袋里放了兩顆水果糖,可還是覺得缺少了什么,于是燕子跑回家拿來她媽媽新買的紅圍巾,李世民則拿來他爸爸的前進帽,開始為雪人精心打扮。一個系著紅圍巾、戴著前進帽的雪人,現在看起來是那么的不倫不類,幾個孩子卻玩兒得興高采烈,天昏地暗。有時我們借雪人玩問答游戲,比如一個人問你從哪里來,另一個人則要裝成雪人回答說南極。你坐什么來的?雪橇。你冷嗎?不冷,舌頭底下還在冒汗。這樣的問答無窮無盡,趣味無窮。有時則在雪人的嘴上畫上一個大叉,不讓它出聲,禁止它發言。直到家里喊吃晚飯才戀戀不舍地回去,帽子和圍巾卻忘了拿,等想起再出來拿時,發現它們早已不翼而飛,只有雪人很委屈很絕望地站在那里。)

雪人是人類的對應物,從空無到空無,從寂靜到寂靜,帶著我們的影子一路絕塵而去。我們不知道雪人是否也參照人類體系建造一個它自己的世界,是否也和我們一樣身患種種情緒病,所以,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把戲劇和音樂的處方一并開給了它:“雪人,我們有莎士比亞。雪人,我們演奏提琴。雪人,在黃昏,我們點起燈。”雪人替我們守望著各種嚴寒,守望但卻無法替我們抵御,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是時間的雪人,孤單,脆弱,從世界的悄然一瞥中誕生,又從悄然一瞥中老去。一瞥之間,人僅僅只是一個詞,一個意象。

雪人在挪威作家尤·奈斯博的小說里是作為罪案發生的征兆出現的,在2017年的大陸網絡劇《無證之罪》中也是追蹤殺人兇手的唯一線索,它是如此無辜,以至人類把所有的煩惱和責任都托付給了它。只有在1982年的英國動畫短片里,雪人才真正找到了它自己,它用想象的鑰匙打開了每個孩子心中的奇幻之境:午夜十二點,小男孩堆起來的雪人奇跡般地活了,它帶著小男孩在天空飛行,飛過山峰和海洋,去參加雪人們的神奇聚會。“我們漫步在云端,沐浴在月光下,遠方的人們在我們腳下沉睡,我在藍色的星空中漫游,原來,我能夠飛……”這樣的童話場景,難道不是你在成年時依然念念不忘的嗎?

(正在讀小學的女兒寫過一首詩,名字叫《會飛的雪人》:“把漫天飛舞的一千根羽毛/藏在心里/雪人會飛起來嗎/把風吹過來的一萬根羽毛/穿在身上/雪人會飛起來嗎/我不知道/但我真的害怕/它會飛起來/因為媽媽說/到了春天/它就會突然飛走。”每個孩子的心靈都可以容下所有千奇百怪的想象,他們的思考永遠神采奕奕,想象的空間要比這個世界大很多,但教科書里的雪早已失去了應有的神韻,推開現實之門,一切都是未知而荒涼的——已經很少能在街上看見堆雪人的孩子了。)

借冬天聽雪,聽見一個陌生人。

多年前,曾經接到過一個電話,聽筒那頭無人講話,只不時傳來嗚咽的風聲和嘎吱嘎吱踩雪的聲音。那是從時光的飛鴻里打過來的一個電話,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個踏雪而來又踏雪而去的人是誰,就像我同樣不知道那個曾經在張學友演唱會現場給我打電話的人如今身在何方一樣。他或她有著怎樣的故事?誤撥的電話是為了完成一個曾經的約定嗎?他們和我同在一座城市安身嗎?那條被冰雪覆蓋的街道又在哪里?一切都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雪讓那個冬天與我們取得了某種冥冥中的神秘聯系,如今借冬天一聽,被喚醒的時間突然很猛烈地落下來,像一個不期而至的發生。電話里的雪,無論打到何時何地都是抽象的,一旦具體起來,悲傷或喜悅之雪就會涌入心底,成為某種痕跡,成為生命的一部分,記憶的一部分。

電話里的雪有時是突如其來的,令人猝不及防的,那種情形你可能遇到過:電話接起來,卻聽到打電話的人正在某個飯局上說你的不是,你的毛病,說得幸災樂禍,痛快淋漓,甚至你都能聽到那顆劇烈跳動的戚戚之心,但你也只能一聲不吭地聽完,然后悄悄地掛斷,生怕驚擾了他的興致。

就現實而言,沒有一個人會愚蠢到一邊說你的壞話,一邊還打電話給你聽。這是荒誕小說里才有的情節。而現實本身就是如此荒誕。也許,在聽與說的深處,那人身上的另一個自我出現了,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它一直都存在著,只是以另一副陌生的臉孔適時地出現了,告訴你人生充滿了各種熟悉的風雪,這僅僅只是其中一種而已。

這也堪稱奇遇,電話里的人終于與你擦肩而過,雪仍在下,你卻已經忘了他是誰。

借冬天聽雪,聽見動與靜的相互凝視。

某年冬天,一個人在松花江邊散步,看見白茫茫的江面上跳躍著一群黑鳥,黑鳥之黑與白雪之白形成強烈的對比,像世界的正反兩面。忽然,嘩地一聲,黑鳥們全部飛起來,在空中盤旋著。這些飛翔的標點符號,是要為雪寫下一篇浩瀚之詩嗎?史蒂文斯的名作《看黑鳥的十三種方式》,從音韻、意象以及色調的角度聯想了觀察的種種可能性,由此舒展過來,在單純的自然現象之外,我們是不是可以換一種方式去看雪呢,比如從凈化的角度,啟示的角度,觀念的角度,以及從寫作與攝影的角度,雪將重新帶給我們一份美學認知——文字里的雪與底片上的雪沿著兩個相反的向度下著,但卻有著相同的品質。

冬日的陽光并不耀眼,甚至還有些昏黃,極盡滄桑之感。街兩邊的樹,都縮緊了身子,似乎把光禿禿的枝干都交給了虛無,交給了時間,只有埋得很深的根須暗暗積蓄著那種重新催發新綠的力量。但樹是冬天的骨骼嗎?就像雪是冬天的血肉。史蒂文斯還說:“人要有一顆冬天的心靈,才能看霜,看雪裹滿了松樹的枝條。”這里的看是另一種聽,打開內心的耳朵,聽落在紙上的雪的獨唱與合唱,聽時間在減法中的盛放和凋零,或者反過來,雪:用詞的耳朵偷聽著塵世,偷聽著我們像雪那樣深的心事。

雪以冬天的樣子被記住,有一種枯瘦,有一種寒冷。雪的盡頭是我們虛度的許多白天和夜晚。借冬天聽雪,實際上是聽那些聽不見的回聲,聽一種超現實的具有玄學性質的精神對話,在雪的語境中,周遭的許多事物,許多彼此不同的聲音,都將被賦予一種潔白和清冷,并最終聚攏和消失在雪的聲音里。而雪的聲音到底是什么呢?也許你聽到了什么聲音,雪的聲音就是什么。我的朋友詩人歐陽江河說:“在對話的盡頭,言說像鳥一樣飛走了,聆聽卻留下來,開出像花朵一樣的、深不可問的聲音。”如果此刻窗外下著雪,而你在室內聆聽巴赫或肖邦,那么,你聽到的將可能是肖邦的巴黎或華沙之雪,巴赫的萊比錫或勃蘭登堡之雪。而隨之衍生的一個想象是:當你聽到了那些寫在雪上的字跡,你該如何予以保留或擦去,像某種觸手可及的情感?如果一個人在大雪里呼喊著你的名字,名字里的雪是否將落入你灰藍色的夢中?

某種意義上,借冬天聽雪是用詞語中的萬物為雪賦形,而雪將慢慢溢出詞的四周——雪落到椅子上便具有了椅子的形狀。椅子漂浮在空中,劇場里的人抬頭仰望,看見某個故事蒼茫的開頭或蒼茫的結尾,一些凌亂的足跡在雪中倒退著走回來,像一群人懷揣著電影簡介或演出說明書穿過哈爾濱大劇院遠行,穿過周圍冰封的濕地和挺拔的白樺林,然后消失在雪的最深處。歌劇里的雪,電影里的雪,以及被朗誦的雪,最終都在冬天一詞里閃爍著,像寂靜的山河,像紙上博物館的秘密草圖。

而寂靜該是多么喧囂呵!借冬天一聽,雪便落了下來。這些思想著又夢想著的雪,保存著灰塵、落葉以及寒冷的種種記憶,保存著整個冬天的布局和略顯粗糙的細節。在聽雪之前,雪只是雪。在聽雪之后,雪是圣索菲亞教堂的穹頂,是防洪紀念塔的浮雕,是中央大街兩側風格迥異的建筑。是遠方的樹林,房屋,街道。是時間繪在世界舊墻壁上的一幅幅裝飾畫,如云堆積,似花盛開。在這里,雪是形容詞,而不是名詞,被描述的是我們內心空間的縮影。

借冬天一聽,雪便落了下來。

但如果借雪一聽呢,那種細微的、縝密的、消融的聲音就悄悄進入了我的音響宇宙,不需要按下電源開關,也不需要轉動音量旋鈕把聲音放大,我是用想象力在聽它,聽:河流把它帶在身上,春天借此隱身。

責任編輯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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