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 陳瑞琳
見過陶然先生多次,有兩次最難忘,簡直無法忘懷。
那是2006年的7月,天氣卻有些寒涼,因為是在吉林長春,一百多位研究中國大陸以外漢語文學的人正聚集在一起,召開第十四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記得是午后,我從賓館的飯廳渡步走過一樓門前,忽見一人蹲在臺階上,很有些異樣,走近看發現是香港作家陶然。陶先生的臉有些白,讓他本來就不紅潤的面色又多了青黃,眼睛也比平日更加深陷,嘴角卻努力地掙出笑容告訴我他的腸胃出了狀況。我心里叫苦,看他本來就不怎么壯實,而這種病最好的療法就是空腹,豈不讓他消瘦更快?那個下午,臺上的什么報告都沒聽清楚,腦子里一直在想:陶先生一定是水土不服,估計是這東北的粗菜大碗鬧的。
翌日,大家要做鳥獸散。我卻驀然看見陶先生正端坐在一輛要去長白山天池的大巴士上,心里頓時為他擔心。轉念想他可能是一個很頑強的人,不到天池非好漢。不過,我心里面還是很后悔送了他一本新出版的《橫看成嶺側成峰》,小書雖不厚,但旅行的人多一張紙都累,何況他要上天池。
過了很多年后,長春會上的記憶都模糊了,但是我卻時時想起陶然。他因為腸胃不適而有些抑制的痛苦表情總是不斷地出現在腦海里,干脆就是揮之不去。他的那種表情在我看來儼然就是他與這個世界的關系,而不是食物與胃的關系。從少年的印尼到青年的中國北京,再到中年的中國香港,他的身體和靈魂似乎總在面對著某種悖逆和挑戰,但他的嘴角依然能夠留給這世界足夠的笑容。
2016年的深秋,香港卻是暖的。午后的陽光里,我請陶然來開會的酒店一起喝咖啡。光線是柔和的,話題并不輕松。眼前的陶然已經編了十六年的《香港文學》,無論是歲月里的陶然,還是文學里的陶然,他都練就了一種“詩學”的氣質,一層是“靜水深流心了然”,另一層是“衣帶漸寬終不悔”。
我問陶然:“對于香港,你的感情到底是喜歡還是不那么喜歡?因為我覺得在你的文字里面還是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另外就是關于人生,你是否真的相信幸福?這才是一個人的內心最難把握的東西。”
陶然這樣回答我:“剛從北京移居香港時,是從高度政治化的城市遷移到高度商業化的城市,一切以金錢為標準,感覺到非常不適應,覺得這是一個金錢社會,跟我之前的觀念非常不同。所以初期的寫作大多以社會不公為基點。但在香港住下多年之后,觀念慢慢開始改變,知道香港人注重金錢有其深層的悲哀,因為香港一般沒有退休金,人們就必須在職時儲備一點點錢,以備退休后的生活需要。我慢慢也接受了香港現狀,對香港的感情,也越來越深,當我離開香港一段時間,就會思念香港,香港是我家的觀念越來越深。我出生在印尼萬隆,十七歲回北京讀書,三十歲移居香港,人生被分隔成三段,出生于萬隆,成長于北京,發展于香港。所以我自稱是東南西北人,沒有一個地方是我標準意義上的家鄉。雖然到處漂泊,但在香港住了四十多年,香港是我家的觀念深深扎下根了。”
再說到幸福,陶然自白:“雖然陶然二字本身含有陶然快樂的意思,但我并不是一個快樂的人。”在我看來,內心強大的人性格上卻多內向,言語也容易訥拙。不過,在陶然的心里,顯然蘊藏著很多與生俱來的大愛,只是他把這愛一層一層地分給了三處:一層是這個世界,一層是這個世界的人,一層是這個世界的文學。其實,一個真正愛世界的人,才能看到這個世界最深處的黑暗。所以在陶然身上,明顯地融合著溫暖靈秀與陰郁憤激這兩種混合的氣質。
喜歡那句話:“用文字打敗時間。”關于陶然,我倒是覺得他是在用文字完成他所有的愛戀。詩人、散文家、小說家、編者,這么多的身份,需要的是一種怎樣強大的力量,需要儲存多少不同尋常的“愛”。這種愛不因環境而改變,不因年齡而消減,正如他喜歡的那句雨果的詩:“你沒有那么多的死灰能撲滅我的靈火,你沒有那么深的遺忘能吞沒我的愛情。”
通常一個順遂的人,愛的力量反而脆弱。另外的一個結論則是一個具有太多愛的人與這世界的關系又常常是緊張的。所以說,一個好的作家,其實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也可以說就是永遠的“水土不服”。
陶然,在20世紀中葉的紅色風暴中從南洋獨自來到凜冽的北京,最后又在大時代的無奈中移居香港,這期間的人生經歷何止是失落與失望?對此,吳義勤先生有這樣精彩的概括:陶然的“前朝是對北京的那種政治的無情,后朝又是要面對香港商業社會的無情”。陶然,這個注定了生命軌道總是逆行的人,唯有文字才能最終化解他生命之軀的切膚之痛。
話說陶然,就還要說到香港的文學。
當下的中國文學,正有兩個“異數”,一個是臺灣的文學,另一個就是香港的文學。這兩個地方跟中國大陸很不一樣,因為不一樣,從而具有了文化參照的意義。
記得黃萬華教授說過,香港文學的特征是一個“雜”字,而且是“混雜”中的“豐厚”。我想,他說的“雜”,就是包容,“左”的、右的,中的、西的,新的、舊的,雅的、俗的,鄉村的、城市的,現代的、傳統的,本土的、外來的,殖民的、反殖民的,等等。但這些彼此的特征界限又都是模糊交錯的,并不成流派。所以歸根起來,香港的作家更看重自己的個性,如同斑斕多彩的“沙拉”,誰都不同,各有各的顏色。
1999年,我第一次去香港,走到尖沙咀,遠遠看見垂下來的巨大條幅,是一個云集世界大師的畫展。小小的香港,卻一直在追尋著文化上的尖端。再看它的文壇,表面看來是“雜”,其實也是各家的極致。僅僅說女作家,言情有亦舒,商戰有梁鳳儀,閨秀有林燕妮,影視有李碧華,更不要說舉世無雙的武俠金庸,以及那筆力千鈞的散文家董橋。
不過,相對于中國文學的洪流巨波,香港的文學還是感覺“輕”了一些。這或許是因為土地本身的狹小,或是因為人與人的距離太近。總之,在香港的文壇上沉郁頓挫的小說家的確有些少。早年有老作家劉以鬯等開荒耕耘,后有女作家西西俠女般獨行。于是,在這空山峽谷之中,我們看見了在香江之畔寂寞舞蹈了四十年的陶然。
面對“香港文學”的“多元共存”,陶然的存在顯然是一個特異。無論是他早期的“移民故事”,還是他后來的“香港故事”,無論是他作為“外來者”的作家,還是作為香港文壇現實主義流派的火炬傳人,他的創作,在宏觀的意義上為香港文學注入了現實批判的價值潮流,微觀的意義上則提供了關于人性奧秘的精神思考。而我更以為在陶然的作品中,現實的層面其實只是一個載體,陶然小說的深層價值則在于他對人性奧秘的重要發現,而不僅僅是“表現”。
陶然,本名涂乃賢,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自1973年移居香港,他已經出版的小說作品有《追尋》《與你同行》《一樣的天空》《旋轉舞臺》《平安夜》《蜜月》《紅顏》《心潮》《歲月如歌》《連環套》《窺》等。其中,長篇力作《與你同行》(1994)和《一樣的天空》(1996),表達的都是他身心放逐的精神痛苦。
早先讀到陶然的長篇《與你同行》。這簡樸的書名,感覺就是非你莫屬、為你而活的至情至性,讀進去真就是一個這樣的故事。小說里的華僑子弟范煙橋從香港去北京參加母校校慶,最想見的就是當年的青蔥戀人。這小說我一直看到結尾,那個叫章倩柳的女子終于還是沒有出現。評論界都說這小說表現了時代風云對普通人命運的影響和沖擊,其實卻不盡然。人生原本就是一個失落的過程,在哲學的意義上,失落其實比失望要美好。還有,人的生命只有在年輕的時候負過情傷,才會真正成熟起來。《與你同行》的更深含義是在給我們看兩個經歷風霜的蘋果,一個正在遠去,一個由青澀變為酡紅。
陶然在1996年創作的《一樣的天空》,題目就很意味深長。所謂“一樣”,其實是不一樣。如作者在扉頁中寫道:“書中的三位主人公畢業于北京同一所大學,先后來香港謀生。十年后,在一樣的天空下,卻展現了不一樣的人生:陳瑞興從打工仔變為商界富豪,王承瀾仍是靠筆度年的寒士,而當年大名鼎鼎的紅衛兵首領方玫卻做了陳瑞興的情婦……”但是,小說中這一輩南來移居者的甜酸苦辣,在陶然的筆下,卻寫得相當節制。他的本事就是把再深的痛苦也能處理成行云流水,仿佛是跳出了萬丈紅塵,然后悲天憫人地娓娓道來。
近來讀到他的《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這個中短篇集不僅嚼起來有生活的勁道,而且因為洞幽人心,咸腥的味道之外更有詩學的境界。王鼎鈞先生把陶然的這批創作絕妙地概括為“壓力文學”,稱他的這些故事是“壓力下的完卵”,比如那個《身份確認》里的倒霉女人,《旋轉舞臺》里的歌星,《碧玉巖》里的詩人,《連環套》里的一群男女,等等,告訴人們活著就是戰場,也即情場,所有的人都在欲望的陷阱里廝殺。
說到“詩學”,陶然在《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里借著紫霞說出了一段話:“人在本質上都是寂寞的。你沒有辦法解決別人的寂寞,別人也沒有辦法解決你的寂寞。所有的寂寞,歸根結底,還是要靠你自己去面對去解決。”小說中的男主人公蕭宏盛的寂寞其實就是“人”的寂寞,“他只是獨來獨往的匆匆過客,沒有回頭的望眼,也沒有送別的揮手”。他的分不清是離別還是告別,是逃離還是掛念,最后只有在“天外的歌聲”里,讓人間的一切遠去。這個境界讓我想到一個哲言:當一個人的生命將要結束的時候,他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問自己究竟是否真正地愛過。還有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是一個年輕人問一個老人:“你都這么大年紀了,還會想到愛嗎?”老人撥著一堆燃盡的灰,說:“你看!”那灰燼的里面竟還是紅的,吹一下,依然熱浪燙人。
在陶然的小說中,讓人特別難忘的是那篇《碧玉巖》。里面的故事,鼎公這樣說:“此情此境,在任何小說中都會發生一些激烈的動作,這里卻什么也沒發生。”但字里行間卻處處充滿了“性愛”的張力。這篇小說表達的主題不是“愛情”,而是“曖昧”。“曖昧”其實是一個很重要的美學概念,這是一個不明確的精神境界,是一個可以向往可以探索可以等待的世界,這個世界在“知”與“不知”之間,所以是一個充滿感覺的世界!這樣的一種曖昧情懷,高就高在它是“形而上”的,是屬于“人”所特有的一種詩意的本質。可惜這種“人”的詩意本質在現在的人間已經越來越淡化,“人”的行為方式更接近“動物界”的目標與快捷。這讓我想起了莫言的一段話:“交通的便捷使人們失去了旅游的快樂,通訊的快捷使人們失去了通信的幸福,食物的過剩使人們失去了吃的滋味,性的易得使人們失去戀愛的能力。”《碧玉巖》的意義,就是想告訴我們愛是一種感覺,是一種能力。
陶然的小說,從整體上看,雖說融匯了移民、商戰、情愛等諸多香港文學的基本要素,但卻不是“香港的文學”所能概括。他的作品,其中既有深厚的歷史背景,共和國的世紀風雨,更有對現代城市商業文化的本質揭露與批判,都具有著超越性的意義。他是“入”香港的,又是“出”香港的,猶如“入世”與“出世”的共存。他要寫的人,既是“香港人”,又不是“香港人”。所以,我并不認為香港的作家就一定要寫香港,如同莫言寫高密,賈平凹寫商州,陳忠實寫關中,王安憶寫上海,一個作家跟自己的土地太親近,也會渾濁了他原本高遠的天空。文學與生活的關系應該是一種“距離”的藝術,能“入”能“出”,香港才會誕生真正扛鼎的作家。
陶然小說的“入”,是他以“香港的故事”為體;談到“出”,則是他最終的訴說升騰到了人的無奈和困境。這種無奈,有現實的逼迫,有人性的桎梏,更有理想的光芒。如果說陶然的小說還有不足,在我看來是他的想象力噴發還不夠,缺少一種天馬行空的大氣概。對此,我們并不能給以翹首的期盼,因為任何一種特質,都有辯證的兩極,深度可以有力度,但肯定要失去它的某種寬闊。
這些年,我是先被陶然的散文吸引,之后才進入他的小說世界。在散文的世界里,陶然是在耐心而謙和地講意味深長的道理,他的小說,卻是向這個世界吐露并訴說著自己內心的秘密與呼喚。關于他的散文,那是另一個沉重的題目,里面所蘊藏的精致溫和的氣息,常常將我熏染如醉。陶然在小說里不能明白說出的話多在散文中說出來,他的撫掌嘆息,他的漂泊之痛,他的風物感傷,他的歷史詠嘆,他的現實暗戀,統統都流瀉在筆端。
任何一個地方的文學都會有兩種風景,一種是本地人的風景,一種是外來者的風景,文壇亦然。正是因為有這兩種風景的交相輝映,文壇才如活水般充滿生機。香港的文壇,正如陶然曾經主編的那份自1985年創刊的《香港文學》,琳瑯繁華之中,始終有一脈來自地心的清流,頑強地流淌著,慷慨地滋潤著,默默地指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