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7年10月29日
地點:華東師范大學
主辦:華東師范大學教務處 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
主題:“文學閱讀與通識教育”研討會
主持人:毛尖
嘉 賓:汪涌豪、陳恒、袁筱一、倪文尖、朱康、田雷
毛尖:第三場朱康設計的最后一個C,講的是教學空間與閱讀的技藝,前面兩場第一場是通識教育的對象,第二場是通識教育的理論家,第三場完全是通識教育的CEO或者策劃人,和具體的上課老師,他們有更直接的經驗分享。先請復旦大學汪涌豪老師,他在復旦有很多通識教育的策劃和教學,也是全場最帥的通識教育老師。而且他也是通識教育的代言人,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通人,古今中外都通,音樂文學都可以。
汪涌豪:我的專業是中國古典文學,但是確實我覺得人不應該被捆在一個狹小的范圍里面,所以我經常跨界東看西看。中國古人說君人多思,知內通達,成為一個通人,每個領域都希望有這樣的人。當我們在知識邊際當中尋找的時候,會發現很多有意思的新的東西。在這個單元里面我們著重談到經典學習、經典學習的技藝問題,技藝問題就是形而下。技藝的問題契合本場的主旨,作為老師要教給學生怎么辨識經典。因為今天精神性的時代已經終結了,消費社會來了以后經典性的時代是終結的,作家很難有大時代的胸懷,或者大意識觀的表達。卡爾維諾說過現代的文學將要在一個缺乏歷史重量的情景下生存,他的話有點悲觀,但是當代作家、詩人都在,說老實話,我看當代小說,達到歷史重量的確實是還需要期待。
另一方面是閱讀的介質變化。今天已經是閱讀過剩的時代,一方面各類產出很多,一方面經典越來越少,即使有經典也難以存活。這導致我們有些作家仿經典,其實寫的東西并不經典,但是仿經典,怎么仿呢?我一個搞古典的看起來就是引入一些民俗,引入一些不可考的荒誕傳說,甚至編造歷史,將尋根化為埋種。搞當代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人,前段時間文學尋根講的很多,但是這個根是本來就有的根嗎?未必是的,是先埋設一個東西。到底是尋根還是埋種我很懷疑。并且有一些作家無視和否認真正的經典,他們認為《戰爭與和平》太老套了,他們不見歐美只見拉美,不同意作家全知全能的視角寫作,認為拉低了作家應該有的認識高度和作品應該有的思想力量。在我一個外行看起來有這樣的問題,難免影響到課堂和學生。
借著這個機會,我說一點肺腑之言。你不能覺得《戰爭與和平》太長,也不能覺得《追憶似水年華》太晦澀。這個世界沒有毀滅很難的東西,恰恰毀滅了你很喜歡的東西。你學數學、物理也是很難,你要建立一個家庭是難的,裝修也是難的,為什么就要求文學是容易的呢?在我來說,越難的我越上癮,你難我要攻克你。我們要告訴學生什么是經典,關于經典的理論一大套,布盧姆說經典就是創作上的陌生性、美學上的原創性、影響上的普遍性。卡爾維諾說得更感性,他是小說家,他說所謂的經典不是你懂的東西,而是你正在重溫的東西叫經典,經典就是給人提供寶貴的經驗。斯特勞斯也說經典是偉大的心靈、偉大的作品、偉大的書。其實在《偉大的傳統》這本書里面經典講得比較好,說對人性有足夠深刻又充滿同情的理解。第二點是對現代性的警覺,這一點我覺得很好,現代性的概念比較抽象、復雜,但是在學術界跨界的史學、哲學、文學都是研究現代性的,對現代性充滿警覺。至少在我個人閱讀經驗里面,我看不出(賈平凹)作品里面有什么現代性,在我眼里就不是偉大的作家,就不是寫出經典作品的人。這是我個人的意見。第三,語言要表達精確,我覺得莫言的語言是非常粗鄙的,我也公開說過,不僅是我說,好像海外的漢學界也有人說。第四點,有完美流暢的整體結構。這個就是比較可以操作的,就我個人感覺來說,對人的生命真切關心,對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命運有肯定,對人的經驗有感同身受的體諒,我覺得有這樣的作品,不是玩技術,玩深沉的,玩技術實驗的,我覺得這樣的作品就夠得上經典。
還有就是講怎樣讀經典,怎樣教給學生讀經典的技藝。我覺得也是兩點,一個是克服功利閱讀,你的閱讀是為了涵養精神,拓展心胸,乃至于中國古人說的成己成人,這樣克服了功利的閱讀,我覺得就是上品的,真正的有質量的閱讀。以前有這樣一句話,說中國人凡事都求有用,這樣下去人變得很淺薄。讀書也是這樣,不能僅僅為了實用。你怎么克服功利閱讀,成為優質閱讀,為了愛好而讀書是很重要的。牛津大學的社會學家用二十年的調查說閱讀對于人職場的貢獻程度遠遠高于社交。不要以為認識馬云就可以發展,閱讀高于音樂、社交,也高于毛老師的電影,閱讀是很重要的。
有些事情和實用無關,文學就是這樣,僅僅和情緒有關。有些事情離現實很遠,比如說經典文學閱讀,和現實很遠,但是恰恰離你的理想很近,如果你看不到這一點,你就是一個非常庸俗的人。你要求有用,蒸汽機有用,改變了人類社會歷史的進程。但是在今天蒸汽機就是一個鐵疙瘩,不會佩服它,但是文學作品還在。要克服求用的功利閱讀,才能做到優質閱讀,這是通識教育里面核心的理念。第二要克服求快求全的粗淺閱讀,你要沉浸、沉思,投入自己的眼光,使得這個作品生長出新的枝條,然后在原來的基礎上得到延展和增值,增值的部分就是你的理解。或許你未來成為一個偉大的批評家,這一部分宣告給天下所有的學子,你和這本作品的原點頻頻聯系在一起,你和偉人就聯系在一起。這就是所謂的克服求快求全的粗淺閱讀,目的是達到品質閱讀。現在人類生活過得很倉促,像地上找錢一樣,我走路也很快,你要慢,慢才見修養,快有什么意思。我記得在當代社會里面都講過,慢是一種好處。阿倫特在《黑暗時代的人們》當中講,說只有無所事事的游手好閑者才能接收到這個世界的訊息。她講的無所事事、游手好閑難道就是通常理解的無所事事、游手好閑嗎?顯然不是,她就講我們今天對慢的理解。慢閱讀,今天的碎片化閱讀就是不慢的,就是充滿著令人作嘔的匆忙,這種碎片化閱讀恰恰在本質上反映了碎片化的社會,我們學生應該避免。
最后講兩個個案,怎樣算對文本的敬意,怎樣展開合適的技藝跟文本相對應。例如大家都知道奧斯汀,她到現在為止都是偉大的作家,而人們一上來讀她的作品就是覺得幾個女人在舞會上比誰的錢多,似乎就是談這樣的東西。其實不是的,她對當時攝政王時期英國社會的描寫非常精到,如果知道攝政王時期英國社會的情況——那時才是真正的封建,當時女人地位很低,嫁妝都沒有,父母死了要跟兄長,兄長死了以后就是家族里面的表兄弟,社會地位跟仆人相差無幾。然后你讀英國社會史,你就會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去寫當時英國社會女性的狀況,不是一味挑戰女性日常社會的理想,但是又非常難得,堅持自己的獨立人格,小說里面的男人無頭腦,女人有心機,今天這兩句話還是通的,這難道不是奧斯汀的偉大嗎?還有一個例子,以前我們說《家》的主題是反封建,當然封建史學界有另外一個解說,我就覺得這樣的講法大而化之,不細致,里面的大哥是很好的人,和他太太感情很好,但是為了家族里面老輩的安排,即使是懷孕了,又生病了,還要讓她搬出去,一定要搬出去,他自己不愿意還是搬出去了,我們說這是封建禮教對人的迫害,是這么回事嗎?我說這個覺新是長房和長孫,按照中國制度血緣政治的體現,以后他高家整個大宅門里面總庫的鑰匙要在他的褲腰帶上面,如果不看重這樣的鑰匙,他能忍辱負重嗎?如果沒有看到他是覬覦這個位置帶來的地位,你就太淺了。我們看出這一點,同樣認為這也是封建禮教對人的迫害,這才是最深刻的迫害,要理解這一點就要理解中國的家庭制度、鄉村制度,是跨文學的范圍,這就是我們講的細部,我自己在課堂上面是這樣跟學生講的。
陳恒:都是文學,基本上就我一個歷史。文學統領是有一定的道理,之所以在今天我們討論通識教育,其實我想到西方有一個詞——教化,在整個西方它的影響非常巨大。“二戰”前德國有一個古典學家寫了三卷本的《教化》,說希臘文明在西方文明中起的作用,這本書非常經典。我馬上想到其實在古典世界希臘人的這種教化是通過卑鄙的形式表達的,通過一系列的命令,不可控制的命令還喚起人們對人物的憐憫、對命運的恐懼,從而達到凈化心靈的作用,后來在西方世界演化成各種宗教,包括基督教,每個人會得到心靈的凈化,尤其在西方一些城市,這個作用非常巨大。從這個意義上講通識教育就是一種優雅的教育,我們在這個世界獲得的不僅僅是物質生活或者知識的追求,你個體還是要有一種優雅的生活,這一點我感覺是非常重要的。
諾貝爾文學獎史上有兩個是歷史學家,一個是1902年通過《羅馬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個是1953年英國的丘吉爾通過《不需要戰爭》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兩個人都是歷史學家。歷史學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也說明我們是不分家,所以毛老師請我來也是對的。一方面我在想他兩位一個是1902年,一個是1953年,相隔半個世紀,現在又七十年了,一個歷史學家都沒有了,我相信再過七十年,想以歷史學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非常困難的,或者說基本不可能的。
是文學拯救了歷史,還是歷史背叛了文學?或者另外一個說法,文學想從歷史上汲取什么,這是我們要思考的。人類所有民族的起源都有一個史事,既有歷史也有文學的想象成分。文學的趣味性、普遍性,這是所有學科都不能取代的,所以說文學是帶頭人。但是歷史不同于文學,有自己的專業屬性。比如說前段時間在網絡上很熱鬧的一件事情,清華大學附小六年級的小學生遇到蘇軾的論文,有內容摘要、關鍵詞、參考文獻,完全就是一篇學術論文。我看到這個新聞以后,感覺這是我們教育的悲哀。因為人生有不同的閱讀階段,或者不同的閱讀需要,在這個階段做了成年人做的事,就意味著他成年以后做不了應該做的事,或者做的也是不正常的事情。我個人非常反對這種閱讀,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今天談文學閱讀和通識教育非常重要。史學不同于文學,丘吉爾之后文學和史學基本上分道揚鑣了,雖然文學史還是向史學方向靠攏,但是差異非常大。
另外一方面就文學的敘述,所有的敘述,包括哲學都是一種故事的敘述,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還是文學。今天三場,第一場是形而上的東西,我們這個是操作層面,我們一直在想閱讀是分層次的。今天我們之所以提出要閱讀經典,也就意味著跨學科的、大家公認的作品越來越少了。尤其16世紀以后,學科建設化以后,學科內部的經典作品非常多,如果我涉及面廣的話,我對文學、哲學有所了解,如果我只關心自己的生活,寫文章的話,可能除了我自己的專業以外我基本上不閱讀別的作品。
第三個層面就是教科書,教科書也是我們通識教育重要的層面,我一直在想當代中國的教科書可能是最落后的一個環節。我一直講我們不要提教科書的概念,應該提教科書體系的概念。我們所說的教科書基本上是給你知識框架和知識要點,它是一個單純的知識體系。但是教科書體系不僅僅是由教科書構成的,教科書只是其中一部分。最近十多年我一直關注世界文明史,或者是人類文明史,或者是西方文明史,不管怎么說是文明史的教學。在“二戰”以前整個人類文明史的教學重鎮都在英國,“二戰”以后基本上在美國,現在看重要的人類文明史的教科書或者經典,比較公認的都是美國人撰寫的,這和這個國家要成為一個帝國或者有全球野心是息息相關的,大英帝國已經不存在了,今天到英國發現他們研究和平權,要求和平。你說如果在19世紀這種和平權在英國會有市場嗎?我想是沒有任何市場的。
從這個角度就發現美國人對整個教科書體系構造得非常精細,一個是教科書本身,另外會出各種研究手冊和指南。教科書是最基本的東西,研究手冊和指南就告訴你本科生、研究生在這個領域當中有哪些重要核心的問題,而且工具性的東西必須要知道,你必須要準備,就為下一步讀原始的文獻做了一個鋪墊。也就是說告你教科書上這些知識點從哪里來的,這個知識點其實一點點演化,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呈現方式。所以它扮演的是全球知識生產的重要角色,而這一點是我們忽略的。國內大量的教科書,缺乏相配套的原始的研究文獻和各種研究指南。
第四個方面,閱讀的地位。我是建議毛老師搞個個人閱讀史,尤其是汪老師,可以做一個口述,有這么好的口才和表達。因為個人的閱讀史非常重要,其實我的個人閱讀史在很大意義上來講得益于華師大,當時華師大有很多外文史并在一起,那時候在四樓五樓六樓,我所有的外文書目錄都是在那里記憶的,那時候沒有人去的,我基本上每天在,很多書都是一本一本翻下來的。對整個西方學術的目錄、譜系相對來講比較熟,因為很多書都是沒見到過,在這里見到,這么多好書我沒有想到,不知道這些書在不在,當時沒有編目,我基本上一本本翻過來。個人閱讀史非常重要,按照汪老師的話,當時都是在做無用的事情,在以后恰恰有用了。這種有用和無用要放在不同的時間段來看。
另外一個問題我感覺到我們每個學科,我們都是干一行愛一行,都說自己的學科非常好,會投入很多精力。但是反過來想你這個學科,對其他學科的輻射力有多少,這個很關鍵。你吸引不了別人,或者不能給別人開課,或者開課不吸引學生,我想你不要怨天尤人。每個學科在整個學科體系當中,在大學的課程當中,為這個大學做了什么,這是非常重要的。
最后一點講一下文明史的閱讀,畢竟我是做歷史的,講一點歷史的話。我建議中文系的同學不但要讀文學的經典,也要讀史學的經典。比如說希羅多德的《歷史》,它會教會你很多想象力,你無法想象古代世界有這么多奇妙的事物,它的敘述和結構、文本我感覺都是值得每一個中文系學生學習的,不但要讀這些書,而且要讀一些比較經典的人類文明史。《寫給大家的簡明世界史》,這是貢布里希晚年對整個人類文明的思考。考慮的是人類的未來、人類的環境,只有作為智者,才會想到這些問題,因為整個人類文明史我個人概括下來還是一個尊嚴史,人類尊嚴的獲得史,你怎么獲得尊嚴,這一點非常重要,如果這一點我們做不到,我相信我們的通識教育可能是失敗的或者是不完美的。
袁筱一:對于我來講,我是一個非常實際的操作層面,我覺得閱讀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情,對個人來講是偶然的奇遇。
在我的課上,如果我跟大家分享經驗,不是說我讀的東西大家一定要讀,而是說你有可能會在這里碰上能夠跟你發生一些關系的書或者是人。這個是我對通識最根本的理解。我尤其對19世紀中葉以來的法國文學感興趣,在這一個半世紀里面,可能法國文學告訴我們,或者法國這塊比較神奇的土地告訴我們,就在這一個半世紀的現代化過程當中,藝術淪落成工業。也給我們一點啟發,其實工業可能在某一個時刻又會反過去淪落成藝術。我們的通識教育,可能介于藝術和工業之間,或者說介于藝術和普及之間,如果說講得升華一點,我們等待著工業再度淪落為藝術,這個是我想講的第一個對通識的理解,完全是操作者的層面。
第二,在通識課的教育里面我們有沒有理論的堅持,這里面還有一點我的堅持,因為今天的幾位作家,尤其像畢飛宇和格非他們都談到差不多這個意思。其實文學在我看來是理性,理性的反面不是感性,理性的反面是非理性。尤其是20世紀以來的文學,法國文學為最,它寫了那么多惡,不是寫真善美的。其實它寫惡,不是為了贊同惡,而是為了讓我們停下來想想惡的來源。我想其實從這點上來講,這應該是通識教育的一個理想,就是說能夠回到理性的軌道,其實法國文學和我們對它的刻板認識是不太一樣的,法國文學并非是一個浪漫的文學,法國文學是一個理性的文學,這也是我在整個通識教育里面最堅持的一點。
倪文尖:閱讀尤其是文學閱讀是每個人自己的事,但是現代意義上的教育和學校教育,很顯然是一個公共的行為。我覺得好書是讀不完的,雖然哪些會是經典有爭論,但是可以公認的是好書是讀不完的。
但是在一個教學情景中,課堂教學的時間是有限的,這就有一個無限性和有限性的問題。第一個矛盾是個體和公共的問題。第二個是無限廣泛的閱讀當然是非常好的,但是課堂有限的教學情景下怎么充分利用。第三個就是文學可以教嗎?我覺得今天格非老師說得很好,作家肯定還是很愿意強調文學是一體的,而且我也非常認同。但是我們之所以有教育,之所以有這個課,中文系還是一門學科,是一個系,它事實上有一個可操作的問題。這三個矛盾和困難我覺得就有一個技藝的問題,閱讀的技藝事實上首先來自于所謂教學的問題。某種意義上講就像我們老師其實是一個中間環節,是一個橋梁,起碼有兩方面的價值,一方面我覺得本來是可以通過大量的閱讀來摸索,那么是不是因為有教師的存在,有大學文學教育的存在,可以縮短這個摸索的過程,上手得更快,這是一方面。
第二方面坦率講,文學還是需要一些慧根的,但是如果說我們現代意義上的教育在一個核心理念上有一個社會公正和平等的屬性,我們如何幫助那些沒有慧根的學生也體會到文學的魅力。所以我覺得這個要從這樣一個高度來考慮文學教育的價值,就是一個技術的問題。
我想講兩個觀,一個是世界觀,一個是文學觀。我經常教大一學生,我的感覺就是所謂的取法忽上,這也不是搞文學的人,好像說文學為中心,而是因為我覺得要在一個什么樣的高度上認識文學的意義,可以有很多說法,我覺得文學是和世界觀緊密相連的,我認為文學是一種感知和認知世界的非常獨到的不可或缺的方式。這個意義上來講,文學有它的力量,這樣的力量當然又是一種無能的力量。
第二個就說一個文學觀。我們的文學教育不是要把普通讀者培養成專業讀者,這就違背了通識教育的思路。一個好的文學教育,要讓文學愛好者變成文學科班生。按照我的體會,所謂的最好的文學是作家對這個世界有一種新的獨到的發現,而這個發現對他而言,就只能通過文學的力量、文學的方式才能夠理解。如果借用一個概念,我喜歡說這是一個消極修辭觀,內容等于形式。我覺得好多人搞了一輩子文學,在我看來還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剛才講的這樣一種文學觀可能是一個天花板,你要在很短時間里面帶著學生突破這個東西,這是世界觀和文學觀。
按照我的體會,文學當然是一種知識,文學的力量,文學的思想,但它還是在那些經典的作品里面,所以怎么來教,某種意義上來講應該是選擇核心文本,而把這個核心文本看作一個全新性的文本,任何一個你精選出來的文本可能承載文學的全部內容。
第三個是因為在有限的時間、有限的課時里面要達到這樣一個效果,我覺得可能是方法上面重讀、細讀。在有限的時間里面也許選擇學生耳熟能詳、熟視無睹的那些,他覺得已經很熟了,但是你給他帶出來,而且我說了是拿那樣一種世界觀、文學觀高度來對這個作品進行重新認知,讓他獲得震驚感。比如說《背影》,其實秘密在最后,在文本的最后,一下子就有一種頓悟,之所以能夠這樣讀出來,它的背后其實是有方法的,所謂施之以法。
最后在我看來文學其實最重要的是一種創造性的作品,人類的創造性體現在無數方面,但是偉大的文學作品事實上是用人類的自然語言創造的一個藝術品,也是一個所謂創造者。在這個意義上來講,閱讀的過程是把作家的創造過程,以創造性的方式,想象性、動態性地還原出來,但是不可能完全恢復到原有的狀態。在這個意義上來講,我認為教文學到最后其實也還是在教思維。
朱康:我個人希望通過對閱讀方法的討論,閱讀技藝的討論,特別是教學當中閱讀方法和技藝的討論,能夠建立一個教學空間內的文學共同體。我們面對這樣一種狀況,是雙重的危機狀態,這就涉及我跟毛老師設計的課程叫“二十世紀中國愛情文學”。我在華師大的BBS上看到一個學生關于課程的討論,給學妹學弟們指導怎么選課的時候,說這門課題目說的是愛情,但實際上談的是文學,所以他們有的人感覺到失望。這種失望的狀態正好證明了我們設計這門課的初衷,我們當初為什么會提出這門課程。
2009年,法國一位哲學家出版了一本以愛為主題的訪談著作,中文翻譯為《愛的多重奏》。這本書里面阿蘭·巴迪歐特別談到愛情危機的問題,就是在當代人的社會生活里面愛情正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難,一方面是一種自由主義的愛情觀念,另外是自由放任主義的愛情觀念。自由主義的觀念下面,有所補償的愛情觀念,通過相親、網上交友建立的愛情模式,就是一種自由主義的愛情,因為沒有風險,在你面對這樣一個模式人之前,你已經確保雙方建立的關系是愛情關系,不需要通過探險去建立愛情關系,把那個結果當作自己交往的前提,是一種無風險的愛情。自由放任主義的愛情觀念,把愛情理解為性的放縱,是享樂主義的心態。當時我們因為這本書做這門課程。但是作為法國左翼思想家,他2009年談論愛情危機的時候,1993年美國一個右翼保守主義的個人主義家,1993年《愛與友誼》這本書談論的也是愛情危機的問題,而且面臨的愛情問題跟前一本一模一樣。說當代的性話題是兩個問題,一個是如何得到最大的滿足,一個是如何免遭另外一方的傷害,正是自由主義的愛情和自由放任主義的愛情。
他們各自開出怎樣的拯救方案,一方面說需要回到愛情核心的概念,所以愛是一種堅持到底的保險。另外一個觀點,愛是最小的共產主義,這方面強調愛情本身。另外一個阿蘭界定愛情的時候把愛情聯系到美麗的諺語,因此阿蘭·布魯姆對愛情的危機開了另外一個藥方,對他來講,與愛情危機同時發生的是閱讀的危機,所以1987年出版了《美國精神的封閉》,他認為他所處的國家和時代閱讀瀕臨滅絕,所以他企圖通過閱讀來拯救愛情,而在他的《愛與友誼》三部曲里面,一再強調我們應該閱讀,而且關系愛的古典作家或者詩人通過閱讀拯救愛情。這和法國的阿蘭形成對比,也就是在馬克思主義左翼思想家那里愛意味著行動,在右翼思想家那里愛意味著言說。
但是我們能做的事情是教學生閱讀,我們只能通過教學生與愛有關的作品,企圖重新呼喚一種真實的愛情觀念。對于我們來說一方面是如何去閱讀,另一方面是如何把愛還原到愛本身的狀態。這是兩個同樣的問題,如果可以把愛的界定還原成閱讀的話,其實我們今天面臨的閱讀危機是什么呢?是一種自由主義的閱讀和自由放任主義的閱讀,自由主義的閱讀是說我們今天閱讀的時候總是希望免遭閱讀對象的傷害,尤其害怕智商受到傷害,所以總是閱讀讓自己免遭傷害的文章,我們希望在安全的語境里面使我們自己認為自己的觀念處于一種合理的可能性當中。另一方面是自由放任主義的閱讀,是量的無邊無際的閱讀,閱讀的結果是我們每次和文本接觸會發生在一個瞬間。在這樣的關系里面,這個閱讀帶來的結果是我們仍然是沒有閱讀,這個意義上閱讀的危機可以概括為另外一個問題,就是閱讀的過剩和閱讀匱乏。閱讀過剩是說我們這個時代有太多可以閱讀的東西,每天各位打開手機刷微信都在閱讀,微信里面有那么多可以供我們閱讀的對象,是過剩的現象。但是問題是這種閱讀并沒有使我們進入閱讀狀態,我們仍然處在非閱讀文本的觀念里面,我們并沒有進入到閱讀之中,因為它們對我們來說是一次性的。這種自由放任主義的閱讀導致了這種匱乏狀態,因為我們沒有發生改變,因為那些文本沒有塑造我們。這種閱讀的過剩和匱乏是當代最嚴重的閱讀危機。
阿蘭·布魯姆希望通過閱讀拯救愛情,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這門課程想逆轉阿蘭·布魯姆的方法,我們希望通過愛情拯救閱讀。用愛情這樣的跟每個人相關的話題喚起他們閱讀與愛有關作品的興趣,這是一個意思。另外一個意思是說我們可以同文本建立一種愛情關系。阿蘭·布魯姆在關于閱讀危機方面提出的拯救方法是說我們要對文本進行細讀。作為一個術語,細讀變成了我們文學教育中間非常平常的概念,每一個學科都在使用這個詞語,是靠近的意思,也是親密的意思。也許我們可以把細讀這個詞語再做一點文青式的延伸,可以認為每一個所謂的細讀其實也是一種親密性閱讀。意味著我們需要同文本建立一種親密關系,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在親密關系中閱讀,我們如何同文本建立親密關系,這是我們需要解決的另外一個問題。我們設立愛情文學這樣一個課程,就是想一方面通過愛情召喚閱讀的興趣,另一方面通過和文本建立親密關系,使得閱讀得以可能。這種親密性閱讀的實踐所要達到的結果是什么呢?剛才倪老師也說了我想說的話,有太多的提倡閱讀的人很喜歡讓學生做大量的閱讀,這一點我不反對,但是如果大量閱讀沒有發生實質性閱讀關系的話,那么大量閱讀是沒有意義的,讀了一百遍的書和不讀沒有什么區別,因為個人沒有發生改變。我們希望在我們的課上做的努力是為每一個文本發明新的文本,就是剛才倪老師說的如何在文本上面產生震驚狀態,你讀了這樣的小說,我也讀了,但我讀出的文本跟你讀的文本完全不一樣,在閱讀的意義上,我們是超越流俗閱讀的新的文本,這需要嵌入文本中,發明出新的文本形態,在已有的文本里面形成新的文本,形成一種持續不斷的震驚狀態,讓每次閱讀都是新的閱讀。如果每次的閱讀都是重復閱讀,那么這個文本只能在閱讀當中逐漸損失原有文學的內在意義和原有文學的價值。如何在閱讀方法的意義上發明新的文本,是閱讀里面最重要的部分,這也是同學生建立文學共同體唯一有效的方式。
如何發明文本當然沒有一個穩定統一的方法,不可能有一套方法適用于所有的文本。關于細讀在很多學生那里有一個誤解,認為細讀就是把每一個細節做延伸性的閱讀,放緩閱讀節奏。細讀不是文本的延緩,而是文本的加速,通過對文本細節的閱讀,達到的是對文本更快速的把握,對整個時代,對整個作家的精神、氣質、方法有一個更高密度的、更具有完成形式的把握,如果我們的細讀只是延緩閱讀感受的話,也許我們的閱讀就變得不再可能。比如說《追憶似水年華》如果做延伸性的閱讀,它是需要你耗費一生的時間也沒有辦法把每一個瞬間拉長到足夠的長度。同文本建立親密關系,在文本當中發明新的文本,也許是我們堅持的教學方法。
田雷:在通識教育語境下,人文學科現在還是在討論或者說比較接近在討論一些最根本的問題,而社會科學的研究者或者主動或者被動放棄了對這些問題的追問,不再提問最根本的問題了,也在放棄的過程中失去了提出這些最根本問題的能力和視野。另一方面社會科學的訓練方式不太會提出最根本的問題,如果不是提出最根本的問題,社會科學的課、通識教育的課是比較難上的,這方面當然西學比中學更難上。
第二,我現在在法學院,法學院經常思考在法學院是不是還需要人文教育的問題。當然在現在大學里面大家都知道法學院是一個專業教育,或者說是一個職業教育,如果法學院是一個專業教育的話,我想在定義上就意味著它是對通識或者說博雅教育的一種排斥,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法學院是不是需要人文教育、博雅教育?我覺得是需要的,為什么這么講呢?覺得法學院的專業教育事實上很多時候構成了對法律人法律信仰的,至少是一種無意識的破壞。我跟同行經常喜歡在開學或者畢業的時候,在朋友圈轉一個前幾年耶魯大學法學院韓國院長做的標題,標題叫《別讓你的技巧勝過品格》。還有法學院學生特別喜歡讀的文集叫《政法筆記》,第一篇就說在哈佛法學院畢業以后到耶魯法學院讀博士,文章的標題叫《好律師是不是也能是一個好人》,我覺得如果具體化一點,無論是前面說的品德還是好人,可能是指一種法律的信仰,也就是法學院的學生或者畢業生是不是相信法律。專業化的法學教育實際上在我觀察的范圍內,有的時候確實在破壞我們學生的法律信仰。如果大家可以對法學院的本科畢業生和其他文科專業的畢業生做一個調查,如果問他們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你覺得法律有用嗎?我覺得法學院學生回答否認的比例應該是高于其他非法學專業的畢業生,我覺得這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法學一定要培養法律人,要培養他們像法律人一樣思考,而他們學到很多技巧,但是恰恰技巧學習的過程會讓他們不再相信法律,可能四年的法學教育往往是教你怎么發現法律的漏洞。某種意義上越成功的專業教育可能最后越會導致這樣的情況,所以說我覺得現在可能法學院或者法學院學生的法律信仰問題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而專業教育事實上也要考慮法律信仰的培養,否則的話法學院的畢業生往往就成了憤世嫉俗的虛無主義者,或者導致社會上的職業法律人在知與行之間出現分裂。而怎么培養法律信仰,我覺得適度引入人文教育或者通識教育可能是一個可行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