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社會價值下的自我沖突
——試析施尼茨勒小說《埃爾澤小姐》

⊙賈 晨[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廣州 510006]

20世紀初的維也納，隨著工業(yè)化的發(fā)展以及資本的積累，一種新的價值觀正在逐漸影響著維也納社會的價值標準，金錢和利益逐漸成為新的價值取向，整個社會普遍對物質(zhì)財富充滿了無限的向往。就如同迪倫馬特的《老婦還鄉(xiāng)》或馬克·吐溫的《百萬英鎊》中所表現(xiàn)的價值標準一樣，在新興的資本主義商人看來，金錢和利益是衡量一切價值的標準。于是，物質(zhì)社會和市場規(guī)范中的基本法則——買賣與交易應運而生。它們在各種關系中均可適用，一切都是有價格的，一切都是可以買賣的，一切都是可以拿來交易的。女性自然也不例外，她們甚至可以被視為商品，去參與社會中的商品化交易行為，完全淪為資本主義市場交易的客體。

面對20世紀初維也納社會新的價值標準，維也納現(xiàn)代派代表作家施尼茨勒在1921年創(chuàng)作了這篇德語文學史上經(jīng)典的內(nèi)心獨白小說《埃爾澤小姐》，他敏銳地通過一個女性的真實“心理案例”，從“內(nèi)部”來刻畫主人公埃爾澤在新的社會價值體系下的趨于多層次的復雜矛盾的心理活動，其藝術成就甚至超越了作家早期的經(jīng)典之作《古斯特少尉》。應該說，施尼茨勒在這篇小說中，將他對精神分析學，特別是無意識、夢幻以及精神病對于自我的影響進行了十分出色的文學加工，很好地表達了他對于矛盾沖突下的自我與心靈的理解。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名19歲的少女埃爾澤，她出身于維也納市民家庭，年輕漂亮、純潔聰明。小說的基本線索是：有一天，受姑媽邀請在意大利度假的埃爾澤收到母親的一封信，要求她在三天內(nèi)籌集一筆巨款來拯救父親，使其免遭破產(chǎn)和牢獄之災。而集齊這筆錢唯一的辦法就是向一位名叫道斯戴的藝術商人借款。作為回報，埃爾澤被要求在道斯戴的面前赤身裸體地任其觀看十五分鐘。埃爾澤因此陷入了極度痛苦的心理沖突里。她希望拯救父親，卻拒絕賣淫；她追求上流社會物質(zhì)享樂，卻同時鄙視金錢交易；她幻想擁有愛情和性解放，卻同時強調(diào)社會道德規(guī)范。這些種種的矛盾，最終導致她不可自拔的內(nèi)心分裂和歇斯底里的癲瘋狀態(tài)，內(nèi)心激烈的斗爭與掙扎始終貫穿于她近乎瘋狂的內(nèi)心獨白中。最終，她身裹一件黑色的睡袍，在聚集在音樂沙龍里的眾人面前脫光衣服，暴露了自己的身體。她的精神最終徹底崩潰，在房間里服下了毒藥。

一、買賣交易的矛盾

在資本主義的物質(zhì)社會中，買賣與交易是市場運行最基本的原則。在小說中，古董商人道斯戴就是當時物質(zhì)社會和市場規(guī)則的代表。在他的價值觀里，最大限度地追求金錢和利益是他一切社會行為的原則，買賣與交易在他看來在各種關系中均可適用，一切都是有價格的，一切都是可以拿來交易的。因此，當埃爾澤向他提出借三萬古爾登時，他便毫不掩飾地道出了自己的交易原則：“這其中我懂得，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有它的價格，任何一個人，如果他不能得到報酬卻可以白白花掉他的金錢的話，那他是一個十足的傻瓜。”①

對于道斯戴完全認同的資本主義社會的買賣與交易原則，施尼茨勒研究者萊（William H.Rey）曾指出：埃爾澤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犧牲者，雖然主觀上極力排斥道斯戴所代表的資本主義的買賣規(guī)則，卻因為拯救父親的這個唯一目的，因而不得不被迫接受道斯戴的肉體交易。②根據(jù)萊的觀點，埃爾澤對于買賣與交易僅表現(xiàn)出單純的抵觸與反抗心理。但事實上，除了抵觸與反抗這個比較明顯的心理層面之外，埃爾澤還具備較為隱蔽且不易察覺的其他心理層面，她的心理事實上始終在多個層面之間矛盾徘徊。除了明顯的反抗之外，還暗含著一絲不易被察覺的默認與接受，自我事實上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多元的狀態(tài)。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埃爾澤對于身體交易行為有時并非萊所述的極力抵抗，而是保持一種默認許可的態(tài)度。當她試圖向道斯戴借錢，而道斯戴故意借此對她做出一些身體侵犯時，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制止和抵抗。“為什么用他的膝蓋擠壓我的膝蓋？啊，就讓他這樣好了，這有什么關系！當一個人陷入如此狼狽的境地又能怎樣。”③“好啊，你啊，你就把膝蓋擠緊吧，你可以允許自己這樣做。”④其次，除了默認之外，埃爾澤對于買賣交易在心理上有時甚至閃現(xiàn)出一絲認可和參與。在她隱秘的心理層面中，似乎認同可以作為商品買賣的，一方面是婚姻，另一方面是漂亮的身體。如果價格足夠高，她愿意交易自己的婚姻。“弗萊德我根本就看不上眼。他不是一個滑頭！可若是他有錢的話，那我就挑選他。”⑤在身體方面，埃爾澤認為美麗的身體即資本，她甚至將主動身體作為商品來估算價值，衡量符合等價交換的價格。“不，保爾，你就是有三萬古爾登也不能從我這里得到什么。沒有人能夠。但是一百萬呢？—— 一座宮殿呢？一串珍珠項鏈呢？若是我結過婚了，那我也許要價便宜一些”⑥。另外，金錢對她而言，也并非萊所認為的那樣，僅僅是拯救父親的工具，而是另有他用。她希望父親“本該向他借五萬”，而不是三萬古爾登，這樣就不僅可以救父，還可以滿足自己“買些新的襯衣”⑦的愿望。

由此可見，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的交易與買賣原則，埃爾澤表現(xiàn)出的不是純粹主觀反對，而是在主觀反對這一較明顯的心理層面之外，還時而閃現(xiàn)出默認與接受的心理隱含層面，自我在不同的心理層面中，事實上處于一種矛盾復雜多元的狀態(tài)。她一方面排斥賣身，反抗賣淫，另一方面又默認身體侵犯、自覺交易婚姻、主動標明身價；兩種充滿矛盾、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和行為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主人公復雜多元的心理世界。在她的身上，自我掙扎在社會普遍價值觀所引發(fā)的個體混亂的金錢與交易價值觀中，體現(xiàn)著自我對當時維也納物質(zhì)金錢社會生存危機的感知，社會中的交易原則引發(fā)了市民階級的她心靈深處的矛盾。可以說，自我在20世紀初的維也納資本主義社會的金錢崇拜和交易規(guī)則中完全無法形成統(tǒng)一的價值觀，因而陷入了一系列混亂的價值矛盾和價值危機之中。

二、 女性作為主體還是客體的矛盾

上述矛盾，即埃爾澤在面對交易與買賣原則中所表現(xiàn)出的自我矛盾，同時也是一個主體性矛盾——作為女性，埃爾澤究竟是有決策能力的主體，有能力拒絕人作為商品化交易的行為，還是一個將身體作為商品，參與資本主義市場交易的客體？施尼茨勒研究者萊認為，和施尼茨勒早期和中期的小說相比，在施尼茨勒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女性的自我抗爭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主體性意識有了一定的增強。 這種觀點具有一定的正確性。20世紀初的維也納社會，在文化上呈現(xiàn)出一種女性化現(xiàn)象。女性得到愈來愈多的權利，打破了傳統(tǒng)的父權制兩性關系。愛情、婚姻等這些用于鞏固男性統(tǒng)治和優(yōu)勢的機制轉(zhuǎn)變成女性達成自身目的的權利工具。

在小說《埃爾澤小姐》中，主人公雖然同樣開始具備了認知與行為能力，自我不再是完全喪失主體性的個體，而初具了一些主體意識，并試圖在主體意識的指導下進行一些主體性抗爭。但是，作為女性，埃爾澤在處理與愛情以及婚姻問題上，自我依然表現(xiàn)出明顯的雙重性。例如在對待女性的社會地位問題上，埃爾澤有時十分強調(diào)女性的主體性，有時又不自覺將女性作為客體；有時能夠跳出社會規(guī)范來實現(xiàn)自我滿足，有時卻又被外界的一系列準則所束縛，使自我淪為社會規(guī)范的傀儡。總而言之，在《埃爾澤小姐》這篇小說中，主人公依然無法完成真正的自我實現(xiàn)，自我搖擺掙扎于主體地位與客體地位之間。

具體來看，埃爾澤自我的雙重性表現(xiàn)在，一方面，在埃爾澤的意識里，女性不再是傳統(tǒng)的性關系的道德規(guī)范中被動的、壓抑的、服從的被男性選擇的弱者角色，而開始轉(zhuǎn)化為主動的、進攻的、占有的強者角色，具備選擇男性的權利。“總歸是會來一個人或一群人的，那我可以選擇，至于其他讓我甩掉的，他們由于絕望而紛紛跳進海里。”⑧同時，埃爾澤認為生育代表著主體性的喪失，因為傳統(tǒng)女性的性關系一般被限制在婚姻和生育范圍內(nèi)。“我不要有孩子，我不是做母親的材料。”⑨并且，作為女性的埃爾澤開始同男性一樣，以同等的姿態(tài)因為追求性欲的解放，并對愛情持以隨意的態(tài)度。“我會有一百個情人，一千個，為什么不呢？”⑩但是，埃爾澤在不斷強調(diào)女性自我意識的同時，她又自覺沿襲傳統(tǒng)女性服務于男權社會的職能，把自己當作男性的附屬品，當作客體，不時退居從屬地位，自覺剝奪女性的主體性地位。“我這么漂亮為了誰？”[11]“我這漂亮的肩膀是為誰準備的？我能使一個男人非常幸福呢。”[12]“我美麗的雙肩和漂亮細長的大腿是干什么用的呢？”[13]因此，作為女性，埃爾澤的自我意識充滿了矛盾，無法形成統(tǒng)一的自我，她一方面強調(diào)愛情婚姻中女性權利的增加與女性地位的上升，另一方面又承認并自覺沿襲傳統(tǒng)愛情婚姻中女性被動、服從的客體地位，在維也納社會嶄新的女性自我意識和傳統(tǒng)的女性客體地位間徘徊，自我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自我的分裂，為主人公后來的精神病態(tài)埋下了伏筆。

三、性與社會倫理的矛盾

除了在愛情與婚姻方面，埃爾澤徘徊在女性主體與女性客體之間。在性與倫理道德方面，埃爾澤內(nèi)心中也充滿矛盾，理性的道德意識與非理性的無意識性沖動相互纏繞，不斷抗衡，彰顯了一個飽含心理危機的自我。首先，埃爾澤對外界過分依賴，對社會準則，外界、他人的評論十分在意，其行為受到社會準則等一系列理性道德觀念的干擾。作為“出身上流人家的年輕女人”[14]，埃爾澤了解上流社會道德的規(guī)范與禁忌，自覺遵守著女性應該遵循的道德美德，試圖符合上流社會特定的行為期待。她彈鋼琴，說法語、英語、意大利語，聽過藝術史課，迎合上流社會女性的行為規(guī)范，希望被外界社會所接納。她重視自己的社會屬性，將自己的社會屬性定義為“一個貴族、一個女侯爵”[15]，當發(fā)覺父親的違法行為會導致自己社會屬性的變更與社會地位的喪失，埃爾澤感到十分恐慌，“一個女乞丐，一個賭徒的女兒。我怎么落到這步田地？我怎么落到這步田地？”[16]“我會同誰結婚，誰會和一個賭徒的女兒結婚？”[17]“徒刑犯的孩子！”[18]由于依賴社會外界評論，認同社會價值標準和社會道德體系，埃爾澤深諳社會規(guī)范對兩性交往方面的限制，社會倫理對于性的限制和束縛根植于她的意識中，一旦這種道德倫理被打破，埃爾澤便在她的感覺中形成羞愧、厭惡、罪惡等情緒。當母親委婉地建議女兒委身于道斯戴時，她感覺到無以言述的羞愧，“我要去找道斯戴談？那我會羞死的——羞，我害羞？”[19]當想象著茜希和保爾“一起躺在床上”的情景時，她鄙夷地唾棄道：“令人惡心。我是不會與我的丈夫和我那成千個情人同一個臥室的。”當她在臨死前的模糊意識中知曉自己赤身裸體時，不禁道：“哦，我真羞死了。我做了些什么？我再也不要睜開眼睛。”當她在臨死前的彌留之際看見茜希在親吻保爾時，羞愧的情緒在她漸漸模糊消逝的意識中同樣浮現(xiàn)。因此，在社會倫理道德的范疇內(nèi)，埃爾澤將自己首先定義為“良家閨秀”，自覺符合社會倫理道德標準。

然而與此同時，除了理性方面自覺遵守的社會倫理道德準則，埃爾澤在內(nèi)心深處同時壓抑著對于性的無限幻想與渴望。這些被壓抑的東西時常闖入意識領域，與意識活動交織在一起。正是借助于內(nèi)心獨白這種類似于精神分析中“自由聯(lián)想法”的藝術形式，潛藏在主人公深層心理中的非理性愿望才能得以宣泄和表達。因此，埃爾澤在內(nèi)心獨白中表達了大量有關男性、裸體等隱秘的愿望。她在內(nèi)心獨白中共聯(lián)想了和七個不同男性的交往。其中有表哥保爾，初戀情人萬戴克，修道院長格里歐，少年情人雷剛爾德，海軍少尉布蘭德爾，最心愛的人弗雷德以及俄狄浦斯情節(jié)中的父親。另外，除了現(xiàn)實中的男性之外，埃爾澤在她的夢境和幻覺中也同很多不確定的男性形象產(chǎn)生交往，例如地主、海軍、意大利人、滑頭、斗牛士先生等。最后，除了現(xiàn)實、夢境和幻覺中的男性，埃爾澤對男性還充滿個體不確定、數(shù)量無限制的欲望。“我會有一百個情人，一千個，為什么不呢？”“我已經(jīng)有了十個情夫了，二十個，一百個。”并且，埃爾澤還幻想了大量裸體時的情景，陶醉于裸體帶來的性沖動中。“我一絲不掛地躺在大理石上。”“我像著迷一樣。我用兩只手撫摸著自己的臀部，我自己這樣做，仿佛不知道有人在注視我。”由于在性方面無節(jié)制的渴望與追求，埃爾澤同時將自己定義為“放蕩的女人”。

不難看出，埃爾澤對自己的雙重定義，“良家閨秀”和“放蕩的女人”之間這一矛一盾的交相輝映，正是主人公在兩性態(tài)度方面無法克服的自我雙重性和自我矛盾的典型體現(xiàn)。性對于埃爾澤而言，同樣具有雙重含義：一方面，性被巨大的倫理力量所不容許，是一種有悖于社會道德的原始行為，從而被視為社會倫理道德的禁區(qū)。作為一個理性的社會人，埃爾澤自覺內(nèi)化了倫理道德的約束。另一方面，埃爾澤同時又是一個非理性的生物人，無意識領域內(nèi)的性沖動從始至終刺激著她的欲望，性被定義為幸福的瞬間，是一種被壓抑的無節(jié)制的欲望的實現(xiàn)，體現(xiàn)著自我放縱和自我實現(xiàn)。因此，自我在性的滿足與道德倫理的矛盾中慢慢形成了痛苦的分裂，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危機，逐漸演化成主人公心理最終完全崩潰，陷入歇斯底里狀態(tài)的一個重要原因。

四、結語

20世紀初期，維也納的社會現(xiàn)實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著細微的變化：整個社會對金錢的欲望和物質(zhì)的追求開始膨脹，人們不得不體驗著資本主義物質(zhì)交易中人淪為商品交換的悲哀。可以說，施尼茨勒巧妙地將20世紀初維也納社會的反思與社會批判融入一個獨具特色的心理案例中，通過一個“內(nèi)部”的視角，在主人公清晰的自我剖白中，在她的一個接一個矛盾糾結的感覺和情緒的瞬間中，在她的無意識愿望與意識間的抗衡中，讓讀者去體驗那個分裂易變的自我，那個充滿危機的心靈，并從這種心理危機出發(fā)，去反射出那個引人深思的維也納外在社會現(xiàn)實。埃爾澤小姐那充滿危機的病態(tài)自我，既是20世紀初期拜金和物欲社會的產(chǎn)物，又是對資本主義初期維也納社會現(xiàn)實的回應。

①③④⑤⑥⑦⑧⑨⑩[11][12][13][14][15][16][17][18][19]〔奧〕阿圖爾·施尼茨勒：《施尼茨勒讀本》，韓瑞祥選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24頁，第219頁，第220頁，第214頁，第212頁，第220頁，第231頁，第214頁，第212頁，第214頁，第214頁，第231頁，第213頁，第212頁，第212頁，第213頁，第227頁，第210頁。

②William H.Rey: Arthur Schnitzler.Die sp?te Prosa als Gipfel seines Schaffens.Erich Schmidt Verlag 1968, S.49-85.

參考文獻：

[1]阿圖爾·施尼茨勒.施尼茨勒讀本[M].韓瑞祥選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2]William H，Rey: Arthur Schnitzler.Die sp?te Prosa als Gipfel seines Schaffens [M].Erich Schmidt Verlag，1968.

[3]Schnitzler, A: Jugend in Wien.Eine Autobiographie[M].Frankfurt/Main, 1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