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嬌
魯迅的小說集《吶喊》與《彷徨》包含了對禮教、啟蒙的多重反思,本文從《狂人日記》出發,梳理相關作品,探尋魯迅從宗法倫理批判到對啟蒙理性批判的轉變。筆者把《吶喊》《彷徨》的多個文本統一納入到研究視野中,對其內在邏輯進行分析,以此作為切入點來把握魯迅的內部世界,分析從宗法倫理批判到對啟蒙理性批判的轉變之路。
一、“黑暗世界”的形成、獨立和進入
在闡釋魯迅思想如何從宗法倫理批判轉入對啟蒙理性批判時,人們不能忽略《吶喊》和《彷徨》這兩部小說集中作品的內在邏輯。
魯迅在作品中把自己歸為黑暗和過去的一邊,如他自己所說:“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魯迅筆下的“黑暗世界”,一直貫穿在《吶喊》里面,這也是作家反復描寫表現的舊世界的映像。
“黑暗世界”的成形是從《狂人日記》開始的。在《狂人日記》中,狂人是唯一一個清醒者,狂人一開始有著反抗以及喚醒眾人的積極性,但是他逐漸意識到“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自己的體內也很可能吃了他人的血肉的事實真相。到這里,“吃人”的舊世界映像已經開始逐漸向讀者托出。因為狂人的覺醒,他才能意識到黑暗,才使得“吃人”的舊世界映像開始成形。在《狂人日記》之后的小說中,如《孔乙己》《藥》《明天》《阿Q正傳》,主人公換成了麻木而無知的民眾,“黑暗世界”也一直出現,在不同作品里以不同的方面展開,而它不斷增強的存在感也顯示出作者意識到其對清醒的啟蒙者的迫害程度不斷加深。魯迅對于“黑暗世界”這一構圖的描畫,達到巔峰的應該就是《阿Q正傳》。
再往后的幾篇小說里,因為真實的黑暗在作家意識中的感覺越來越強,對未來啟蒙的意志反而出現了動搖。《頭發的故事》中有失敗了的“新黨”對啟蒙論調的模糊質疑,《故鄉》則是“我”在面對“黑暗世界”時內心的感傷和悲痛等。在《吶喊》的結尾,人們可以看出,對于“啟蒙”這件事,其中有開始抗議的聲音,也開始有了懷疑、頹唐無力的感覺。
進入《彷徨》,第一篇便是《祝福》。主人公祥林嫂是一個生平受盡悲慘的窮苦寡婦,而作為敘述者的“我”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人。但是,祥林嫂的不幸世界是“我”永遠也無法踏入的,“我”與她隔著一道鴻溝。當祥林嫂問我“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靈魂的?”“那么也就有地獄了?”等問題時,“我”是一個字也答不出來的,“我”只能作為她的那個封閉、循環的“黑暗世界”的旁觀者,而無法參與進去。在這里,《吶喊》里的“黑暗世界”在《彷徨》的開頭得以延續,并且真正作為一個獨立存在出現,與啟蒙者之間展開對峙。然而,黑暗世界之門即使敞開了,這里射入的并非思想的光亮,而是失了影的彷徨。《肥皂》《長明燈》《示眾》《高老夫子》這幾篇小說中,仍是以描寫舊世界映像為主,但是此時的“舊”的意義已經與《吶喊》中的不同。魯迅此時已經意識到啟蒙之后的疑惑和困境,再來觀望這些滿含封建倫理的舊世界時,已不再僅僅控訴它的頑固性以及對啟蒙者的迫害,而是開始批判啟蒙理性的消極一面。
啟蒙之光射入“黑暗世界”后,不但沒有祛除黑暗,反而使人在啟蒙者身上發現了“暗”。《在酒樓上》和《孤獨者》是以“我”的視角來敘述那些啟蒙者意志喪失或患了無力癥之后的精神生活狀態。而《傷逝》則是具體到戀愛婚姻角度上,來談五四運動之后知識分子的精神困境和悲劇。在《彷徨》里,魯迅意識到了更深層次的黑暗,這黑暗不僅來源于外界,也來自于他的內部世界。他選擇發出自己內心的聲音,以文學者的身份書寫自我,與啟蒙者眼中的對象世界分化開來。
二、從啟蒙者到文學者的身份轉變
從《吶喊》到《彷徨》,人們不僅要看到作品內容中表現出來的批判方向的轉變——從對宗法倫理的批判到對啟蒙理性的批判,更應該由此窺見背后魯迅自我身份認同的轉變。“文學者魯迅無限地生成出啟蒙者魯迅的終極之場”是竹內好《魯迅》中的著名觀點,竹內好認為,啟蒙者魯迅只是一個外部的解釋,而這兩者身份的轉換是存在著一個“回心時刻”的,即《狂人日記》發表之前的那段時間。從這之后,魯迅獲得了“文學自覺的時機”。但是,人們不能忽視《吶喊》中那些因為外部原因向啟蒙主義想妥協的論調。雖然這些帶有啟蒙色彩的“吶喊”是以“寂寞”為底色的,不是完全出于作者內心的聲音,但是這也決定了《吶喊》時期的魯迅并不能成為徹底的文學者,多少還是有著啟蒙者身份的殘余或者說是外殼的。《〈吶喊〉自序》中曾說,“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至于自己,卻也并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根據其中的表述,“寂寞”是主動的,而“吶喊”則帶有被動成分,魯迅想要表達的自我并沒有完全出現在《吶喊》的小說作品里。而外化為啟蒙者身份的魯迅,此時也是在向黑暗世界發出吶喊,但這吶喊也是本不想出聲,受到了外發性刺激,便開始喊了。
到了《吶喊》的末尾部分,追隨時代變化的痕跡似乎逐漸消失。竹內好的兩個觀點就能夠很好解釋這種轉變的緣由。隨著文學者魯迅的比重不斷增加,進入《彷徨》時期的魯迅已把文學從當時的政治和啟蒙中獨立出來,其實這也正是魯迅思想超前的一個有力論證。抱定文學的魯迅,同時也意識到文學是絕對的,對政治無力,對自身也是無力的。竹內好還認為,“他把問題看透了,那就是把新道德帶進沒有基礎的前近代社會,只會導致新道德發生前近代的變形,不僅不會成為解放人的動力,相反只會轉化為有利于壓制者的手段”,魯迅看到了舊社會規則和啟蒙理性兩者的相似點,如強制性等。
魯迅的“寂寞”是與辛亥革命之后帶來的幻滅感聯系在一起的。在失掉影之后的彷徨者魯迅,進入《彷徨》后成為真正的文學者,無法在自我黑暗中沉默,從而發出自我內心的聲音。這些聲音其實也是魯迅自我創造的一種外現。那些“寂寞”越來越內在化,把原先因為外部原因而不得不有所隱藏的自我提到作品的表面上來。而這個自我帶有原生的黑暗,它開始思索啟蒙理性是否絕對正確,開始把內心里光和影的糾纏表現出來。而先前割裂過去與未來,否定現在的啟蒙論調,如“救救孩子”等,在碰壁后,在魯迅那里進行了自我回歸。東方性的自我存在比重增加,對“現在”的情形也予以重視,因此他才能看到五四運動落潮后,那些新知識分子的生存處境背后折射出的問題,如《傷逝》中的涓生和子君的戀愛婚姻困境,《孤獨者》中的魏連殳無法以“新”前進時,選擇了向“舊”回歸等。
三、結語
《吶喊》和《彷徨》對禮教、啟蒙展開多重反思,透過作品內容的內在邏輯,人們就能夠發現魯迅批判的矛頭發生了轉變。對于這種轉變,人們在注重明顯的外部原因和時代因素時,也不能忽略作家主體的主觀性在其中發揮的關鍵作用。
(山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