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倩
《寂寞的十七歲》是白先勇創作的11個短篇小說合集,小說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那些鮮明生動的女性人物。小說中的女性人物雖來自不同的社會階層,但無一例外地擁有悲劇命運。本文采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解讀《寂寞的十七歲》中女性人物的命運悲劇,從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論、焦慮理論等角度入手分析造成小說中女性人物命運悲劇的原因并探究白先勇在人物塑造時所受弗洛伊德心理哲學的影響。
被譽為短篇小說創作奇才的白先勇在其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中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從備受傳統壓抑的金大奶奶,到為情所傷的玉卿嫂,再到性意識覺醒的福生嫂,都無一例外地擁有悲劇命運。白先勇在創作中通過運用弗洛伊德心理哲學理論對女性生命軌跡進行關注,實現對女性內心世界及悲慘命運的探索。
一、以弗洛伊德的三段式人格結構理論對金大奶奶的悲劇命運進行分析
在小說《金大奶奶》中,白先勇塑造了一個寡婦改嫁的悲劇故事。金大奶奶以前的夫家家境富足,丈夫因癆病早逝,留下三十出頭無兒無女的她。守寡后,金大奶奶靠著丈夫留下的田產衣食無憂,但她耐不住寂寞,后來改嫁給油腔滑調的金先生,沉浸愛情的金大奶奶原以為找到幸福,便在婚后將田產全部交出。殊不知金先生愛的并不是她,在得到她的財產后非但沒有善待,還利用她的財產接二連三獵取其他感情對象,并在婚后對她百般虐待。最后,懦弱卻忍無可忍的金大奶奶選擇在丈夫的婚宴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弗洛伊德將人格分為三層,分別是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人格發展階段的最低一級,代表了人本能沖動的力量,并遵循“唯樂原則”;超我是人格中代表理想、文明的部分,是個體成長中通過內化道德規范及社會文化價值觀而形成的;自我源于本我卻又接受超我的刺激,在滿足本我沖動的同時又遵守超我的規范,一旦三者關系失衡就會導致人格失常。故事中的金大奶奶仍舊“纏著小腳,走起路來,左一拐、右一拐”,對金大先生接二連三納妾毫無話語權,在喪夫后勇敢追求幸福卻被金家人稱作“很不體面的女人”,被金大先生諷刺為“老娼婦”。因此,生活在父權社會的金大奶奶,她的“超我”人格是遵循封建禮教,深受男尊女卑思想影響的。然而,金大奶奶在喪夫后大膽追求愛情,甚至在婚后毫無保留將所有財產交出,對潑辣跋扈的二房言語和精神上的侮辱選擇忍氣吞聲,即使受到金家上下精神和身體的虐待,“每天仍舊在臉上涂著一層厚厚的雪花膏,描上一對彎彎的假眉”,仍舊會在金大先生帶女戲子來家里吃飯時吃醋。不難看出,金大奶奶的“本我”人格是善良的,是渴望愛情且深愛著金大先生的。
金大奶奶的命運悲劇正是來源于此,深受封建禮教束縛的她被迫對金大先生的感情欺騙保持沉默,內心善良的她選擇壓抑憤怒,對金家上下的精神虐待逆來順受。如此,金大奶奶本我和超我之間的平衡被打破了。她的“自我”在情感上備受壓抑,卻又迫于封建禮教束縛不能對金大先生的不專一明確表達她的真實感情;她在身體和精神上備受屈辱,卻又因內心善良無法以牙還牙地反抗,所有壓抑的情緒無法找到發泄的出口。最后,白先勇對金大奶奶的命運安排是合理的,這個既受封建世俗倫理踐踏又隱忍善良的“自我”終于選擇在丈夫婚禮當天以生命為代價結束了一切,唯有這樣才能解決金大奶奶“超我”和“自我”的沖突,從情感困境中掙脫。
二、以弗洛伊德的焦慮論對玉卿嫂的悲劇命運進行分析
白先勇在小說《玉卿嫂》中描寫了一段孽緣。面容姣好的玉卿嫂是體面人家的少奶奶,因丈夫抽煙片死了家道中落,婆家容不下才迫于生計出來做傭人。在主人家她一直溫柔少語,看似無可挑剔、恪守婦道的寡婦卻在外租房養著“干弟弟”慶生,她近乎瘋狂地愛著慶生,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傾注所有的感情,在慶生移情別戀后,無法接受背叛的玉卿嫂選擇結束了她和情人的生命。
弗洛伊德根據焦慮產生的根源和性質的不同,將焦慮分為三種,即現實性焦慮、神經性焦慮和道德性焦慮?,F實性焦慮來自于外部世界的真實事件,被自我所感知;神經性焦慮產生于自我;道德性焦慮是意識的呼聲,警告我們什么是不合適的。焦慮過度是病理性的。玉卿嫂在喪夫不久后便大膽沖出傳統道德的束縛,與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慶生相戀。迫于父權社會的規范,她不敢公開自己的戀情。每次與情郎見面只能對外稱回婆家一趟,在偶然被主人家小少爺撞破時,她也只敢以“干弟弟”相稱。為了捍衛自己在父權社會自由愛人的權利,玉卿嫂變成了兩個“我”,一個是在主人家做工的“平常只穿些素凈的、不是白就是黑”的端莊文靜的“寡婆子”;一個是穿“一件棗紅束腰的棉滾身,一雙松花綠的繡花鞋兒……搽了些香粉”內心激情狂熱的“玉姐”。因此,封建倫理的壓迫和與慶生相處時的偷偷摸摸造成了玉卿嫂的道德性焦慮。
年齡上的差距讓玉卿嫂對與慶生的感情缺乏安全感,雖然她事事替慶生想得周全,將全部情感都投入其中,積極為兩人未來規劃,嘴里說著“我也不敢望你對我怎么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這份心意”,但同時她又“一徑想狠狠地管住慶生,好像恨不得拿條繩子把他拴在她褲腰帶上”。年齡的懸殊讓玉卿嫂知道自己付出的愛不能奢望回報,但她愛得癡情卻又希望將對方完全占有,感情中的患得患失導致玉卿嫂的神經性焦慮。在這段感情中,愛得癡狂的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份愛或許對慶生來說是種負擔。
慶生在與小少爺的一次聊天中提及他與玉姐的相識,“他早沒了爹娘,靠一個遠房舅舅過活,后來他得了癆病,人家把他逼了出來,幸虧遇著玉姐才接濟了他”。對慶生來說,比起情人,玉姐更多是恩人。面對恩人的感情,慶生一直附和著,直到遇到真正心儀的對象,他再也不愿忍受情感羈絆,懇求玉姐:“我求求你,不要再來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你放了我吧……”慶生的背叛終于坐實玉卿嫂長久的擔憂,殘酷的事實造成了玉卿嫂現實的焦慮。這段虐戀中,玉卿嫂既想遵從父權社會規范,又想要忠實于內心情感,在沖破封建禮教束縛后她唯一精神情感寄托的慶生卻移情別戀,這一切讓她深陷焦慮情緒無法自拔,終于在一個寒冷的黑夜里,白先勇讓她手刃情人后自殺,唯有這樣她和他才能掙脫封建世俗,他才會永遠只屬于她,她的所有焦慮才會在生命結束的一瞬間戛然而止。
三、以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論對福生嫂的悲劇命運進行分析
《悶雷》中的福生嫂是廣西桂林軍訓部對面雜貨店老板的女兒,她雖自幼喪母,但對日子毫不含糊。五官端正、眉目清秀的她雖在軍訓部異性緣頗好,卻被父親擅自做主嫁給一個既無志向又無品貌,還有生理缺陷的馬福生。面對毫無生活情趣且有生理缺陷的馬福生,長久的情感冷淡和性壓抑使福生嫂幾乎快忘了自己是個女人,直到遇到馬福生的拜把兄弟劉英,她的女性本能終于被他的男子漢氣概喚醒,躍躍欲試的她最終沒能沖破束縛獲得幸福。
弗洛伊德認為性是一種本能,稱為力比多,是人不可缺少的內驅力。他強調,性作為一種原始驅動力,對人來說,其價值有二重性,一方面,性力是保證一個生命健康存活的基本因素;另一方面,這種原始性力必須受到社會環境的制約。因此,性的合理性既要從社會道德角度,更應從人性角度來審視。小說中,馬福生“身子單薄、削肩佝背、細眉小眼,青白的下巴連胡渣都找不到”,有生理缺陷的他為了避免閑話還讓福生嫂“裝肚子裝出來”原本抱養的兒子,為了這些,福生嫂暗地里流了不少淚。日漸麻木的她原本想著湊合罷了,豈料長期壓抑的性本能卻被馬福生的兄弟劉英重新點燃。劉英身材魁梧,比馬福生小十來歲,因工作原因搬來與福生家同住。劉英宏偉嘹亮的男人聲音、挺拔的軍人身姿,豪爽的作風、曠闊的肩膀和鐵青的下巴都與馬福生形成鮮明對比。充滿陽剛之氣的劉英讓福生嫂對馬福生愈發厭惡,然而每每想到劉英,福生嫂就“不禁臉發熱,一股微醺醺的感覺從心底泛了起來”。沉睡已久的欲望滿滿在福生嫂心里發酵,“她害怕看見他的胸膛、他的手臂,可是愈害怕就愈想見他”,沉寂依舊的欲望終于在生日那天一觸即發,“這么多年來這天她第一次感到這么需要一個真正的男人給她一點愛撫摸”。然而就在心中欲火正要燃燒之際,福生嫂卻頭暈目眩害怕得全身發抖,踉踉蹌蹌跑回房間鎖上大門。這一鎖,福生嫂鎖上的不僅僅是自己一發不可收拾的性本能,她還鎖上了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內心欲望受社會道德規范和道德良心壓抑,長期的性苦悶最終導致福生嫂喪失追求幸福的勇氣。
白先勇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中的幾位女性人物雖人生經歷大相徑庭,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即面對殘酷的現實都曾努力抗爭,最終卻都難逃悲劇命運。創作中,白先勇對女性人物心理刻畫都流露著弗洛伊德心理哲學的影響。他在創作中利用弗洛伊德心理哲學對女性人物悲劇命運根源進行揭示,為女性自我意識覺、沖破封建傳統束縛、擺脫命運悲劇指明了方向。
(銅仁學院國際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