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雅楠
《郵局》是泰戈爾的一部三幕短劇,是他眾多的戲劇作品之一,作于1911年,于1912年發表。作品主要圍繞一個叫阿馬爾的生病小男孩展開,故事情節以他生病期間對外界的向往和想象為主。
一、《郵局》中的“小我”與“大我”
整部作品共分三幕,雖然篇幅較為簡短,但出場人物達十人,情節銜接緊密。其中,作家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飽滿生動。從宏觀角度看,劇中人物代表的不僅是獨立的“小我”意義上的生命個體,更可以是“大我”層面上的不同民族形象甚至宇宙。
《郵局》的主題脈絡矛盾而鮮明——生病與希望。這一對脈絡從主人公身上可見,也可以在主人公與其他人物的對比中顯現:阿馬爾被病痛困住,但生命有希望包圍;在與劇中其他人物的接觸中,阿馬爾是弱者,他人的出現則是曙光。與窗外人的溝通是阿馬爾挑戰傳統的嘗試,是對未知領域的探索,更是對心靈放飛的渴望。雖然眾人的出現并未對他的人生帶來實質性轉機,但阿馬爾的心靈在互動中得到慰藉與重生。作品的阿爾馬是對未來不棄希望的病人,或許也是泰戈爾眼中的印度。
二、泰戈爾的希冀
在作品中,面對身患重病的阿馬爾,猶如面對處于紛雜不定環境中的印度,人們的反應和處理方式各不相同。
為阿馬爾診斷的醫生和撫養他長大的姑父馬特沃可看作是謹慎小心的傳統型人士。他們卻從未客觀分析阿馬爾的真正需求,用排除外界影響的方式求得短暫的心理安慰。這正如在當時的背景下,印度的保守派為國家命運擔憂,卻始終猶豫不敢跨出一步。印度研究者阿馬蒂亞·森曾在關于泰戈爾的研究論述中提過“傳統主義使人成為‘過去的囚徒”,而這一論斷則秉承了泰戈爾詩歌中提到的“積習的荒漠”思想。毋庸置疑,醫生和馬特沃是在荒漠中掙扎的囚徒典型。
賣酸奶的、哨兵和小姑娘是友好的外界形象代表。阿馬爾通過與窗外人交談,想象出外面世界的精彩:有穿紅色紗麗的婦女和清晨擠奶的養牛人;馬路那邊的國王郵局;郵差奔波充實的工作;房子外的花海。從另一角度看,對這些形象的塑造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泰戈爾的胸襟:印度長久處于被歐洲列強殖民統治的狀態。泰戈爾雖屬于被殖民對象,但并未就此形成偏見:被殖民雖不光彩,但作家也認識到印度之外的世界廣闊而豐富。正是歐洲對印度歷史的參與讓泰戈爾意識到印度之外有更先進的文明,能從內心有選擇地接納外界的過程不是被奴化而是一種進步。泰戈爾支持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卻也不愿印度社會故步自封。
從對阿馬爾的影響來說,老大爺占了較大比重。面對病重的孩子,他不但沒局限其視野,反而鼓勵他天馬行空的想象,給了阿馬爾極大的心理空間與自由。通過老大爺的態度,人們可以對泰戈爾的希望窺知一二:印度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助力去擁抱外界,這是作家期待看到的更開闊的生命個體與民族。老大爺是鼓勵阿馬爾的想象自由馳騁的推手,也是鼓勵印度去擁抱世界的先行者。他是泰戈爾在戲劇中塑造的人物,更像泰戈爾塑造的另一世界里的自己。
國王是阿馬爾一直希望見到的人,卻直到落幕也沒有出現。與其說他是作品中實在的人物,不如說他是阿馬爾不可觸及的理想。在阿馬爾的世界里,國王的關注代表了希望和可以邁向救贖的第一步。泰戈爾或許明白理想雖好,但任何理想的實現都絕非容易,所以文中對此做了緩沖處理,因此最終出現在第三幕里的是使者和御醫:使者帶來了國王即將拜訪的消息;御醫則推翻了醫生的條框,讓內外兩個空間連接,也讓傳統與現代銜接。即使御醫的到來并沒能徹底挽救阿馬爾的生命,但御醫的態度和言行已從很大程度上治愈了他的心靈。
泰戈爾作為世界級詩人,格局高遠豁達。他深知民族遭受的苦難與動蕩,卻不曾用狹隘的民族主義局限思想,反而積極地以“世界意識”去引導人們相互接納,在理解的基礎上沖破偏見與阻礙,而非在了解異文化前進行“我”“你”的定性,泰戈爾追求的是“我們的”。正是有了這樣的視域,從泰戈爾的作品中,人們不僅能讀出小人物的平凡,也能讀出他對社會的期盼。
三、“民族主義”與“世界意識”
泰戈爾的“世界意識”與開闊的胸襟恰恰是因為與“民族主義”的針鋒相對,而為泰戈爾所不齒的“民族主義”觀念則與他深切關注的印度乃至世界其他民族的被殖民歷史與命運息息相關。
印度的近現代史可以看作是殖民與動蕩的歷史。葡萄牙最先在印度建立了殖民據點,此后荷蘭人入境,成為殖民者。到18世紀,英國成為印度主要的殖民者。除了英國,來自其他國家的侵擾也不曾間斷。1857年的印度民族大起義是印度人民的一次反抗,但結局不如人意:起義被鎮壓,英國政府也成為印度的直接
管轄者。
近代的印度歷史在英國控制下起伏發展,英國雖在客觀上給印度帶來了先進文明,但印度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受惠方,正如泰戈爾自己說的“環境幾乎是在迫使我們學習英語的,這一僥幸而來的意外因素給予我們接觸世界上所有詩體文學中最豐富者的機會”。所以,在泰戈爾看來,英國對印度社會的推動作用杯水車薪,從印度人視角來看,英國并不希望它能獲得長足發展的動力,他們目的明確:馴化被殖民者的思想,以便長遠地操控這片南亞沃土。在泰戈爾看來,這樣的“助推力”與“影響”不是民族間的真誠相待,只是列強推行“民族主義”時的副產品,最終為殖民政府服務。泰戈爾對這樣的“民族主義”思想深惡痛絕,時常從人性與道義的高度痛斥它的不合理。
泰戈爾雖痛恨在他看來泯滅人性的“民族主義”,卻并不狹隘,他對異國政府和人民有清晰的界定。偉大的文明與文化由人民造就,人民是富有感情且多樣的生命個體,他們當中不乏愛好和平與針砭時弊的群體。泰戈爾正是在這樣的人身上看到了閃光點,也因此看到了人類社會發展的希望,從這一視角又可以解讀泰戈爾不同層面的“世界主義”。阿馬蒂亞·森曾寫道:“他在批評英國統治的同時曾特別努力做到不去詆毀英國——或西方的——人民與文化。”泰戈爾認識到印度社會要發展不能像甘地提倡的“守著老舊的紡車”那樣來獲得動力,吸收西方的優秀部分是必不可少的途徑,而對這一方式的接納并不能代表對“民族主義”任何層面上的認可。“民族主義”是不可取的,但先進的技術與文化是可取且必須要學習的,這是印度的出路。
泰戈爾一邊抨擊“民族主義”的擴張,一邊提倡接納外界,容易令人對他的思想與立場產生懷疑。而這恰恰是不應遭受質疑的地方。正是因為對狹隘的利己主義和先進文明有明確的劃分與認知,泰戈爾才能在辨析和評介二者時做到如此堅定,也更能堅信人類的歸宿是保留人性與道義的“世界主義”,這是回歸人的根本,也是人類靈魂的自我救贖。
泰戈爾的“世界意識”是美好的,卻也是極端理想化與難以實現的。盡管他用作品發聲,寄希望于文學以期讓更多人建立起超越民族界限的“世界主義”,但思維與實踐難以在理想狀態下完全同步。戲劇結尾“蘇塔沒有忘記你”從一定角度看也是泰戈爾的希望——印度或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不曾被世界忘記,也不會遺忘世界。
(天津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