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鎮銀行為何頻頻被拋售

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海 周小鈴

主發起人參與村鎮銀行的意愿普遍不足，因為投資村鎮銀行的收益并不大，而且還要承擔相當的隱性風險。

小微金融市場是勞動密集型，要面對眾多的小微客戶，人力成本非常高，“建行來干這個，就像巨人去玩小孩的蹦床”。

南方周末記者 敬奕步

發自廣州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海 周小鈴

過去一個月，中國建設銀行試圖以16.06億元的價格打包出售旗下27家村鎮銀行，這些村鎮銀行凈資產為34.04億元。至2018年7月26日掛牌期滿，北京金融資產交易所也沒有公布該筆交易花落誰家。

北金所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交易從北金所下架，只有兩種情況：已成交，或交易到期，賣家不打算繼續發布。目前，建設銀行的官方網站“境內附屬公司”一欄中，村鎮銀行這一類別依舊存在。

建設銀行并不是第一家批量轉讓村鎮銀行的大股東。2017年，國家開發銀行與澳洲聯邦銀行就先后清空旗下所有村鎮銀行。接盤方分別為中銀富登村鎮銀行與齊魯銀行。

中銀富登村鎮銀行由中國銀行與淡馬錫下屬的富登金融控股私人有限公司合資成立，目前是中國最大的村鎮銀行集團。此前也一度傳出是建設銀行旗下村鎮銀行的接盤方。

村鎮銀行作為服務“三農”的創新型金融機構，行將走過第12個年頭。銀監會網站顯示，截至2017年末，村鎮銀行已達1601家，已覆蓋全國31個省份的1247個縣（市、旗），其中最為落后的中西部地區占比65%。

然而，隨著國開行、澳洲聯邦銀行、建設銀行等早期的村鎮銀行發起行紛紛退場，這場源于2006年的金融創新行至終點。

曾經遍地開花的村鎮銀行，如今為何被頻頻出售？

支援貧困地區

如星星之火在全國各地燃起的村鎮銀行，始于一場12年前的金融創新。

上世紀末，為了加快商業化改制，國有銀行逐步撤銷農村網點，向城市奔去。長期以來，農村金融市場幾乎被農村信用社壟斷。

為了增加農村金融的供給，村鎮銀行作為新型農村金融機構應運而生。2006年，銀監會發布文件《關于調整放寬農村地區銀行業金融機構準入政策更好支持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若干意見》，放開了村鎮銀行的準入資本范圍：對所有社會資本放開，境內外銀行資本、產業資本、民間資本都可以到農村地區投資、收購、新設銀行業金融機構。

《意見》還調低了村鎮銀行的注冊資本，取消了營運資金限制。在縣（市）和鄉（鎮）設立的村鎮銀行，其注冊資本分別不得低于人民幣300萬元、100萬元。相比之下，商業銀行中注冊資本要求最低的農村商業銀行，也要5000萬元。

其后，按照“先試點，后推開；先中西部，后內地；先努力解決服務空白問題，后解決競爭不充分問題”的原則，村鎮銀行在湖北、四川、吉林等6個省（區）的農村地區相繼設立。

2007年3月，四川儀隴惠民村鎮銀行作為中國第一家村鎮銀行成立，由地方城商行與民資共同組建，注冊資本金200萬元。其中，南充市商業銀行（今四川天府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出資100萬元控股，四川房地產商明宇集團等5家企業各自出資20萬元。

第一家外資村鎮銀行也在同年底進入湖北，這家位于隨州的曾都匯豐村鎮銀行隸屬于香港上海匯豐銀行。

不過，對于熱衷進入村鎮銀行的外資，監管部門一直比較謹慎。例如《商業銀行村鎮銀行子銀行管理暫行辦法》就規定，單個境外發起人或出資人及其關聯方的投資入股中資村鎮銀行子銀行比例不得超過20%，多個境外發起人或出資人及其關聯方的投資入股比例合計不得超過25%。

諸多因素制約下，村鎮銀行走過了一個緩慢的觀望適應期，擴張數量十分有限。至2008年10月，全國開設的村鎮銀行只有二十多家。

難以實現規模化

為了鼓勵建設村鎮銀行，銀監會于2009年發布《新型農村金融機構2009年-2011年總體工作安排》，并在《新型農村金融機構發展計劃表》中提出，要在3年內在全國設立1027家村鎮銀行。

但是，銀監會提供的數據顯示，截至2011年5月末，全國共組建村鎮銀行536家，其中開業440家、籌建96家，距離三年目標還差很遠。

之所以如此，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銀行室主任曾剛曾撰文稱，村鎮銀行必須要由主發起人發起成立，其所占的股份不得低于20%，且主發起人必須是銀監會所認可的金融機構（包括商業銀行、政策性銀行、資產管理公司等）。

而主發起人參與村鎮銀行的意愿普遍不足，因為投資村鎮銀行的收益并不大，而且還要承擔相當大的隱性風險。

所以，有一段時間，銀監會一直在研究批量設立村鎮銀行的方式，討論較多的是單獨成立村鎮銀行控股公司。但據《第一財經日報》報道，這個方案由于監管權涉及多部門協調而被放棄。

2011年，面對設立數量上遠未達標的村鎮銀行，銀監會終于祭出新的扶持政策——嘗試村鎮銀行子銀行模式。希望通過子銀行模式，支持符合條件的銀行批量化發起設立村鎮銀行，但要求主發起人總資產不少于1000億元人民幣，且子銀行需對村鎮銀行進行絕對控股。

這意味著只有少數實力雄厚的大型銀行有機會實現規模化運作。

從財報來看，截至2017年末，建行旗下27家村鎮銀行共實現凈利潤2.81億元，且只有少部分村鎮銀行虧損。

中國財政科學研究院應用經濟學博士后盤和林近日公開撰文稱，建行打包出售這27家村鎮銀行的股權，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分散的銀行點沒有形成規模效應。

建設村鎮銀行的目的是為了帶動欠發達地區的經濟發展，所以銀行點一般都位于經濟落后地區，缺少必要的基礎設施和技術支持，再加上通常貧窮地區受教育水平較低，群眾信用基礎薄，這就使得銀行“單打獨斗”變得非常艱難。

又因為建行所擁有的村鎮銀行數量較少，關聯性較差，資金流通范圍和融通渠道也不夠豐富，這就造成了這些銀行沒有形成可觀的規模效應。

曾剛認為，對于這些凈利潤超過千億的大型銀行來講，村鎮銀行（即便是集團化發展）所帶來的經濟收益仍然相當有限，而其成本（特別是可能給母行帶來的聲譽風險）則難以估量。

湘淮村鎮銀行是湖南省邵東縣唯一一家村鎮銀行，該行一位高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雖然該行目前只有18名員工，但因“單打獨斗”，技術設備等必須一應俱全，每年的運營成本高達千萬。

而技術設備往往又很落后。牛峰在建行工作超過25年，現在是湖南省一個縣支行分理處的負責人。他說，在他工作的縣城里只有一家村鎮銀行，使用的電子系統還是建設銀行多年前淘汰掉的。

“巨人去玩小孩的 蹦床”

據《全國村鎮銀行綜合業務發展排名（2016）》，全國百強村鎮銀行中，國有及政策性銀行作為主發起行的占比最低，僅為3%。全國股份制銀行、城市商業銀行、農村商業銀行作為主發起行的占比分別是16%、48%、33%。

牛峰認為，村鎮銀行被國有大行拋售最重要的原因是，其與發起行的發展思路相悖。他說，村鎮銀行不屬于建設銀行的主業，當時創建是為了響應國家號召。建設銀行的主要業務是建設，面向大城市，“一般只在經濟相對發達的地區設點”。

“根本原因在于小微金融市場與發起行本身可能不匹配。”一位不愿具名的農村金融專家表示，村鎮銀行注重的小微金融市場，不是一些大行的擅長領域。比如小微金融市場是勞動密集型，要面對眾多的小微客戶，人力成本非常高，“建行來干這個，就像巨人去玩小孩的蹦床”。

對于另外一些銀行來說，村鎮銀行又變成其擴展業務的渠道。

澳洲聯邦銀行行政總裁Ian Saines曾在2010年對媒體稱，澳洲聯邦銀行上海分行僅能從事外匯批發業務，計劃3年后申請從事人民幣業務的牌照。在村鎮銀行向外資開放后，2011年起，澳洲聯邦銀行陸續在河南濟源等縣（市）設立了15家村鎮銀行。

隨著人民幣業務在2014年獲得批復，澳洲聯邦銀行于三年后，清空了旗下15家村鎮銀行。轉讓前的2016年，有13家村鎮銀行處于虧損狀態，合計虧損三千余萬。

北京師范大學政府管理研究院副院長宋向清曾對媒體表示，獲得人民幣業務監管許可，意味著澳洲聯邦銀行具有了為其客戶擴大中國本土商業交易和業務規模的能力，村鎮銀行對于澳洲聯邦銀行擴大在華業務的渠道意義已經被擠占。

一位不愿具名的銀行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村鎮銀行設立初期，銀監會就提出了“東西掛鉤、城鄉掛鉤、發達與欠發達掛鉤”的“三掛鉤”政策。在此政策刺激下，一些機構為了去北京、上海等發達地區開設分行，紛紛先去西部地區開設村鎮銀行。

“設立村鎮銀行的起點不高，就500萬，再高也不過5000萬。可要是能在北京、上海開設一家分行，一年的利潤就很高，把村鎮銀行丟了也不可惜。”他說。

商業化受限

“賣掉它對我們沒有影響。”牛峰指的是建設銀行在湖南省內開設的唯一一家村鎮銀行——湖南益陽市桃江縣建信村鎮銀行，這也是建設銀行設立的首家村鎮銀行。牛峰介紹，在其所在的縣，村鎮銀行只占1%的市場份額，而建設銀行在該縣的市場占有率是1/4-1/5。

一位來自湖南省邵陽市邵東縣湘淮村鎮銀行的內部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所在的銀行目前主要業務為存款和貸款，沒有理財。一般的單筆貸款在300萬以內，很少有大額貸款。

多位銀行人士表示，相比農商行和農村信用社，村鎮銀行的優勢只有兩點，無歷史包袱，以及在小額快速貸款業務方面操作靈活、流程簡單。但由于體量小、網點少、品牌新，以及配套人員素質、技術設施較差等缺點，村鎮銀行開展業務和擴張并非易事。

“鄉里的金融需求已經很少了，年輕人都進城打工了，現在在鄉下生活的大部分是老人。”建設銀行湖南省邵東縣支行一網點負責人李軍說。

?下轉第11版

?上接第10版

需求減弱的同時，競爭又足夠激烈。李軍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幾年前，邵東鄉下的銀行還不算多，鄉村市場比較大，銀行樂于下鄉。但現在，銀行太多了，光在邵東就有13家不同的銀行。

因此，一些村鎮銀行改為開在縣城，盡管銀監局要求，村鎮銀行要下沉到鄉里。上述湖南桃江建信村鎮銀行就位于桃江縣芙蓉路上，與桃江縣政府只有10分鐘的步行距離。

“先活下去，才能擴張業務。”邵東湘淮村鎮銀行一位內部人士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盡管縣城的運營成本更高，該行仍然選擇落在縣城。據他介紹，去縣里開設一家村鎮銀行，要花將近1000萬的起步資金，如果算上工資等，一年的運營成本還要1000萬左右。

另外，村鎮本身并不具備很強的盈利能力，與其“普惠金融”的定位相關。

郭建榮是內蒙古鄂溫克包商村鎮銀行的董事長，在這家銀行工作近十年。鄂溫克包商村鎮銀行位于中國版圖的最北疆，是首家進駐少數民族自治縣域的村鎮銀行。

鄂溫克包商村鎮銀行又稱“馬背銀行”。一是因為銀行地處草原，二是因為牧民是銀行的典型客戶。

據郭建榮介紹，鄂溫克包商村鎮銀行服務覆蓋4萬平方公里，最遠的客戶距離網點超過200公里，有時候銀行要上門服務，“日出之前開車出發，晚上天黑了還不一定能回來。并且這一趟還不一定能找著人”。

郭建榮說，貸款利息占村鎮銀行總收入的90%以上，但由于村鎮銀行做小微金融，本身就是微利，利率不可能太高，目前在10%左右，而掙來的錢又要加大投入，“這個地方不可能有高回報，以后發展好了，或整個經濟結構好了，再實現理想的經濟效益吧”。

村鎮銀行也普遍面臨資產惡化的挑戰。牛峰將村鎮銀行的客戶總結為“三不”人員：不符合大行門檻、在大行貸不到款的人；無正規營業執照的人；征信有問題的人。

牛峰還向南方周末記者透露，湖南當地有人以房子作為抵押，偽造貸款理由，通過村鎮銀行、農村信用社貸款，將資金輸送至廣西、貴州等地的房地產業。

（應受訪者要求，牛峰、李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