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卓婭：我們的奧爾夫，只是買了人家一件“衣服”

本刊記者_周春倫

什么是好的音樂教育

我有一個碩士生來自肯尼亞，她聽我的課，也去幼兒園看老師們上課，她常跟我講一些肯尼亞的事情。

她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她說，你們的音樂教育很科學（用了“科學”兩個字），我們的和你們不一樣。肯尼亞的家庭、社區(qū)環(huán)境更原生態(tài)，音樂讓從這個環(huán)境里成長出來的孩子有一種信念，就是當我們離開家鄉(xiāng)獨自到外面去打拼、闖天下，在外面遭受了挫折、打擊、痛苦，感到生活沒有希望的時候，第一件想要做的事情是回到家鄉(xiāng)和親人們在一起唱歌跳舞，就能重新獲得生活的力量。

試問我們中國的音樂教育工作者，你們都在從事音樂教育，你達到這個目標了嗎？可能我們一提到音樂教育，說得最多的是提高音樂素養(yǎng)，或者高考加分。但人家的就非常樸素。一個人在這很長的一生中，真的會碰到很多艱難困苦，如果你從小接受的音樂教育，是讓你這時候能想到重新從音樂中去汲取力量，這才是最成功的音樂教育。

我們現(xiàn)在的音樂教育太功利了，音樂教育工作者唯恐自己得不到別人的重視，不斷提出新的口號。

好教育是培養(yǎng)孩子“進退有矩”

我們?yōu)槭裁匆谄胀▽W校里設(shè)立音樂教育？早在2000多年前孔子就給出了答案，他沒講“音樂素養(yǎng)”，而是講要培養(yǎng)我們的學生“進退有矩”、從容淡定，是人格上的修養(yǎng)。

就在前兩天，我去幼兒園看了兩堂音樂課。從設(shè)計上來講，課還是不錯，但嚴重的問題在老師執(zhí)行的過程中。一堂是大班的音樂課，快結(jié)束的時候，老師讓孩子們根據(jù)音樂節(jié)奏傳遞一根金箍棒，類似于我們傳統(tǒng)的擊鼓傳花游戲，金箍棒傳到誰的手里，誰就是孫悟空，然后可以到前面大屏幕上玩互動游戲。

第一次，大屏幕上出現(xiàn)的形象是白骨精，整個白骨精是黑色的，只有鬢角戴了一朵紅色的花，老師告訴大家這就是白骨精，白骨精會變成好人來欺騙大家。當孩子拿到金箍棒之后，屏幕上會出現(xiàn)多個卡通人物，其中一個人物身上的某個不起眼的位置上有白骨精戴的那朵花。孩子的任務(wù)就是找到這個可能是白骨精的人，然后對他說，白骨精快現(xiàn)形。

就在第一個拿到金箍棒的孩子在上面指認的時候，下面有孩子激動地沖上去大喊：就是這個就是這個。這時候，老師并沒有任何干涉，于是就有更多的孩子吵起來，吵得拿金箍棒的孩子不知所措。游戲繼續(xù)，剛開始是二選一，后面是三選一，四選一……整個課堂一片沸騰，老師沒認為這是個問題。

游戲規(guī)則是干什么的？游戲規(guī)則就是為了讓孩子養(yǎng)成“有矩”，游戲就是為了讓孩子學會遵守規(guī)則。一旦孩子學會遵守規(guī)則，游戲的過程應(yīng)當是非常舒服的。

這是大班的一個事情，再來到中班，小朋友玩小老鼠的游戲，借助的樂器之一是鼓，很大的木頭鼓槌，中班的孩子拿著都費勁。全班差不多20個孩子，一大堆鼓，全都是咬牙切齒地去敲去打，你想那聲音多可怕。

我們都說和諧，現(xiàn)在這狀況，孩子跟樂器的關(guān)系是和諧的嗎？每個人那么大一個鼓，每次都是窮兇極惡的聲音。那老師就說，我要求了啊。我說，你要求了，但是你帶孩子們練習了嗎，帶孩子去感受了什么樣的聲音才是好聽的聲音嗎？

從這個小小的事情就能看出來，我們很多老師都停留在“我做了”“我實施了這個活動”的層面，至于最終呈現(xiàn)出什么質(zhì)量，才能保證這個音樂教育是真正好的音樂教育，老師心里是沒數(shù)的。

還有個例子，切土豆游戲。先是比賽，誰先跑到終點，把紗巾撿起來拿在手上，誰就算贏，就可以玩切土豆游戲。

第一次跑的時候，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先到了終點，但他沒有記住游戲規(guī)則，沒有撿紗巾，而是“耶耶耶”大喊。后到的這個女孩呢，知道紗巾的重要性，她就去撿了這個紗巾，但她又把紗巾給男孩了。

同學們都目瞪口呆地看著，老師說，你為什么給他？女孩說，他先到的。這是她對事情的理解。如果我是老師，我首先會表揚她，但是，我又會批評她，為什么，游戲規(guī)則是什么？善良不等于傻。

←“不是模仿惹的禍，而是臺階不完整”

↑ 梅蘭芳《天女散花》劇照。梅蘭芳向昆劇學習，京劇以一種兼容并蓄的姿態(tài)不斷攀上高峰

這件事情澄清了一次之后，第二次，又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比賽，這次女孩跑得快，她也記住規(guī)則了，一到終點立馬就把紗巾撿起來：“我贏了！”結(jié)果后到的男孩一跑上來，第一件事就是沖上去搶紗巾，女孩掙扎了一會兒，紗巾還是被搶去了。所有人都看著，覺得老師是不是應(yīng)該主持公正。結(jié)果這老師干了一件讓我非常吃驚的事情，她非常溫柔地走過去，用胳膊親切地摟著男孩的肩膀，把男孩送到女孩跟前，說了一句讓人大跌眼鏡的話：你是男子漢，讓讓女孩子嘛。強盜立刻變成了英雄。

這種事情在幼兒園比比皆是，這還是一所非常好的幼兒園。所以，我們常常在說音樂教育能夠發(fā)展這個、培養(yǎng)那個，但如果，你的音樂教育首先不是一個好教育，那都是在做反作用。

扼殺創(chuàng)造力的不是“模仿”

很多人認為我是一個“奧爾夫”人，我不是，我就是一個中國普通音樂教育工作者，但是我要承認，我從奧爾夫音樂體系當中獲得了大量的營養(yǎng)和成長。

首先我來跟大家討論一個問題：觀察模仿學習會扼殺孩子的創(chuàng)造力嗎？自教育改革以來，一直都有這個說法。老師不能教，一教，就立馬有專家學者跳出來說，你這又是扼殺孩子的創(chuàng)造力。現(xiàn)在又換了一種說法，說你又“高控”了，等等。

我一直跟老師們說，高控、低控，本身沒有好壞之分，而在于到底用了什么方式進行外控。比如，剛才講的那個案例，孩子玩游戲耍賴皮，老師應(yīng)該告訴他這是不對的。小朋友的可塑性是非常強的，你告訴他這件事不能做，他可能就不去做了，而你不告訴他，以后就可能釀成更大后果。有的事情是需要老師去提醒孩子的。

再比如一堂美術(shù)課，題目叫烏龜?shù)幕b舞會，第一步是觀察記錄。老師沒有指導。一個孩子畫了11條腿，因為他沒有觀察到烏龜?shù)闹w是有數(shù)量的，他沒這個概念。還有的孩子，烏龜?shù)谋臣y畫的是線條，實際上它是幾何圖形。老師不指導，畫完就結(jié)束了，對孩子來說有什么意義呢，浪費時間。既然是觀察，就應(yīng)當引導孩子去觀察烏龜?shù)乃袞|西。不讓孩子去觀察這些東西，那你到底在觀察什么。音樂也是一樣的，聽聽聽，聽什么。很多老師說，這個不重要，藝術(shù)活動嘛，就是隨便做。怎么不重要？這不就是讓人養(yǎng)成壞習慣嗎？在某些領(lǐng)域，一個小數(shù)點就可以要人命。

現(xiàn)在一棍子把模仿式學習打死，這是非常可笑的事情。向別人學習、拷貝式的學習，這是不可缺少的一步。年輕老師進入教學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拷貝別人的優(yōu)秀課。

陶行知、陳鶴琴都是杜威先生的三個學生，陶行知先生回國建立了中國的小學教育體系，陳鶴琴先生回國建立了中國的學前教育體系，他們不只是杜威理論的搬運工，而是自己在實踐，特別是立足于本國的文化背景來實踐。

梅蘭芳先生，大家都知道。這么多京劇大師，為什么大家只熟悉梅先生？因為他對中國近代京劇的發(fā)展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過去，很多人不說看戲，都說聽戲，為什么呢，因為不好看，梅先生說不好看，所以他要讓京劇變得好看。他去搜集了不同朝代的仕女圖，去研究他們的服裝、體態(tài)、發(fā)飾等等。他拜齊白石先生為師，學習各種繪畫知識，拜昆曲演唱家為師，學習他們在舞臺上的體態(tài)。1914年到1915年，兩年時間，他學了十多部昆曲作品。甚至，梅先生去向馬路邊的草根藝術(shù)家學習，豐富了舞臺表演的道具使用等各方面的知識。所以我們說，偉大的人一定是“集大成者”，要想集大成，那就得向別人學習。

奧爾夫音樂體系從外殼上來講，和其他最大的差別是節(jié)奏動作和節(jié)奏樂器，但卡爾·奧爾夫先生也是個集大成者，他也是向別人學來的。

前不久，南京剛剛開過數(shù)學與科學大會，來了一群中外學者，討論stem教育和steam教育。現(xiàn)在都加入了“S”（社會），關(guān)注科學技術(shù)對社會的推進或傷害，愛因斯坦在100多年前就說了，如果我們培養(yǎng)出來的科學家是沒有社會責任感和社會道德感的，我們的社會一定會被科學毀滅。“a”是藝術(shù)，兩者的不同就在于有沒有“藝術(shù)”，大家這個方面爭論不休。

其實有什么好吵的，所有學科在孩子低齡階段綜合起來，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啊，看看我們以前的大師，哪一個不是全科大師。但是，我們的幼兒園搞綜合課程的關(guān)鍵問題在于，我們現(xiàn)有的老師不具備這些能力，我們的老師到底熟悉幾個學科啊？教育質(zhì)量不行，關(guān)鍵是教師不行，教師不行得怪師范。

回到“觀察辨認”，各位老師看我的手勢：我出的是幾？手心對著你還是手背？我出的是哪兩根指頭？這兩根指頭是分開的還是并在一起的？再看，現(xiàn)在我的手又發(fā)生了什么變化？所謂觀察辨認，就是我剛剛說的這些事情。現(xiàn)在請老師們將手拿出來跟我一起做，這個就叫拷貝。你辨認有問題，那么你的拷貝就肯定會出問題。然后我們再來看“微調(diào)”，就是你把別人的東西稍稍做改變，“拓展”，就是稍稍增加。這是人家數(shù)學教學要走的一條路。現(xiàn)在我們把它搬到音樂教育。

這是前年我去加拿大奧爾夫?qū)W校學習的時候拍的一張照片，從“模仿”到“理解”，再到“運用、創(chuàng)造”，它是一個連續(xù)的過程。特別地跟你講，理解這件事情是多么的重要，如果一個學生，老師舉一，他“反不出三”來，不是他的創(chuàng)造力不夠，是老師沒有讓學生真正理解。

如果說，以前我們的老師用灌輸?shù)姆绞阶屛覀兊暮⒆記]有創(chuàng)造力了，這個不怪模仿本身，問題在于你的教育步驟是不完整的。沒有理解，沒有應(yīng)用，更沒有創(chuàng)造。所以說，問題不在模仿，當“樓梯”完整的時候，孩子走上去是非常輕松的。只有模仿而沒有后面步驟的孩子，非常困惑。很多人到大學了還在問，我學了這些到底有什么作用。這不是一個現(xiàn)代才有的問題，古往今來都有，孔子教學的時候一直都在強調(diào)要學以致用。前人的偉大的東西，我們要繼承下來。

現(xiàn)在很多老師都是，先教了一個東西，然后越過“理解”的步驟，直接對小朋友說，請做一個和老師不一樣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管用，這就是缺少了理解的過程。就像孫悟空，翻了好多個跟頭回來，發(fā)現(xiàn)還停留在如來佛的手掌心。

所以，我們現(xiàn)在批評“模仿”，是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孩子沒有創(chuàng)造力，是因為你到第一個臺階就結(jié)束了。不是模仿惹的禍，而是臺階不完整。所以，我現(xiàn)在告訴老師們：要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上，大臺階一個都不能少。我們現(xiàn)在天天講“深度學習”，深度學習就必須經(jīng)歷這個完整的步驟，孩子才能知道什么叫學以致用，學以致用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

奧爾夫所有的活動都是從模仿開始，然后才是理解，才是自己運用創(chuàng)造。但是我們的人去培訓了之后根本沒理解到人家的精髓，回來之后只拼命買樂器，以為那就是奧爾夫。很多的中國奧爾夫?qū)W校，實際就是買了人家的一件衣服，這是我們奧爾夫的最大悲劇。

TIPS_

達曼魯老師（左一）講座現(xiàn)場

達曼魯（臺灣古道文化教育執(zhí)行總監(jiān)）：

非洲人說，人就是一顆雷達，你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應(yīng)該怎樣把這個雷達打開，應(yīng)該通過什么過程，把你的雷達打開？當你看到這個世界，并覺得，哇，這個世界好美，然后才會開始去行動去追尋。所以，教育就是一個“感動”的過程，有了感動，才會產(chǎn)生行動。

中國字“動”（動）很有意思，是一個“重”，加一個“力”。為什么，因為你要動起來，需要用很大的力去推動。沒有感受，你就不會動。國外的教育有一個很重要的理念，你必須產(chǎn)生熱情。我們的教育要從哪里植入？眼耳鼻舌身意，從你的眼睛耳朵鼻子身體，更重要的是你的心。你的心會驅(qū)使所有的東西。比如打鼓，很重要的就是把心放進來，把心放進來之后，所有的東西就不是問題。

姚文（汕頭市龍湖區(qū)政府責任督學）：

這是一個多元的時代，我們受到多種沖擊。昨天我們一個老師說，他兒子普通話說得好，但潮汕話很多不會說。我相信每個人的身邊都有這樣的情況。我們的孩子從幼兒園開始都接受普通話教學，自己的家鄉(xiāng)話反倒不會說了。30歲以下的年輕人對韓國、日本的潮流很精通，卻對本土的文化、鄉(xiāng)俗民情民風很陌生。這些都是我們的根，我們骨子里、血肉里的東西，我們應(yīng)當去發(fā)掘去傳承的東西。

所有偉大的杰出的音樂家、教育家他們都必須從本土的文化去吸取營養(yǎng)。今天很多老師都會提到音樂教育的四大體系，事實上，這幾位音樂教育家終身致力的一件事情，就是去采編去挖掘去修訂去傳承本土的民謠、民歌，他們的音樂作品也在從中汲取營養(yǎng)。

何承健（重慶疊彩幼兒園總園長）：

有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中國的被體罰的孩子，有很大部分是學琴的孩子，家長們希望孩子能夠有好的音樂素質(zhì)，能夠去考級，高考能夠加分，所以有危機感。我們更注重去培訓孩子，培訓一種技能。太功利了，我們忘了一點，所有的藝術(shù)都是為人服務(wù)的，不是去折騰人的。音樂教育不是培養(yǎng)音樂家，是培養(yǎng)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