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張喁

在中國雅樂消亡、傳統戲劇日漸衰微的21世紀中國,當我們談論音樂的時候,不管是李云迪還是李宇春,是譚盾還是張靚穎,我們談的都是西方音樂,是西方流行音樂、或古典音樂。
上世紀70年代末,飄泊海外20多年的民國作家胡蘭成回臺灣執教,當時臺灣校園民謠流行一時。胡以為,這些民謠很有些《詩經·國風》的味道,不過,他隨即對學生朱天文姐妹作出驚人的預言,他說這樣的民謠很快會消失,被西方流行歌曲取代。
進入80年代,隨著錄音機和電視機的普及,不到十年,胡先生一語成讖。
民謠和國風可以培養學生的情操、建設青春;如今的流行音樂則是為了消費青春。舉例言,侯德建《酒干倘賣無》對倫理親情的肯定,讓家長一百個放心;而去年風靡一時的嘻哈冠軍皮幾萬誘導吸毒的歌詞,則讓家長避之唯恐不及。
音樂,是教化,還是消費?這在傳統中國永遠不是問題,樂教是中國教育的重要手段,與詩教相輔相成。如陳獨秀所言:戲子,是人民的教育家。京劇舞臺上不可能有潘金蓮,只有白娘子、穆桂英。
在西方歷史上,音樂是否具有教育功能,至今仍存在巨大的爭議,諸多理論互相矛盾。一方面,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肯定音樂教化的功能,能凈化心靈,使人從善。亞里士多德認為,不同的樂調聯系著不同的情感。例如,多利亞調式可以使人安靜并具有力量;弗里幾亞調式則會使人狂放;而副弗里幾亞調式容易使人喪失意志等。令人困惑的是,古希臘的里拉琴、蘆葦管、豎琴等完全沒有流傳下來。據說,現代西方人據古樂譜復原了這些音樂,音樂網站上可聽到。但相對中國流傳幾千年的鐘鼓、笙簫、琴瑟、竽笛等至今仍在戲劇舞臺上使用。復原的古希臘音樂是否可以凈化心靈,很難找到證據。同樣,關于莫扎特的音樂可以給奶牛催奶、提升兒童智商的說法,早已被指出是商業騙局。
另一方面,康德認為,音樂是最低劣的消遣。叔本華也持相同的觀點。現牛津大學教授、文學評論家約翰·凱里在《藝術有什么用?》一書中,完全否定高雅藝術有教化作用。他指出,納粹分子中許多人都是藝術愛好者。集中營長官處決猶太人前要欣賞弦樂四重奏,戈林是一位藝術品收藏家,戈培爾熱愛貝多芬……
當然,康德的說法過于極端,文明是演進的,音樂必伴以行事,很難想像大場合、哪怕一場小小的婚禮上沒有音樂,現代社會的大場面是世界杯、奧運會。這樣的場面就是一種對人心的教化。
2000年悉尼奧運會閉幕式上,野人花園樂隊的壓軸演出,也許會讓很多觀眾尤其東方觀眾感到詫異:奧運不是復興古希臘身體美的文明之光嗎,為什么會有“野人花園”這樣單從名字上看就“反文明”的、顯得不高端、不上檔次的樂隊作為壓軸呢?
看看8年后北京奧運曲目,無論是“我家大門常打開”,還是“You and me,心連心……”友善、和諧和歡樂。而“野人花園”到底在悉尼奧運上唱了什么呢?
我相信我們的幸福被別人掌控
我相信垃圾食品很美味,
因為它有害健康
我相信金玉其外的雜志敗絮其內
我相信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并不公平
反對這觀點的都是些有錢人……
比起和諧雅正的教化方式,這是否挺煞風景的?至于2012年倫敦奧運的開幕歌曲,是西方世界非常著名的一首歌《Hey Jude》(嘿,朱迪),這首披頭士樂隊在上世紀60年代創作的爆款單曲,在五十多年后的奧運現場,全場幾萬觀眾還能和披頭士元老保羅·麥卡特尼一起合唱。無論是《Hey Jude》的創作背景,還是它在人類歷史上留下的印痕(1968年“布拉格之春”事件),還有很多中國觀眾有疑問,倫敦奧運會上為什么找個老頭子來唱孫燕姿的歌?其背后都有大段的故事。
回到歌曲本身,這是一首歌詞和旋律都悲傷的音樂,放到奧運會似乎不合時宜。但卻是對文明的一種反省。這不是反教化,而是更開放更進步的教化。

披頭士樂隊唱片封套

古希臘音樂只給人留下想象

馬丁·路德
現代神經科學研究表明,悲傷的音樂能促發大腦分泌催產素,它們會分別促進社交聯系感和關愛感。當我們情緒低落的時候,會有孤立感,內心會有獨自哭泣的需要,會惡化情緒狀態。而催產素促進社交聯系感,加上音樂敘事的吸引力,讓我們跟音樂取得共鳴。這讓我們感到自己并非唯一的孤苦者,自己的孤苦能跨越時空,跟創作者和千千萬萬聽眾的孤苦聯系起來,這樣自己不僅不再孤獨,而且比別的孤苦者更特別更深刻,即獲得了“孤苦領域的獨占權力”,恰恰彌補了自己在現實中缺失的權力。同時,悲傷音樂就起到了情緒調整的作用,獲得對于孤苦現實的控制幻覺乃至超脫感。
但在人類的音樂發展史上,音樂所帶來的聽者的“統治權力”沒有像今天這樣個人化、潛意識化。無論是西方音樂還是東方音樂,在人類進入邦國組織以來,音樂都是要講教化的,在意識形態領域都是統治權力控制社會維持公序良俗的體現。
回溯西方音樂歷史,中世紀的基督教音樂,其發展與統治有賴于教儀的統一,出于類似“書同文、車同軌”的需要,有了格里高利圣詠,是唯一能在教堂每日祈禱的日課和彌撒儀式中使用的音樂;中世紀的“游吟詩人”,沒有今天想象的浪漫,他們是為貴族階層上門表演的走鄉串戶的“戲班子”,表演的音樂主題是英雄主義史詩、榮譽和對忠誠,表現騎士的最高理想——為獲得貴族婦女的愛情在戰場上建立功勛。
文藝復興之后的馬丁·路德新教改革,路德是一個有修養的音樂愛好者,能歌唱,略懂作曲,他深信音樂的教育和道德作用:感染人們,從貴族到一貧如洗不識字的窮人,讓他們都成為崇高的信徒。
至于西方音樂中復調、變奏、器樂的發展,完全是在貴族對標榜自己地位和用于自己的社交的巨大需求中產生的,西方的邦國多如牛毛,這方面的需求龐大,所以音樂相關的發展非常豐富。
及至17—18世紀巴洛克時期,因科學的振興,培根、笛卡爾、伽利略和牛頓等為人類翻開了新篇章,商業發展已經摧毀了停滯的中世紀行會經濟,國家規模迅速擴張,國王和教會的分裂導致了宗教派別和君王之間的大規模戰爭,那時的音樂和巴洛克時期的其他藝術交相輝映,國王、貴族花這么大的力氣在音樂上,是因為巨大的權力催生了巨大的統治教化的需求。
18世紀啟蒙主義的“理性”主張,迎來了西方音樂的古典主義時期:音樂應該符合理智,不能與自然脫離。在“理性”的倒逼之下,教化開始松動,神童莫扎特已經無法再忍受大主教仆役的音樂職位了,貝多芬更以自身的才能改變了音樂家必是身穿宮廷仆人號衣的屈辱歷史。
19世紀瓦格納的浪漫開啟了世界的放松,使成熟的古典秩序分崩離析。 德沃夏克在美國很快熟悉吸收了黑人和印第安人的音樂,格林卡創作的俄羅斯歌劇被認為是民族主義的,受到波德萊爾、藍波等象征主義詩歌的影響,印象主義樂派在法國登上了它的舞臺。

德沃夏克
德彪西更進一步,表現出對德國音樂傳統和瓦格納哲學思想的抵制,他反對龐大浮夸的浪漫主義音樂形式,認為法蘭西音樂應該是小清新的,首先要使人愉快!
20世紀初,斯特拉文斯基的舞劇《春之祭》在一戰前夕首演,觀眾被原始主義粗野兇猛的音樂和舞臺上演員披著粗麻袋的缺乏傳統美感的舞蹈震驚了,劇場騷亂了!長達一個世紀的浪漫主義音樂的時代結束了!
然而這只是現代的開端,歷史的車輪不僅能夠往前,有時候還會倒轉。因為“干就完了”似的豪氣而大打出手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殘酷,帶來社會、政治的劇變和世間普遍心靈的創傷,人們在音樂上回歸傳統,希望“返回巴赫”,來一場“新巴洛克主義運動”。斯特拉文斯基回歸了,變得溫柔沉靜,古雅有序,他認為對藝術限制越多音樂就越自由。

凱爾特風格的流行音樂巨星Enya

凱爾特人音樂演奏
這種自由對美國人來說是不存在的。長期以來美國專業音樂掌握在歐洲人(主要是德國人手中)作品要不是歐洲人寫的,就是模仿歐洲風格。美國人只有到歐洲學習“現代音樂”的份,好不容易,從歐洲請來德沃夏克就任紐約音樂學院院長,他鼓勵美國作曲家把本土印第安人和黑人的音樂運用到創作上。
在音樂開啟現代之門后,自由就是不再需要對音樂的專門知識,你就可以聽音樂了。只有到了此時,音樂才開始呈現出今天我們普遍所聽到的音樂的雛形——流行歌曲、民謠、搖滾樂、電子樂……然而,這一切只是開始。不知道是不幸還是幸運,也不好說是偶然還是必然,它是從美國黑人“布魯斯”開始的。
新中國成立以后,無產階級藝術、工人階級先鋒隊歌曲是屬于未來主義的藝術,是對小資產階級靡靡之音的掃蕩,讓人民成為全新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與集體完美融合的人、屬于未來并開創未來的人。
音樂的功用從教化演變為“集體化”,藉由音樂,個體找到了皈依集體所得到的關愛感。
改革開放之后,流行音樂進入大陸的速度遠遠比資本更快。最早是臺灣民謠,它迅速激發了中國人的鄉愁,《龍的傳人》《我的中國心》讓中國人找到了自己的祖先和家譜。同時,愛情的靡靡之音更加洶涌如雨后春筍般涌現,以至于現在,很難有一首流行歌是不關于愛情的,以至于官方的、學院的東西人們都不屑一顧,轉而相信“高手在民間”。
西方音樂,無論在近世歐洲中心,還是在中世紀羅馬中心的背景下,在遠離帝國的海角天涯,總還保留了大量民間音樂。這些沒有斷絕的文明,為我們留下了諸如愛爾蘭悠揚的凱爾特音樂。如同我們熟知的阿炳的《二泉映月》,這些音樂遠離了宏大,往往是即興演奏創作出來的。人們也忽然發現,在音樂學院,在城市的音樂殿堂,每年都有偏遠地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音樂傳承人登臺表演,比如蒙古的呼麥,他們對樂理和作曲技法理論全無認識,但卻帶來了使聽眾心提到嗓子眼的音樂,獲得了比學院教授更高的知名度和榮譽。
從傳播的媒介上講,現代社會將傳播的權利下放到了每一個“自媒體”。今天,隨便點開手機上的聲音媒體類APP,從中可以找到你心儀的音樂,那些認真的播主,比如網友追捧的“孤山聊藝術”,依據音樂史孜孜不倦地錄制一期又一期的“藝術漫游指南”,詳細地帶你了解音樂和它背后的歷史,讓音樂躍過百年千年,重新有趣地走進今天聽眾們的耳朵。
無論是“集體的”,還是“民族的”,概念都是來自西方的。不僅來自西方,還變本加厲于東方。要知道,黑人是身體就自帶logo(標志)的那么龐大醒目的世界性種群,但絕大多數當代流行音樂形式的奠基人和引領后入門的師父,都是黑人音樂家,他們特有的節奏感仿佛深植于基因中,他們對音樂所獨有的靈性能瞬間打動全球其他膚色的人種。
同時,黑人歌星邁克爾·杰克遜憤怒地控訴道:“我已經厭倦了被人操縱的感覺。這種壓迫是真實存在的!他們是撒謊者,歷史書也是謊言滿布。你必須知道,所有的流行音樂,從爵士到搖滾到hip-hop,然后到舞曲,都是黑人創造的!但這都被逼到了史書的角落里去!你從來沒見過一個黑人出現在它的封面上,你只會看到貓王,看到滾石樂隊,可誰才是真正的先驅呢?”
那么誰是真正的先驅?黑人音樂家在更早的年代創作古典音樂也是有據可查的,我們這里只說說Chuck berry(查克·貝瑞)。
Chuck berry身上被后世所加的榮譽汗牛充棟,1955年出道的他,主要的工作是,提煉和發展了節奏藍調也就是R&B,由此創造了一種全新特色的音樂形式Rock&Roll,就是搖滾樂。Chuck berry的音樂風格、吉他演奏風格、表達青少年生活和消費主義的歌詞,確立了他的搖滾樂先驅地位。但他并不耀眼,耀眼的是翻唱他和被他影響的那些明星們:貓王、滾石樂隊、AC/DC、邁克爾·杰克遜、披頭士、Bruce Springsteen、Grateful Dead。音樂詩人Leonard Cohen說:“如果不是他搖翻了貝多芬,我們中的任何人都混不出來?!边@種影響力是世界性的,1986年名不見經傳的崔健在北京工人體育館的演出,直接模仿了Chuck berry的吉他表演臺風。
從此以后,我們完全可以不聽貝多芬,也能宣稱自己熱愛音樂了。黑人的音樂天才生長在現代文明的土壤中,1950年以后世界上的流行歌曲,爆炸式的發展反過來影響著文明的進程:法國五月風暴、美國反戰嬉皮士運動、柏林墻被推倒……
Bob dylan(鮑布·迪倫),就是那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不久的唱歌的老頭,他當然不止是一個歌手,他說:“有人說二戰宣告了啟蒙時代的終結,但我從來不知道。我還在啟蒙時代里。我多少還能記得并感受到啟蒙時代的光。我在讀那些書。伏爾泰、盧梭、約翰·洛克、孟德斯鳩、馬丁·路德——這些空想家、革命家……我好像認識他們,他們就像住在我家后院一樣。”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敝袊鴤鹘y昆曲《桃花扇》中如此寫道。對于西方音樂的命運,我們似乎可以如此隔岸觀火。

Chuck berry經典吉他演奏臺風
我們最常用的評價是一個字,加上兩個字——亂、變態。愛爾蘭女歌手Sinéad O’Connor(辛迪·奧康娜)曾經紅遍西方世界,她有著因為反感唱片公司的“清純玉女”包裝怒剃光頭的個性,在美國著名節目《星期六之夜》的現場公然撕碎教皇保羅二世的照片抗議性侵兒童,拒絕接受格萊美獎項,作為天主教牧師又大膽承認自己是一名同性戀。青春的她曾經如一名戰士,反叛又勵志的形象讓人深入人心。然而,那個兒時遭受虐待又敢于公開抗爭的Sinéad O'Connor,那個用歌聲啟迪和治愈了無數音樂人和樂迷的Sinéad O'Connor,為自由而歌的Sinéad O'Connor,卻長期患有抑郁癥,到現在年近50,在Facebook上發布了自己極其痛苦的自拍視頻,哭訴自己一個人住在汽車旅館,不僅要對抗腎結石,還飽受抑郁癥的折磨,她感覺自己快熬不下去了,想要馬上追隨已逝的母親而去,結束這一切的痛苦。她已經自殺未遂多次。
本文不再在這里津津樂道于幾十年來那些西方音樂人的自殺名單,只想探究這種現代病的成因。曾經,為了反抗教化,反抗特權,反對虛偽的公序良俗,無數熱愛生命熱愛自由的年輕人似乎在戰斗中重獲新生,但為何生命在風起云涌的抗爭浪潮之后卻如此般慘不忍睹,難以為繼。
一方面,音樂帶來了潛意識中極大的權力自洽,使我們完全無法容忍現實中還有權力對我們發號施令,我們也糾結于還要對別人有所要求,以致深感自身道德經不起良心的拷問。也就是說,在個體層面,我們對自己的專制遠超人類過去對他人的專制,對自己的放縱也超過獨裁者對自己的放縱,均已登峰造極;而在社會組織層面,惡才是必要有效的組織手段,而封閉的善,可能是更大的惡,從摧毀自身入手,摧毀整個組織。
另一方面,我們如此依賴這個組織,以致不敢接受這個組織是可以摧毀的。我們不要忘了黑人音樂的節奏和靈性,和古老的東方的《詩經》一樣,不是靠人間的倫理關系乃至于一切高級關系——商業、金錢、法律、榮譽……在維持這種文明,而真是靠赤子之心,靠人性本身在人與人之間相互磨合。唯此方能探索老子云:致虛極,守靜篤……歸根曰靜,靜曰復命。
曾經,人們在還不了解日出日落的規律,不知道地球是圓的事實的時代,創作音樂,欣賞音樂,這些音樂寄托了人們對尚不了解的自然和宇宙的浪漫的想象。今天,人們似乎對萬物都了如指掌,都擁有了掌控的權力,那些上古天真的想象力卻也消失殆盡?;氐焦爬系奈拿?,回到權力扭曲糾結之前的上古時代,重新聆聽,重新創作, 唯此方能開啟“新長征路上的搖滾”,就像——
How does it feel?
How does it feel, to be without a home, like a complete unknown, like a rolling stone?
這感覺怎樣?
這感覺怎樣,變得無家可歸,完全像個無名氏,猶如一粒滾石?
(鮑布·迪倫《猶如滾石》)
也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詩經·淇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