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張藝芳
記者:您曾先后師承徐曉英、龔一、吳文光等琴家,不同的老師,他們的教法有何不同,對您有著怎樣的啟發?您認為,當今的學校應如何做傳統音樂教育?
金蔚:我是因為學畫,才去學的傳統音樂,起先學的二胡。但老師說,中國的傳統音樂是古琴,我很想學。于是就考慮買一張琴,終于在杭州買到,自己瞎彈,后來才遇到我的老師。
我前前后后跟過幾位老師,不光是在古琴方面受到指導,在人生方面也受到熏習。習琴過程中,當時并不明白老師的用意,后來才體會到。學習,是一個漫長的消化過程。
他們都是教古琴,我覺得有一些共同性。比如,古琴都有一些最基本的要求,每個老師雖然有方法上的不同,但核心的東西沒有太大差異。作為學生來說,都能兼收并蓄,有時很多年才能理解老師的教學方法。作為求師者,你看重老師的哪個部分,這就是我們自己的認同了。教育,更多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并不是具體的。
如今的學校如果去做傳統音樂教育,首先是要欣賞音樂,增加鑒賞的機會。不管是琵琶、二胡、古琴,都應該提高孩子的鑒賞能力。國家層面,雖然很認同傳統文化的內容,但這方面的師資非常薄弱。
文化,文化,學了文,還需要漫長的時間來“化”。中國的藝術教育這幾年非常關注傳統文化,文化復興大業才剛剛開始,一步步走過來非常不容易。當然也不能“大、趕、快、上”,要腳踏實地,一步一步接近我們的文化理想。
記者:自1999年在北京定居后,您開始教授古琴,二十年來,許多學生也已開班授課。目前,您教授古琴,一般會采用哪些方法?
金蔚:我教古琴的方法比較傳統,主要是以減字譜進行教學,把減字譜說透說明白。(注:古琴依靠減字譜記錄曲子,流傳千年,譜上的大字是主,小字是賓。)
我認為,古琴的學習者,要以中國傳統文化作為學習的背景。因此,要學習古琴,文化的學習是首要的。在今天這樣的時代,有傳統文化根基的人不是特別多,也是需要大家去努力的。
記者:《史記·孔子世家》中有一段對孔子學鼓琴師襄子的記載,襄子對孔子的習琴狀態,有幾個階段性的描述,未得其數,未得其志,未得其為人。最后,孔子得其為人,“安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樂論方面,您期待習琴者學習哪些內容?現代,在諸多古琴曲譜散失的情況下,如何系統地學習中國的樂論,并將樂論應用出來?
金蔚:孔子學琴的故事,也就是要告訴學琴的人,學琴時不能泛泛而彈,不是只能夠演奏就可以,還要照顧到曲子的理數,以及作曲者的意圖、意境,進而去感悟其人格,才能體會到學琴的涵義。
樂論則散落在中國的典籍中,非常多。我覺得對于歷代留下的琴書,能對彈琴產生直接的引導意義,因而都要有所研究。目前,正是由于讀經教育的缺失,讀了古人文章也不太明白古人意旨,這正是當今時代大家要去努力的事。
現在由于讀經教育的推廣,以及國家在基礎教育階段增加了古文的比重,將來會對整個民族的文化水平提升有所幫助。當整個民族的理解力和文化感知力都提升后,古琴的學習就不再是一件難事。藝術之于文化,正是皮毛與根本的問題。
多數時候,演奏者以藝術家的面貌出現,似乎對道的理解、對形而上知識的掌握不是那么凸顯。但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都要得到各自文化的滋養,才能開出藝術的花朵。比如:西方的梵高,原本是學神學的,他的職業志向是當一位牧師,因此對諸多事物的感悟是不一樣的。
記者:古琴在中國傳統的生活中,如詩詞歌賦、書法、繪畫一樣,是可以暢敘述懷的方式之一。在您當下的生活中,古琴扮演著怎樣的角色?您會怎樣通過古琴來暢敘述懷?

2016年春,金蔚在澳洲辦讀經教育中心,其實體為雍謙書院

雍謙書院教師程姝(右)和季謙先生于臥龍崗
《黃帝內經》開篇即講天真之氣如何涵養,批評今人“不知持滿,不時御神,務快其心,逆于生樂,起居無節,故半百而衰。”時下生活方式趨于多元,娛樂消閑方式花樣百出。對于古琴學習者來說,古琴在現代生活中,可以扮演怎樣的角色?
金蔚:我們都會認為學一種樂器的話,便能夠通過這種樂器暢述自己的情懷。實際上,通過對古琴的學習,我發現,它不僅僅是可以暢述自己情懷的樂器,更多是跟一個哲人交游的感覺,有時候是本著凈化自己心靈的心態在和古琴交流。
抒發自己的情感也是要有度的。其實在這個世界中,情感并不是缺乏的,每個人的情感都是太多,是一種“無明”,所謂分分鐘的變化,喜怒哀樂。作為一個藝術家,情感不會缺,主要是要有高格大情,抒發的方式,也要發乎情、止乎禮,要有度。這種表達才是適宜的,而不是簡單地抒發自己的情感。
記者:孟子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中國傳統文化強調養正氣;《易經》里,也有“蒙以養正,圣功也”的說法,認為教育的最高目標即——養正教育。古琴的學習,對于養正氣有哪些助益?
金蔚:古琴本來就是比較安靜的樂器,對于養生來講,靜總是好的。它對于人的身體、修養,或者氣質的變化,都有一定作用。現代人的生活節奏比較快,有人說,你彈琴彈得快睡著了。我說,能睡著好呀,現在很多人睡不著。到了后工業化時代,追求自然的聲音,又成為一種趨勢。
因古琴一直是由儒家在推廣,在養正方面,肯定是一種非常有效果的音樂門類。且儒家禮樂并居,樂被視為治國之器。禮崩樂壞之后,鐘鼓大樂不傳,古琴受到推崇和傳播,因而其承載的文化非常深厚。所以學習古琴,更多是在“意與古會,與古為徒”,體察先人的高格大情,而不是小情小調。有言曰:“琴者,禁也。”今天的人難以想象。
由于根本性的、哲學上的不同,從傳統對樂器的理解不同,古琴的演奏不可能像搖滾樂一樣歇斯底里,也不可能像西方樂器小提琴一樣情感外露,也不會像鋼琴那樣以擁抱的姿勢面對聽眾。
這可能是中國文化的一種審美傾向。如中國人喜歡的蘭花,是最不像花的一種,就是一棵草,沒有很鮮艷的顏色,以素心為美,單色為美,不如牡丹艷麗。為什么在中國傳統中,蘭花地位崇高?值得深思。孔子亦自比幽蘭,這便是中國文化的特點。古琴的風格,也總是接近于蘭花。
記者:在《柏拉圖的文藝對話錄》里,蘇格拉底有這樣的論述,認為“至于樂調和節奏,他們都要恰能配合歌詞……所以語文的美,樂調的美,以及節奏的美,都表現好性情。所謂‘好性情’并不是我們通常拿來恭維愚笨人的那個意思,而是心靈真正盡善盡美。”這段尤其讓人聯想起孔子對《韶》《武》的評價。蘇格拉底和孔子對音樂的最高評價,都是盡善盡美,能引導人走向好的性情。在您看來,時下流行的音樂文化,是否有這樣的作用?為什么?應如何彌補這種遺憾。
金蔚:我認為時下的流行音樂,有好的,也有不好的,由于并沒有經過時代的檢驗,沒有在歷史上得到認定,良莠不齊,好的差的不能分辨。但較為古老的樂器,已有多年的傳承,留下來的,都是相對經典的作品,這樣可以在短時期內將音樂素養提高。就像無論是搞現代的,還是搞流行的,都要學習古典一樣,道理相通。
中國傳統認為,一個時期的音樂就是一個時期審美素質的表現,是人心的外化。時下是什么音樂,就可以知道人心的狀態是什么樣的。確實如此。
記者:古琴,給人的印象就是在竹林中演奏,或是隱居生活的標配。臺灣傳統文化研習者薛仁明先生曾談到,不能那么多人去做雅樂,民間的俗樂,也需要傳承,要雅俗共賞。您是如何理解雅俗共賞的?
金蔚:其實,雅和俗只是對不同樂器的界定,有些是相對高雅的,有些是相對通俗的。但雅和俗并不代表演奏者的雅和俗,以及演奏者的水平。比如昆曲唱起來仍比較典雅,評劇唱起來則比較通俗易懂、活潑,都只是一種藝術的載體。其實,人在世界中,有多層的需要。那就能說唱昆曲者一定雅,評劇者一定俗嗎,并不是如此去界定的。
儒家禮樂并居,樂被視為治國之器。禮崩樂壞之后,鐘鼓大樂不傳,古琴受到推崇和傳播,因而其承載的文化非常深厚。所以學習古琴,更多是在“意與古會,與古為徒”,體察先人的高格大情,而不是小情小調。有言曰:“琴者,禁也。”今天的人難以想象。
記者:結緣文禮書院后,您多了一重身份——文禮學子的古琴老師。但聽聞您每年僅去三四次文禮書院,是如何教授文禮學子古琴的?您如何評價文禮學子的習琴狀態?您曾盛贊,學習古琴,先熟讀經典,才能領悟中國古人在琴曲中抒發的感情和意境。學古琴和讀四書五經,可以怎樣結合?
金蔚:文禮書院的學生,在古琴的學習方面,水平提升很快,這是出乎我意料的。在北京教學的時候,我就發現,讀過經典來插班學習古琴的孩子,由于對經典的領悟能力強,在我講解琴譜的時候,能很快理解。
由于傳統文化欠缺,學習古琴會非常困難。給成人教古琴,成效非常微薄,其文化底蘊,影響了他的理解能力、思維方式等。確實,在一個人的兒童和青少年時期,人生觀、世界觀以及文化上的傾向性尚未建立,更容易全息地吸收。
對于教育來說,年齡越大,越難教學。就如移栽一棵樹,如果是根小樹苗,可能只需要二斤的力量,花半月的時間就夠了,大樹則以十倍力氣,半年尚不能糾正。很多成人學琴,容易掌握技巧,但由于知識結構不足以支撐他的情趣,勤苦而難成。
我從教琴經歷中觀察,讀經的孩子,由于長期的讀經習慣,他的記譜能力和理解能力,都勝于一般孩子。一般的小孩則不愿意反反復復。實際上恰恰是反反復復的記憶,旋律才能在孩子的心中流動,再彈奏出來,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孩子學琴是全方位的,從動作到氣息,全部能學走。成人則不同,有各種各樣的習慣,儲存了無關緊要的信息,運作中的速度也不是很快。所以對于古琴的學習,早些還是好的。
如今,國家層面也越來越注重傳統文化教育,培養一批文化功底非常扎實的孩子,這將對藝術門類的發展有大貢獻。四書五經跟古琴不是如何合作的問題,而是根本和枝葉的問題。古琴只有在中國文化的背景下,才能開花結果,得到滋養。
現在的音樂教育多是西方本位的,比如在小學里唱歌等,都是鋼琴伴奏。由于先入為主,小孩子對于音樂的最初印象就是西方音樂。其實,這是在中國基礎教育中音樂教育方面的一大缺失。
記者:您曾作為文化推廣人的身份,在澳洲辦讀經中心,哪些因素推動您成為一個文化傳播者?如今每年有多久的時間在澳洲?這個角色,給您帶來了哪些體驗?
金蔚:目前,我一年中很多時間在悉尼。首先是因為自己的孩子也在學齡期,由于在悉尼缺乏漢語學習的環境,我覺得非常可惜。在接觸了王財貴先生的讀經理念之后,就創辦了澳洲讀經中心,帶動周圍有共同需求的孩子一起讀“四書五經”。
澳洲讀經中心,其實體是雍謙書院,課程主要是由程姝老師在做。在那之前,她一直在做家庭讀經,我的孩子也曾求學于她。后來,我只是找了一個地方,希望海外長大的孩子能有一個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經典的地方。在國外做讀經教育的推廣,基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熱愛在做。因當地的教育環境與國內不同,實在不易。
雍謙書院并非全日制,只是在周末開課,目前約有20多個孩子在書院學習。除了四書五經的誦讀,還開設古琴和書法課程。現在是我自己在帶古琴課程。書法則是從最經典的字帖學起,學生自行選定一本明代及以前大家字帖進行百日描摹,有些三年已卓有成效。
記者:當前中國的音樂教育,普遍以西方的音樂教育為主。在您看來,中國的雅樂是否可以復興?您曾多次在國外開古琴獨奏會,會后多與聽眾有交流和傳授。據您觀察,西方人是否可以接受古琴?為什么?
金蔚:中國的雅樂要復興的話,還有賴雅文化的復興,幾近所謂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中國傳統教育的復興,這是互為表里的。因而沒有好的教育,就不能培養出那么多的人才,整個社會也不具備足夠的音樂欣賞水平。我相信,等到中國傳統文化復興的那一天,中國的雅樂也可以復興。
我覺得西方人非常容易接受古琴,也有非常多的人接受。由于我們平時在國內遇到的外國人并不多,在里面找知音非常困難,但如果在音樂愛好者中,或者有一定文化素養的人里找,也不少的。
其實,中國古代的文化很龐大,被稱為經典的,亦稱為民族特色的并不多。古琴,不僅僅是中國的文化遺產,也是全人類的文化遺產。音樂本身是無國界的,只是受交流的限制,或者信息接觸的局限性,沒有那么廣泛地被知道。有一天,外國人學習古琴,會越來越多。

金蔚先生于維也納金色大廳音樂會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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