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瑩
小說這種文體在老早以前是不入流的,究根溯源來說中國沒有小說的傳統,我們現在對小說的觀念、認識、創作方法多來自西方,古代中國流傳下來的東西,是極美妙而意蘊豐富的賦、詩、詞,這幾樣才是古人文學創作的正道。明清時期小說得以發展,在于那時期沿傳統流續下來的文學創作已日漸衰微,好像前面幾千年里才子們把文學的樣式、創意、造詣,什么都用透用完了,明清文人無法再有創新,再怎樣努力,各方面都比不上了,于是小說應時而出,冒頭了,如集大成的《紅樓夢》,(《紅樓夢》的好是超過前面很多賦、詩、詞的,它展示和拉回了小說這種被人瞧不起的文體在文人眼里的自尊和面子,那時有追求的文人普遍不屑于小說,但好些文人私下傳閱《紅樓夢》。
為什么小說這種文體在前被人視為屑末,想到原因有二:一是它是放大放長的文體,唐詩二十八個字可說清的事,小說可寫兩萬八干字,是漢字的注水,近于口語說話,對追求修辭、對仗、凝練而富深義的賦、詩、詞來說,好像顯得不尊重漢字,不懂得簡約含蓄之美。《聊齋志異》里稍長的篇幅,如三千多字的,改換成小說來寫,往長了拉,能寫出一部長篇小說的字數。然而事情都有兩面性,小說這注水了的文體,卻又給了讀者良好的閱讀體驗,富于具體而多妙的想象空間,人物有性情,有生命,很生動,有人愛上就一直愛看小說了。二就是小說所寫的人與事均為俗物,文字呈現在紙上讀來都是一幅幅具象的形而下圖景,猜想在古代仕子們眼里,小說可能就像我們現代有閱讀追求的讀者所不屑的《故事會》。《紅樓夢》里許多篇幅寫的是賈府里喝茶、聊天、斗嘴等日常俗事,可見曹雪芹在最楊亡、的主旨追求下,要完成他心中的作品,須得日常俗事撐起,免不了,免了,人物就無法鮮活立體,它們是使此書最終走向主旨宏闊思想深遠的重要環節,這時要追求幽眇飄幻的文學想象感受,可以去讀唐詩。日常俗事是俗,可是要看作者怎么寫,寫好了,就走向優美的形而上,擁有了不起的思想。由此,小說的豐富性又可一見。所以小說這種文體發展了下來,至現在,說起文學,人們第一個想起的是小說,賦、詩、詞已然像遠古的舊物了。
既然今人作文學主要作的是小說,就全站在小說里來看小說吧。喜歡看小說的人也許較喜歡字面呈出的文字生活,而寫小說的人應是真切熱愛生活的。有時在地鐵、公交上,看到旁邊的人用手機看小說,我會好奇地挨近看一看,看他看的是什么小說。多數是網絡小說,一張長方形的手機屏幕,細小漢字排滿整面,只需看文字的分行就可辨別,如二三十個字就分一段,或占滿屏幕三分之二的十來個字的短句對話,就知是網絡小說。純文學小說的作者對段落的掌握比較嚴謹,分行不會輕易草率,再一點,在嘈雜流動的公眾場合,文學性的小說很難讓人定心看得進去。
寫小說離不開活生生的人,文學即人學,對人保持好奇進而引發挖掘的興趣,是想用小說寫作這種方式進行語言文字的表達與探索,是藝術創作。古人寫虛無縹緲不落地的人神戀,追求高遠曠達的情懷抱負,等等,多不出離言志抒情,首先講究文體美,重修辭,也是心靈寄托,然而到底屬不及物的表達,重在欣賞,是很純的文字創造。現代小說也講心靈寄托,對欣賞度也有高要求,但軟性門檻就要求很及物,但有時有的小說太及物了,反而不好看了,要在不及物與及物之間平衡把握得好,需要作家的本事。我自知喜歡文學,能寫出流利無語病的章段,卻自知斤兩,只是擅長點文字罷了。最近補歷史看《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感嘆聯大期間任課的教授們,真真個個是大才子,我們這種會寫幾篇小說的人,是極微卑的雕蟲小技,去比都夠不上入門資格,那個時候涌現那么一批厚博的人才,現在只能想一想,望洋興嘆。
盡管對小說看得不唯心,也還是喜歡小說,看小說長大,到現在已成為一種消遣習慣,有時深覺看社科類的書比看小說這種虛無縹緲的書實在,但是買書多是買的小說,也是總想看優秀的作家是怎么寫的,學習不到欣賞也好。自己能力雖不濟,卻喜歡嘗試寫小說,平時遇到聽到某個人某件事,觸動心弦,就想能不能用文字表達出來,如順利表達出來,就是小說了。這么說來,對小說的態度其實還是很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