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峻
歷史學科素養的培育,有賴于教師掘井及泉的提煉學科營養,以潤澤學生的心靈世界,教學中只有敘事見人、釋史求通、學史重法,方能在潤物無聲中獲得歷史啟示和先哲智慧。我們需要在核心素養立意下進行具有大尺度、大視野和大情懷的教學企劃與設計,但是,大格局離不開精細化的雕鑿和細節性的詮釋,那么,歷史細節該如何選擇,歷史細節的敘述應該注意哪些問題?這些問題值得歷史教師深入研究,否則,核心素養的滋育將成為束之高閣的空泛理念。現將我在日常教學中對教學細節的選擇、運用和思考呈現出來,以期拋磚引玉。
一、細節詮釋的準確性與理解史事的精度
有一次我和學生暢談美國政治制度,有學生問我,“特朗普政府”等同于“美國政府”嗎?美國行政機構數量的多少與美國總統權力的強弱成正比嗎?其實,我知道這個學生剛剛讀完林達的系列叢書,他是故意拷問我如何用中文準確表達美國的政治術語。在一些學生甚至老師的眼里,“特朗普政府”和“美國政府”似乎是一樣的,但事實上,它們并非一個等同的概念。同樣,我們也不能簡單地把美國行政機構數量與美國總統權力的大小掛鉤。其中的原因有兩點:首先,“特朗普政府”在英文中表述為“Trump Administration”,其含義是“特朗普行政機構”或者“特朗普行政分支”,而“美國政府”在英文中表述用“American Government”,“Administration”和“Government”用詞的變化顯示了美國總統制的特點,即美國總統雖然是聯邦政府的最高首腦,具有最高的行政權,但他不是美國國家最高領導者,美國總統行政權力受到國會、最高法院的制約,用詞的變化體現了美國三權分立的政治制度特色。再有,雖然美國現在的總統擁有最高的行政權力,如設立白宮辦事機構、發布行政命令權力等,但這些權力并非總統制確定之初就設立。《1787年聯邦憲法》(以下簡稱《憲法》)是美國總統制確立的標志,《憲法》規定,總統有改組機構的創議權,有與外國締結條約與行政協定的權力,有任命政府機構官員的權力等等,但總體上說,從《憲法》頒布后到19世紀末期,美國總統的權力比較孱弱,“弱政府”與“強國會”的政治現象一直存在,直到20世紀初期才有所改變。在《憲法》規定的基礎上,20世紀初期在西奧多·羅斯福、威爾遜和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的努力下,總統行政權力的內涵和表現形式出現新的變化。諸如對行政下屬官員的免職權力、發布行政命令的權力、建立和配備白宮辦事機構及人員、制定年度聯邦政府預算和建立獨立管制機構等權力。這些行政權力提高了總統的個人威望和地位,形成了以總統為核心的政府行政體系,也鞏固了總統民主行政集權制度。因此,可以說隨著美國總統制的發展,尤其到了20世紀30年代,在美國國會授權之下,美國總統的行政權力才達到了巔峰時期。因此,美國行政機構數量的多少與美國總統權力的強弱并非一直成正比。這些政治概念表述也屬于歷史細節的范疇,表述不準確可能會給學生帶來概念上的混淆,進而形成錯誤的歷史常識。可以說,歷史教師教學語言的精準表達,既是教學細節的微觀表征,也體現了一個教師掌握史識的深度。
二、細節呈現的通靈性與解讀史實的寬度
史料浩如煙海,如何選擇適切的史料去深化教材的相關內容,做到既能體現史料的印史、證史(或證偽)之效,又能引導學生進入歷史的情境,借助時代的語境去理解歷史的過往,這其實是對教師自身的文本閱讀量和史料駕馭能力的考驗。現在中學歷史教學界提倡敘事見人,教學中要體現人的歷史和歷史中的人,這完全符合高中、初中學生的身心特點,因為對歷史問題的理解,尤其遇到國家政治、制度興亡等比較抽象的問題,未成年人需要有一個從形象思維到抽象思維的引導,從而能更好地理解一些抽象的、純理論的觀點、概念。因此,教師在關注教學細節時,要盡可能把一些比較形而上的理論用通俗的、生動的、真實的故事來表述,這更能加深學生對發生的是過去,寫出來的是歷史的認知。
孔飛力曾寫了一本《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的歷史專著,講述了18世紀乾隆盛世下,發源于江浙但波及全國的叫魂案,從普通百姓、大小官僚和乾隆皇帝視角描述了原本一種民間妖術所帶來的恐懼如何從地方蔓延至全國,如何從地方上升到中央的政治事件,最后,謠言演變為一場自上而下席卷全國的除妖運動。這個真實的歷史事件似乎和中學歷史教學沒有關系,其實,這段歷史卻能說明一個道理,即“康乾盛世”表面上是極盛的年代,但實質是一個鍍金年代,除妖運動折射了清朝的落日輝煌,隱含著對清皇權高度專制下的悲哀。
教師可以引用書中的一些小故事,如“在暑熱的7月18日晚上,他(姓孟的農夫)睡在自家茅屋的后房,而他的妻子則與孩子們睡在前屋,前門敞開著以圖涼快。孟對官府說,天快亮的時候,‘我身上發顫,就昏迷了。我女人叫我不醒,忽見我的辮子沒了四五寸。被驚醒的孟妻聽說過,把割剩的辮子都剃凈并洗一下頭,就能躲過災難。因此她叫來理發匠把昏迷的丈夫的頭剃了并洗了頭。”剪發在清朝是一個犯大忌的事情,清朝《大清律例》中明確要求老百姓留發辮,這種剪發辮的行為似乎在挑戰清王朝的蓄發制度。雖然是因為對妖術的恐懼,老百姓不得不剪發,但乾隆皇帝認為有人正利用“剪辮妖術來煽動漢人對大清帝國的仇恨,并陰謀挑起反滿叛亂”[1]。在乾隆皇帝的高壓下,整個官場都被調動起來,進行一場除妖的清剿運動。課堂上教師運用叫魂案等生動的案例,引導學生認識到乾隆盛世表面上的強大昌盛掩蓋不住社會內部的各種矛盾和危機,即便乾隆皇帝已穩固江山,也難免有一絲外族被漢人推翻的擔憂。叫魂案在“康乾盛世”章節中的運用,既反映了“歷史就是整個社會的歷史” [2]。也反映了“每個社會都以自己的方式對政治權力的限度作出界定。沒有哪個社會愿意長期容忍不受限制的專權”[3]。
小故事折射大歷史,這是細節教學的最佳境界,細節運用是否貼近教材的內容和教學目標,這決定于教師對歷史細節的選擇,而這種歷史細節的適切性,一定程度體現教師的文本閱讀量和知識面,體現教師知曉史料的寬度。
三、細節內涵的啟示性與明辨史識的厚度
歷史細節之美在于它能將現實中的人帶入歷史場景和情懷之中,讓現實中的人與歷史中的人和事隔空對話、包容理解;此外,歷史細節之美有時也體現于它的見微知著,讓人以小見大,窺見一斑,曲徑通幽。
“戊戌變法”是中學歷史教材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它作為近代先進知識分子為主策劃的改革運動,雖因維新派自身的孱弱和理想主義,以及封建舊勢力的強大而壯志未酬,然而它的“喚醒”與“警世”意義,卻在民族復興道路上留下了無法湮沒的“回聲”,也為苦苦求索中國現代化之路的國人留下了一段悲情的記憶和寶貴的財富。在分析“戊戌變法”失敗的主要原因時,維新派的宣傳、發動停留于上層知識分子而忽視下層百姓的參與,這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這個失敗的因子其實在維新變法運動早期,維新派發動的“不纏足”運動可以窺見一斑。
19世紀的“不纏足”運動是和維新運動一起發展起來的,鄭觀應、康有為等把“不纏足”運動和救國保種、國民智育掛鉤起來。梁啟超還說,“纏足一日不變,則女學一日不立。”[4]為宣傳“不纏足”思想,維新派發行報刊、組織學會、開辦女學,這也是后來維新運動開展的主要方式。不纏足協會分布廣東、湖南、上海等多省,人數有幾十萬人,而且得到了張之洞、陳寶箴等官員的支持,這些運動的軌跡也和維新變法運動的歷史足跡與特點極為相似,只不過維新變法得到了更高統治者光緒皇帝的支持,“不纏足”運動似乎就是早期的維新運動的縮影。當穿過這次運動光鮮的表面,我們會發現,各地不纏足協會的發起者都是男子,參加不纏足協會的會員也都是男的,據統計,“湖南那1060列名不纏足會的人,沒有一個女性。”真正應該被解放的婦女并沒有參與其中。有時候,婦女的保守思想比男人更勝一籌,吳玉章曾說:“上海成立了天足會,我和我的二哥便成為反對纏足的激進分子,我的大哥也同情我們,……但是我的大嫂卻無論如何也聽不見我們的話,竟自把女兒的腳給纏上了。唉,變什么法?維什么新?就在自己家里也行不通。”[5]這種現象其實反映了中國封建傳統思想的根深蒂固。但維新派很理想主義,嚴復說,只要皇帝親自下一封詔書,給老百姓講清楚纏足的壞處,并且對纏足者嚴加懲罰,廢除纏足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康有為甚至估計只要三年時間就可以做到。這種形而上的“不纏足”運動遇到了理想主義和無實權的皇帝,運動隨著百日維新的失敗偃旗息鼓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纏足”運動作為維新變法運動的一個側面,能以小見大,由表及里地理解維新派變法失敗的內在原因,這個真實的史實從見微知著的歷史角度,把史料運用到極限,體現教師駕馭史料的效度。
教學細節之美不僅在于闡幽發微,見微知著,其美也在于細節之中引發學生的歷史思維,體現歷史與邏輯的一致。教學細節并非必須運用于每堂課,但有了細節之美課堂一定會增色不少。選擇和運用、駕馭教學細節的過程,也體現了教師的教學設計能力和個人的學識素養。
【注釋】
孔飛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北京:三聯書店,2012年,第351頁。
J·勒高夫等主編,姚蒙編譯:《新史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第6頁。
孔飛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第2頁。
轉引自郭桂蘭:《中國婦女革命史》,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5頁。
吳玉章:《吳玉章回憶錄》,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0年,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