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石
摘要:在唐代各具個性的詩人群體中,杜牧絕對算得上是一個“特立獨行之士”。他的詩氣味獨特,令人一聞便知,具有極其鮮明的個性特點。杜牧的詩整體上給人以“無窠臼”之感,也就是沒有什么格式之類的套路,或日不拘一格。他在《獻詩啟》中寫道:“某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處于中間。”
關鍵詞:杜牧;感傷;時代特征
晚唐文學不同以往的最顯著的內在性標志,是在向人的心靈世界的深入,以人的心靈世界為文學表現對象和內容。這種深入實際上是一種無奈與避退之舉,而所深入的又是一個被撕裂了的受了傷的心靈,因此被蒙上了一層感傷的情調。無疑,這種感傷文學的標志性人物非李商隱莫屬。相對來說,對杜牧詩中的感傷因素就顯得重視不夠了。其實杜牧的詩一樣以其強烈的感傷色彩代表了晚唐文學的時代特征。
通常我們評價杜牧詩的風格往往強調其“情致豪邁”,有的說他的詩“豪而艷,有氣概”,有的說“俊爽”,也有的說“雄姿英發(fā)”,總之都是以“豪”為基本面,側重的是他的志氣。這固然不錯,但杜牧詩中的“豪”除了令人覺得“俊爽”、“雄姿英發(fā)”、“有氣概”之外,似乎還有著其它的味道。杜牧的“豪”既不像李白那樣飄逸,也不像北宋的王令那樣粗野,更不像辛棄疾等詞人那樣放縱。由于生在晚唐這個特殊的時代,杜牧更像是一個被折斷了翅膀的“英物”,因失去了飛翔的能力而不能飄逸了,因失去了自由的空間而不能放縱了,又因自我的傷感而哀艷也就不至于粗野了。他的“豪”令人覺得傷感,覺得哀艷。
如果說杜牧詩中的豪是其張揚于外的個性氣質,那么感傷則是其彌漫其中的情感內質。它們二者渾然一氣,共同合成了一種“含思悲凄,流情感慨”的風格特征。他的感傷也因而與同時代的溫、李等人相異。總體上,溫庭筠的感傷停留在人生的活動層面上,大致是些離愁別緒,李商隱的感傷執(zhí)著在人的內在品質與價值上,顯示出的是人性的深度,表現出的是一種虛幻感,而杜牧的感傷則由個體命運上升到對歷史的沉思與反省,顯示出了時空的廣度,表現出的是一種虛無感。如他的《杜秋娘詩》,不僅在敘事的手法、文字的巧麗,以及女性題材上充分顯示出晚唐文學的時代特點,更反映出了晚唐人在歷史與現實中失去著落后典型的迷茫心態(tài)與感傷情懷。這首詩以杜秋娘一生離奇的遭遇為線索,將歷史的沉思與命運的感慨寓托在流麗跌宕的敘述之中。后半部分以“自古皆一貫,變化安能推”一句轉入議論,將歷史上那些命運不定的風云女子及前途難期的“士林”中人一一“召來”。人的命運如此不定,又如此難測,從中產生出一種迷茫感與虛無感也就不足為奇了。詩的末尾以一連串疑問將這種迷茫與虛無歸結到“己身”之上,所謂“己身不自曉,此外何思惟”。杜牧思想上重“己身”的鮮明特征,在他大和末年的政治表現及晚年一再要求外任刺史等事上都有明顯的表露。他還說過像“今斷一指得四海,凡人不欲為”之類以自我生命為重的話。由重己、重生命的價值觀念進入到對歷史變化的反思與理解,除能令杜牧的歷史觀更有人情味外,也難免要使他的人生觀陷入“己身不自曉”的迷茫與“此外何思惟”的虛無中。他晚年變得日益感傷,乃至頹放,與此或不無關系。
當然,對歷史的理解總是由現實中的人發(fā)出的,而現實中人的觀念自然也是來自于對現實的反映。杜牧生活在晚唐政局變幻莫測的時候,他的這種感受與想法顯然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如《杜秋娘詩》詩中表現出的對個體命運不定的迷茫與歷史變化無解的感傷,作為一種時代的心聲,無疑有著現實苦難的折射。現實、歷史、以及個體的命運三者糾纏在一起,成為杜牧心中一個解不開的結。
然而不久,他的這個心結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越來越為一種感傷的情緒所覆蓋。由于自覺理想破滅,人生無望,他變得消沉與頹放起來,常常以獨酌的方式“乞酒緩愁腸”,他本就好酒,這時更成了他精神的寄托。他的詩中也因此滿是迷茫的醉意。寫于黃州期間的《雨中行》典型地反映出他這種買醉的心態(tài)。再如《醉眠》詩:秋醪雨中熟,寒齋落葉中。幽人本多睡,更酌一樽空。《獨酌》詩:長空碧杳杳,萬古一飛鳥。生前伴酒閑,醉里閑多少。煙深隋家寺,殷葉暗相照。獨佩一壺游,秋毫泰山小。了解杜牧“生前”志向的人都明白,他何曾想過要“生前伴酒閑”。由此可見他這“閑”中盡是些自嘲、無奈與苦澀的味道。此詩的關鍵在“酒”上,這首詩講的是醉意,以及在這醉意中達成的心靈的狀態(tài),一種頹然又空靈的心境。那碧杳杳的長空與萬古不變的飛鳥正是這心境最好的詮釋。當然,這一切是在醉意中達成的,這萬古的長空與飛鳥本身就給予了人一種生命體驗的醉意。在這醉意中,他的精神暫時得以解脫,沉重的歷史與現實消隱了,突顯出的是個體的生命及與之相對的茫茫的時空。在這醉意中,他的豪邁、不羈、氣概,似乎依然可以充盈于天地之間,盡管這是在一種頹然的狀態(tài)下實現的。他的心結似乎也從中獲得了消解,并升華為一種透著感傷與迷茫的難言的心境。這種心境無疑是屬于晚唐的,無法在其他任何一個時代尋到。過去我們一向強調杜牧詩歌的豪邁與俊爽,是他剛健的一面,相對忽略了他的人生感受,即心境的揭示與描述。其實,晚唐詩人最大的特色也是最深刻的地方就是在心境上。杜牧也不例外。
杜牧還有不少女性題材詩以及傷春傷別之作都明顯地表現出了上述迷茫、感傷的晚唐心境,甚至他的一些格調相對明快的一時一景之作,如《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也都在寒冷的景象中微微透露出些許感傷的氣質。
這種感傷是時代性的,并非個人一時的冷熱,故而幾乎成為了一種無處不在的如同大氣般的東西。如果說杜牧詩中的感傷性因被他的“豪邁”個性沖淡了,以至顯出一種透明般的氣質,而不及李商隱那么濃郁的話,那么他的這種感傷就更需要從時代的角度去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