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與真實背后的人性關懷

彭春花

《一億六》是張賢亮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一部飽受爭議的作品。有的人認為它低俗、媚俗，有的人卻認為，在借助底層人物所表現出來的荒誕、低俗、媚俗化背后，是作者對人類未來發展的哲學思考。

小說講述的是一個荒誕的借種生子的故事。主人公叫王草根，是一個商業暴發富，靠收破爛起家，靠收購破產倒閉的企業發家，抓住時代的機遇和制度的漏洞，財富迅速膨脹，成為C市著名企業家、政協委員。王草根出身于底層，“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封建思想濃厚。他有三個老婆，卻沒有一個人為他生下男孩。恰好有個醫院倒閉，王草根把它收購過來，改名為眾生醫院，專門研究治療不育不孕，王草根急需要個男孩傳宗接代，可是他自己的精子全都是死精。優生專家劉主任意外發現，在工地上打工的小伙子一億六擁有數量多而且極佳的精子，可一億六本人對社會、性、人生懵懂無知，單純得像個嬰兒。于是，各種角色圍繞著精子爭奪戰逐漸浮出水面，還講了一群妓女、嫖客、警察、商人的故事。

一、人類的自身危機

一億六從來沒有上過學，而且不愿意學習。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他從來沒有上過學，才保證了他身體里有每毫升一億六的健康精子。一億六身體健康，人卻懵懂無知，這與身體健康形成了矛盾。這明顯是一種反諷。用一億六的身體健康反襯現在人的身體亞健康；用一億六精神的純潔來反襯現代人的人性扭曲。小說中陶警官的話，分析得很精辟：

“傻成這樣！這關社會啥子事了？關制度啥子事了？如果說貪污和制度有關系，我當然百分之百地同意！可是貪污來的錢一分不花，幾千萬人民幣一大捆一大捆裝在紙箱里，藏在衛生間讓水漚爛。古人還知道挖個地窖埋起來，如今的貪官把巨額的現金塞在床底下、衣柜里、抽屜里，既不揮霍，也不洗錢，動也不動，難道就是圖每天看著舒服？這和制度沒有關系，分明是人種壞了?！?/p>

隨著人類所承受的各種壓力的增大，加上吸煙、酗酒、吸毒、熬夜等各種因素，男性的精子數量減少，質量也趨于下降，已經下降到影響生育的地步。雖然科學家已經發現了這個問題，但這個問題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西方發達國家出現了人口負增長的問題，中國夫婦不孕不育的比例逐漸增長，可人們關注的還是眼前的瑣事，如房價、食品、金融危機、股票、工作，造成人精神緊張，進一步加重人的精神壓力，導致身體素質越來越差。人類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已不再是糧食短缺、生態環境惡化、金融危機、恐怖主義、貧困喝戰爭等，而是絕種危機。

二、人類的精神危機

小說中所體現出的人類精神危機，大體有如下兩點。

（一）家庭

陶警官，有家室，聲稱警察不能包二奶，卻和陸姐同居，為陸姐開方便之門，充當她的保護傘，無視法律法規的存在。這樣一個高級警察，肯定清楚法律法規，卻知法犯法。這樣的典型，現實生活中確實不少。

現代社會是一夫一妻制。在小說中，王草根是C市的政協委員、工商巨子，自稱“不吸煙、不喝酒、不近女色”，卻有三個老婆。一夫多妻在封建社會很常見，但在現代社會，無論從法律還是道德倫理角度，這都是不相符的。大老婆是王草根當農民時明媒正娶的，她意識到成為暴發戶的王草根，終有一天會包二奶，于是建議王草根“奉妻成婚”，娶了二老婆，三老婆也是大老婆默許的。王草根包二奶、包三奶的原因，并非他好色，而是源于他“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思想。王草根為了讓自己有后，寧愿讓自己的女人和別的男人發生關系，也不愿意背負無后的罪名。王草根滿嘴粗話，沒有多少文化，粗俗不堪，卻又精明過人。小說通過對王草根的描寫，刻畫出了一個粗魯、精明、保守、自私、憨厚、誠實的小農民典型，刻畫出了一位從底層爬上來的企業家形象。

（二）女性

除了陶警官和王草根，小說中花了不少的筆墨描寫風塵女子。陸姐、珊珊、二百五，身世不同、經歷不同，遭遇卻一致。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里，女性地位極其低下。沒有哪個女人愿意當妓女，也沒有哪個女人不渴望愛情。在小說中，女人成為男人的玩物，女人在成為妓女后也沒有因為自己是妓女，感到自己不純潔。這是對當今社會男性將女性當成玩物的一種諷刺，也是對于那些自甘墮落、愿意被包養、愿意成為男人玩物的女性的一種批判。

三、小說揭示出的時代特征

《一億六》這部小說所揭示的暴富階層、國企改革、底層人生存狀態、腐敗等問題，是改革開放至今中國的生存現狀。中國改革開放的四十年，是經濟發展的四十年。中國意識形態的建設沒有跟上經濟發展的腳步，才產生了拜金主義、笑貧不笑娼、貪污腐敗的社會現狀，產生了信仰的危機。這是一部反映都市人生活、解剖都市人生活的小說。這是一部低俗的小說，低俗的背后是作者對低俗的思考，這才是這部小說的價值所在。

小說以荒誕的手法揭示了當代社會的真實圖景，指出人們在各種欲望的驅使下，出現了空虛、無信仰、無精神寄托、虛無、無聊等精神危機，加上當代社會缺失精神獨立的知識分子，學術界、思想界、知識分子和大眾一樣，導致社會出現了低俗化、媚俗化的傾向。

《一億六》這部小說表面呈現的是一個極其荒誕的故事，但是在這荒誕的背后，勾畫了一幅真實的歷史畫面。雖然小說中有些內容的描寫看起來有些過于夸張，但是它們從某種程度上體現了所處時代的某些特征，它對社會腐敗問題的暴露和揭露是真實而又深刻的，體現了張賢亮對社會問題的反思，體現了他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在這關注和反思的背后，閃現著人性的光輝，隱藏著對國家、社會、人類現狀的擔憂和思考。它讓人們看到了企業規則、教育現狀、醫患關系、警營世界等社會鏈條，反映了人類在社會物質層面走向富裕之后，人類在精神層面走向低俗化狀態的現象。

這個故事來源于生活，卻超越了生活本身。多年的勞改生活，讓作者總是反復讀《資本論》，張賢亮自己坦言，在他最艱苦的時候，是馬克思的《資本論》拯救了他。馬克思是歷史唯物主義者，他指出，人類只有解決了最基本的需要，才能解決上層建筑的需要。因此，張賢亮認為，人類社會發展需要經歷循序漸進的過程，只要把《資本論》搞懂，人們就能搞懂現在社會問題的根源，我國跳過了資本主義的高度發展直接進入社會主義，所以現在社會的種種低俗現象都是合理的，因為社會就是這樣，所以才會出現這些問題。

四、底層苦難敘事下的人文關懷

《一億六》里的人物大都來自于社會底層，比如王草根，還有風塵女子陸姐、陸姐的繼母、珊珊、二百五。作者寫這些底層人物，并沒有像其他作家停留在底層的苦難敘事上，好像底層只有苦難，除了苦難還是苦難。張賢亮的《一億六》是另外一種底層敘事風格，作品中的主要人物雖然都有苦難的過去，可整部小說讀完，并沒有像其他作家作品里所呈現出的那種沉重、郁悶、悲傷。比如，小說里的王草根出生在農村，他六歲時母親去世，他開始代替母親承擔地上的勞動，跟著父親干了幾十年苦活，后來因為失去土地，被迫帶著妻女進城，進城后被包工頭所騙，最后淪落為以撿破爛為生，通過自己的努力，在撿破爛的基礎上發達起來，最后變成了商業巨賈。從王草根身上可以看出，哪怕是變成了有錢的上層階級，身體上仍帶著天生的泥土氣息，他骨子里依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草根。王草根來自底層，他的苦難體現了他身上“事事過問，親力親為，一天到晚腳不沾地”的那股干勁，體現了他苦難背后的那種堅韌品格。比如，小說里的另外一位重要人物，一億六的姐姐，也就是陸姐，母親因為難產留下弟弟，陸姐承擔了母親的角色，為了能讓弟弟上學，背井離鄉來城市打工，后來因為父親受傷，被迫淪落風塵，對于這樣一個苦命的女人，小說中的描寫可謂字字淚、句句血。這樣的苦難并沒有壓垮陸姐，她的堅強像對一億六的愛一樣執著、堅定、深沉。張賢亮對這些風塵女子以飽含同情的筆調，通過描寫她們在污濁社會中的苦難生存，體現了她們純潔、善良又堅強的精神。

小說對這些底層人物的書寫，并沒有停留在世俗的層面上。這些底層人物生活經歷相似，雖然有著苦難的過去，通過自己的努力，脫離了底層社會，擺脫了生存危機，實現了物質生活的極大滿足，甚至進入上流社會。就在擺脫貧窮的苦難生活后，他們面臨著比苦難生活更加嚴重的危機。這些底層人物傾注著作者的憂患意識。王草根在脫離貧困的底層生活之后，想要個男孩傳宗接代，在名牌西裝包裝下的身體卻是一副“死精”的軀體。人類社會發展到21世紀，物質生活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但人類自身面臨著絕種的危機。王草根沒有生育能力的事實，象征著人類社會生命力量減弱，反映了人類面臨著絕種的危險。底層苦難敘事的背后，隱藏著作者對人類未來的擔憂。

五、結語

張賢亮，一位飽受爭議的作家，正如《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習慣死亡》等前幾部作品一樣，長篇小說《一億六》一問世，就立刻引起了人們的激烈爭吵。有不少人認為，這部作品有明顯的媚俗化傾向，它體現了知識分子道德良知的墮落，沒有承擔起知識分子社會良知的責任，破壞了知識分精神崇高、精神獨立的人文精神傳統，沒有給社會的精神價值帶來正確的導向?！兑粌|六》這部小說中，人物的對話、人物的某些行為、小說中某些社會現象的描寫，確實有些低俗，甚至有些媚俗。和小說這種表面的低俗、媚俗相比，小說里所體現出的人類危機意識更加明顯。用作者的話說，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和社會，比小說要低俗、媚俗太多。雖然小說描寫的內容很荒誕，但荒誕的背后，是張賢亮作為一位知識分子，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個階段，通過他親身所經歷的、所看到的，站在一個哲學的高度，看社會問題，思考社會危機，思考著人類未來的發展，這體現了一位作家人性的關懷。

（北方民族大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寧夏區教育廳產學研聯合培養基地建設項目（項目編號：YDT20160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