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蘇州園林是中國園林的瑰寶,從美學的角度進行深入研究尚有不少的空間。僅從匾額、楹聯這個角度,探討了蘇州園林的思想內涵和美學特征,從而認為,匾額、楹聯在古典園林中不是點綴,而是蘊含著豐富的審美價值,是園林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關鍵詞:匾額、楹聯;美學特征;審美價值
徜徉在蘇州園林中,我們一般會被它的巧奪天工,宛自天成的美景所吸引,但是要理解蘇州園林的內涵,欣賞和研究它美的價值,必須去關注和探究已成為園林構景一部分的匾額和楹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借賈政之口發表了這樣的見解:“(大觀園)……若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是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1]在這里,曹雪芹強調了匾額、楹聯在園林中的重要作用,它是園林景觀的靈魂,是園林深刻內涵的精神所在,如果沒有它,縱使再美的景觀,也只是表現了造園物質的本身,卻不能生色。何謂“生色”?即超越園林景觀本身所敘述的內涵。
一、匾額、楹聯的美學內涵
匾額、楹聯是中國園林獨具的特色之一,是園林不可缺少的有機部分。西方園林的構成往往是建筑、繪畫、雕塑、水池、植物等,寬闊,整齊,明亮,劃一,以名家的壁畫、雕塑為亮點。而中國古代園林,特別是蘇州園林,匾額、楹聯雖然沒有西方園林中繪畫、雕塑那樣引人注目(從色彩、體量上說),但要深入研究園林的內涵,其作用要遠遠超過西方園林的繪畫和雕塑,因為匾額、楹聯在中國古典園林中并非點綴或裝飾,而是園林構思、主題的集中表現。
蘇州園林屬文人園林,其園主或是地方士紳,他們出身世家,家底富裕,構筑花園來貽養天年;或是退休官僚,葉落歸根,購置園林安享晚年;或是官場失意者,欲以隱居方式保持自己人格的清高。這三類園主都是文人出身,有較高的文化修養,他們構思園林,往往先用簡練的詩句構出各景區的主題,然后根據詩意作些草圖,在建造時則仔細體味意境,推敲山水、亭樹、花木的位置,使景最大限度地表現出詩情畫意。而在園林大體完成之后,還要進行最后的加工,給園林建筑起名題額、配對聯寫詩文,通過文字曲折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所以,蘇州私家園林的匾額、楹聯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是園林欣賞的重要組成部分。
匾額、楹聯是從古代山水詩中脫離出來的一種體制短小、文字精煉的文學形式,具有詩歌凝練、精粹、含蓄、生動的特點和文學的蘊含性、豐富性、多樣性。
(一)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可以用來形容蘇州園林的匾額、楹聯涵蓋內容之豐富和深厚。蘇州園林的匾額、楹聯涉及儒家、道家、佛教思想(特別是禪宗)以及傳統的文人雅俗等諸多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精華。
留園五峰仙館匾額:“藏修息游”。匾額取自《禮記·樂記》中“君子之于學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是儒家關于學習修身的格言。
滄浪亭水亭匾額:“觀魚處”。此亭原名“濠上觀”,與今名意思相同,取意于莊子、惠子濠梁問答和莊子濮水釣魚的故事,是老莊思想的代表。
留園亦不二亭匾額:“亦不二”。“不二”是佛教語,與對面的貯云庵,為園主念佛修行之所,為佛教思想的體現。
留園的曲溪樓,題名語出“流觴曲水”典故。流觴曲水,河邊暢飲,自魏晉始,是文人風流雅韻的一大時尚。
諸如種種,不一而足。蘇州園林的匾額吸取了文賦、唐詩、宋詞以及文學典故等的思想內涵和藝術形式,將士大夫階層思想的歷史變遷、矛盾復雜,含蓄地表現出來,形成園林中獨特的表現形式。
(二)簡約而意豐,情繁而辭隱
方薰在《山靜居畫論》中說:“以題語位置畫境者,畫亦由題益妙,高情逸思,畫之不足,題以發之。”意思說,畫面要借助題跋來突破景物的空間限制,用語言補其不足,來生發畫中不易表達的思想感情。園林與繪畫一樣,也有其“畫之不足”之處,也需要“題以發之”。匾額、楹聯,往往虛實相生,情意無窮地創造了園林的景外之景,或景外之人和事,景外之情和意。
網師園濯纓水閣楹聯之一:
曾三顏四;禹寸陶分。
楹聯僅僅八個字,極其簡練地概括了四個典故:曾參每日三省吾身的精神,顏淵恪守“四毋”信條言行,大禹、陶侃愛惜光陰的態度。這八字修身立德楹聯,言簡意賅,發人深省。與濯纓水閣相互映襯,相得益彰。
蘇州園林中許多名園的園名也含義深刻,深藏著園主的慨嘆和情思。蘇州園林的門一般較小,有的甚至深藏在狹長幽靜的小巷中,門口一方匾額為園名。試想,如果拙政園、網師園、滄浪亭、涵碧山莊(留園)等園名改為王園、宋園、蘇園、徐園(或劉園),即以園主之姓命名,頓然失色。因為這些園名反映了中國古代士大夫階層千百年來對自己生存空間的苦苦追尋和獨立品格的堅守。
隱居是文人傲世的一種表現。徹底的隱居者可以剃度出家,也可以隱入山林。但是,這種與封建集權斷然不合作的行為,為歷代統治者所不容。唐代白居易的“中隱隱于市”思想為士大夫階層尋找到一條折中之路。蘇州園林正是這種隱逸思想的產物。
滄浪亭的園主蘇舜欽,由于屢次上書議政,被罷官。罷官后買下五代廣陵王錢元僚舊池館修建而成,以《滄浪之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之意,命園“滄浪亭”,自號“滄浪翁”。拙政園園主明代弘治進士王獻臣受誣陷被降職,罷官后失意回鄉,在蘇州城內購地,請文征明設計,歷時16年建成該園。他借潘岳《閑居賦》句意“灌園鬻疏,以供朝夕之膳;……是亦拙者之為政也”,給園取名“拙政園”以自嘲。網師園為清乾隆時光福寺少卿宋宗元“倦游歸來”修筑而成,以“網師”命園名,表示自己只適合做江湖中漁翁。吳江同里退思園園主任蘭生,光緒十年(1884年)因過失被彈劾落職還鄉,遂建園閉門思過,取名“退思園”。
《園冶》造園之說“意在筆先”,即園林建造之前必先有一主題。拙政園以荷為主進行構園,有“芙蓉榭”“遠香堂”“荷風四面亭”“留聽閣”等建筑。主建筑“遠香堂”取北宋周敦頤《愛蓮說》中“香遠益清”句意。《愛蓮說》寫道:“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立,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歷代歌詠蓮花的作品俯拾皆是,唯有《愛蓮說》意境高遠,道出荷花在污濁環境中保持高潔的情操。從此蓮花為潔身自好的象征,為君子比德的常用花卉之一。拙政園濃墨重筆突出荷花主題,彰顯了園主內心追求。
可見,蘇州園林的匾額、楹聯文字簡潔,內涵深刻,不是園林建筑構成的點綴或裝飾,而是園林內涵的彌補和擴展。正像曹林娣教授在《蘇州園林匾額楹聯鑒賞》一書的序言中所說“這些摩崖鐫刻、匾額楹聯,作為藝術語言,不只是一種符號、工具和建筑物典雅的裝飾,而是一種審美的藝術本題的建構,作為傳達旨趣、透露景觀的文學淵源或人文內蘊、升華景觀意境等手段,是景觀的‘詩話、‘心靈化,是對于景觀表象和心靈境界的一種審美概括。因而,具有歷史的、人文的、審美的價值,是園林中不可或缺的藝術珍品。”[2]
二、匾額楹聯的審美價值
匾額、楹聯的審美價值,一方面反映了中國古代士大夫的審美價值觀念,并且概括了他們對自然、宇宙等審美關系所形成的精神價值;另一方面還引領觀賞者在藝術審美(欣賞)中不斷形成新的審美趣味和審美心理結構,獲得審美體驗(二度體驗),即審美塑造。
(一)引發聯想,拓展園林景觀的審美內涵
如果說,欣賞園林像欣賞一篇散文或一首樂曲的話,匾額、楹聯就像散文中的脈絡和樂曲中的主題一樣貫穿園林欣賞的全過程。
拙政園有一個小亭位于四面環水的小島上,有兩橋與岸上相連。夏日,站在此處環顧四周,頓覺炎炎暑氣消失。小亭的匾額“荷風四面亭”,巧妙地訴說出此景給觀賞者的感受:荷風四面,清涼愜意。這是審美想象的第一層空間——愉悅、暢神。其抱柱聯:
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
這副楹聯的句式是仿濟南大明湖歷下亭劉風誥所撰名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而作。下聯則用唐李洞《山居喜故人見訪》詩名句:“看待詩人無別物,半潭秋水一房山。”聯語中蘊含了一、二、三、四序數讓觀賞者吟哦、感嘆之外,還描繪了四季之景:“一房山”“半潭秋水”“三面柳”“四壁荷花”。在此,楹聯拓展了景觀的時間限度,將觀賞者的想象力進行了廣度的開拓,形成第二層審美想象空間——聯想、思考。這是匾額、楹聯作為文學藝術的特性,激發觀賞者的想象力獲得的。同時聯中“四壁荷花”中的“壁”字更是運用得絕妙。“四面”為平面所見,而“四壁”為立體的描繪,滿眼荷花的繁盛和曼妙,僅一字就點睛而出。“壁”字描寫的是人的錯覺,但給人的卻是奇妙的感受。
拙政園“梧竹幽居”的匾額和楹聯同樣精妙。梧竹幽居是一座有白墻和圍廊的方亭,飛檐翹角,背靠長廊,面對廣池,旁有梧桐遮蔭、翠竹生情。亭子建筑上的巧妙之處無需贅言,其匾額“梧竹幽居”,不僅將周圍景色描述出來,更在于表現了隱逸的情調。此為第一層審美空間。梧桐為中國的名木,“鳳凰非梧桐不棲”;竹子歷來是名人雅士喜愛之物。蘇軾云:“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梧竹幽居”渲染了隱逸的情調和自視清高的風格,引發觀賞者對隱逸的遙想和深思,此為第二層審美空間——哲理的思考。其對聯為:
爽借清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
此聯描繪了動靜、明暗、虛實之境,將自然之景和人的性情陶冶結合起來,表達了“智者樂山,仁者樂水”的哲學理念。楹聯引導觀賞者賞景、閱景,在時間、空間上展開聯想,獲得審美愉悅,并引發觀者的思考,令人產生二度審美體驗。
黑格爾說:“在藝術里,感性的東西是經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而顯現出來了。”[3]蘇州園林正是通過匾額、楹聯將園主和造園者的思想矛盾、生活情趣、審美格調等充分地展現出來,引領觀賞者進行審美活動,以獨特的美的特質打動觀賞者的心靈。
(二)虛實相生,拓展審美的空間
蘇州園林一般占地面積較小,造園家力求在有限的空間中營造自然,以達到“人與自然合一”的境界。于是,園林用建筑、山石、水池、植物以及多種構景手法,在有限的空間構筑“片山勺水”“拳石假山”,所謂“壺井天地”“芥子納須彌”,將人們的心從狹小的園林中引向自然天地。屬于文學范疇的匾額、楹聯卻正好能幫助觀賞者將視野、聯想引向外在的廣闊空間,使物、景獲得“象外之境、境外之景”,也使人們在有限的空間中看到了無限豐富的內涵。
網師園代表景觀之一“月到風來亭”。亭名取意宋理學家邵雍的《清夜吟》:“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一般清意味,料得人少知。”楹聯描繪了天光云行、清空無執、悠遠淡寂的情趣,但更多的是把人的視線和心胸引向廣闊的宇宙,引領人的心性與宇宙本體進行交融,以此達到自由的境界,即莊子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地。
著名的滄浪亭,其楹聯為:
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
這是一副集聯,上聯出自歐陽修《滄浪亭》詩,下聯出自蘇舜欽《過蘇州》詩。該聯精妙之處在于,它不是僅僅引導觀賞者欣賞滄浪亭的景致,而是將欣賞者的心靈引領到天地萬物中:清風、明月、近水、遠山,將這些自然的山水擬人化,賦予它們無限的情致和風韻。在山水之間,人才能回歸其本真;在山水之中,人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楹聯獲得中國山水詩的精神內涵,對審美的空間進行廣闊的拓展,將審美的視角進行縱深的開掘,使得滄浪亭格調清越、渺遠。
宗白華先生在《空間意識與空間美感》一文中說:“用心靈的俯仰的眼睛來看空間萬象,我們的詩和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不是像那代表希臘空間感覺的有輪廓的立體雕像,不是像那表現埃及空間感的墓中的直線甬道,也不是那代表近代歐洲精神的倫勃朗的油畫中渺茫無際追尋無著的深空,而是‘俯仰自得的節奏化、音樂化了的中國人的宇宙感。”[4]這種俯仰自得的節奏化、音樂化了的中國人的宇宙感同樣在園林的匾額、楹聯中凸現出來。
(三)營造意境,幻化審美意韻
蘇州園林,不但景美,而且意境也美。何謂意境?《莊子》言:“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南朝梁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意象”,晚唐司空圖在《詩品》中云:“超以象外,得其環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南宋嚴羽的《滄浪濤話》:“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由此可見,意境是在對外在美的參照物進行觀照而產生的一種情感,是情與景的結晶體、交織物,也就是情景交融,產生意境。它提供了一個富有暗示的心理環境,用以指導人們對美的形象展開聯想。
高超的藝術意境應有深度、高度、闊度。拙政園“雪香云蔚亭”,有一副對聯,見者無不吟哦沉思,對聯寫道:
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
此聯出自南朝詩人王籍《入若耶溪》中的名句,對聯反其道而行之,用蟬噪和鳥鳴,反襯寂靜。空山鳥語、林靜蟬噪,自然如此博大,人類如此渺小。生命如蟬聲、鳥聲那樣短暫,萬物如山一樣恒定。該聯一方面表現了空濛、寧靜的氛圍,另一方面表達出佛教的虛空美和寂靜美,給亭周圍渲染禪的氛圍,引起觀者的禪思,使位于山上的雪香云蔚亭,超凡脫塵,宛如天界一角。這種意境富有禪的空渺的意味。
拙政園西部有一扇形小亭,隔岸與凌波浮水的曲廊相對。其匾額為變體隸書所題“與誰同坐軒”。軒名套用了蘇軾《點絳唇》的詞句:“與誰同坐?——清風、明月、我。”意境高遠。宗白華在《美學與意境》一書里說道:“藝術的境界,既使心靈和宇宙凈化,又使心靈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脫的胸襟里體味到宇宙的深境。”[5]一個水邊小軒,用蘇詞的意境,將一般的賞景上升到對生命的顧念,對自我的返照,表現了對個體感性存在的深切體認,從而獲得哲理的高度。這是意境的最高境界。
卡西爾說:“在科學中,我們力圖把各種現象追溯到它們的終極因,追溯它們的一般規律和原理。在藝術中,我們專注于現象的直接外觀,并且最充分地欣賞著這種外觀的全部豐富性和多樣性。[6]蘇州園林中的匾額、楹聯表達了園主人的哲學、文學、藝術、人生的諸多觀念,內斂含蓄,不事張揚,將一種生命的智慧靜靜地呈現在我們眼前,需要我們用智慧去領悟。
參考文獻:
[1]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2]曹林娣.蘇州園林匾額楹聯鑒賞[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9.
[3]黑格爾.美學(第1卷)[M].上海:商務印書館,1979.
[4]宗白華.中國園林藝術概觀.清雅說風范[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0.
[5]宗白華.美學與意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6]卡西爾.人論[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
作者簡介:
董正秀,南京鐵道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旅游管理、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