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令強
《大學》言“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竊以為,若以“毋自欺”置換“誠意”則可,以“毋欺人”置換“誠意”則必不可。《大學》言“誠意”為“毋自欺”,而不言“毋欺人”,筆者以為主要是基于兩點:一、自欺者未必欺人,而欺人者一定自欺,意之實與不實“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者”,所以欺人者必先自欺,自欺為欺人的必要條件;二,他人不可欺,所謂“欺人”也不過是掩耳盜鈴般的自欺而已。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為自慊。”朱子訓“慊”為“快也,足也”,所謂自慊,也即“快足于己,不可徒茍且以殉外而為人也”,但朱子同時也強調《大學》中“自慊”之“慊”“訓快意多”。筆者以為“自慊”的含義與武俠小說中經常提到的“快意江湖”有異曲同工之妙處。比如,最能展現“快意江湖”的一句話可能是“該出手時就出手”,此語很好地體現了彼時彼刻、彼情彼景下英雄好漢們行俠仗義的心理狀態:不求功名利祿等身外之物,但求為善去惡快意恩仇。所以,受“快意江湖”影響,我比較傾向于把“自慊”解釋為“快意己心”。“自慊”之“快”更大程度上指的不是時間意義上的快,而是邏輯意義上的快。“慊”字之所以訓“快”多,是因為在此“快”的狀態下,我們是最不容易摻雜私意私欲去行事的,但卻不是說只要當下即做或者越快去做便是善的。因此說“自慊”之“快”是一種邏輯意義上的“快”。“《大學》說‘自慊,且說合做處便做,無牽滯于己私,且只是快底意,少間方始心下充滿。”(《朱子語類·卷十六》)此處也是在說,并非以最快的速度做我認為該做的事就是自慊,就能使自己心下滿足,而是說若能不帶絲毫私欲邪念地去做當做之事才能快足己之志愿,若是有“為他人”的意思在,就不是誠而是偽,不是自慊而是自欺了。因此,最容易達到不滯于私意而為善的方式就是“快”,如孟子“乍見孺子將入于丼”之“乍見”,在此一瞬間,我們是不顧及“內交要譽”而僅憑“怵惕惻隱之心”來行事的,如此便是“自慊”;一旦遲疑而生出“內交要譽”的想法,不論最終之行為是救或不救,都不能稱之為“自慊”,而只能稱之為“自欺”,只不過救比不救在自欺的程度上有深淺之不同。茍“自慊”,則惡惡必如惡惡臭,好善必如好好色,好善惡惡在“知”與“行”的層面上別無二致,表里如一,此是為不自欺;反之,表里不一則是自欺。所以《大學》接著又講“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因為在“獨”的狀態下,人最難把捉定自己的心思,最容易做出表里不一的事情。
《大學》之“慎獨”當包含兩方面的“獨”:“獨知”與“獨處”。筆者以為,“毋自欺”、“自慊”都是從“獨知”的角度講;“小人閑居為不善”則是從“獨處”的角度講。“獨知”是比“獨處”更高層面的“獨”,能夠在“獨知”的情境下為善去惡者,在“獨處”的情境下也必能為善去惡;但是能夠在“獨處”的情境下不作惡者卻未必能夠在“獨知”的情境下誠心向善。
小人才“獨處”(還未至“獨知”之地)便已經開始“無所不至”起來,又且“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由此可見,小人非是不知善之當為與惡之當去。不能依從內心初生之善念而實用其力以為善,已是自欺;至于“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而欲欺人,更乃自欺之甚者。“然人誠可欺哉!‘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欺人者適所以自欺而已!‘誠于中,行于外,那個形色氣貌之見于外者自別,絕不能欺人,祇自欺而已!”(《朱子語類·卷十六》)人不可欺,所謂“欺人”也只是“自欺”之甚者,是“自欺”的“高級階段”。誠于中者必形于外,由此我們不由想起孟子的教誨,“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孟子·盡心上》)非但君子所性如此,小人所性亦如此。所以朱子說人之意,“然其實與不實,蓋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獨知之者,故必謹之于此以審其幾焉”(《四書集注·大學集注》),這里“不及知”的“及”字很值得注意。“意”之實與不實在我,誠然有我所獨知者,然此獨知亦是他人所“不及知”(而非“不知”)者。所以,不論“意”實與不實,都必將睟面盎背進而施于四體,見諸行動。再退一步講,即使,我或可欺得過一人十人,但我可欺得過天下人否?即便我欺得過今日之天下人,我更能欺得過后來之天下人否?所以《大學》再一次告誡我們:“故君子必慎其獨也”!若茍如前文所說,“誠意章”第一次提“慎獨”是從“獨知”的角度,第二次提“慎獨”是從“獨處”的角度,那我們似乎還可進一步說,《大學》第二次提“慎獨”仍舊是提醒、告誡我們要由“獨處”推進至“獨知”。因為只有如此,才能正真做到“遏人欲于將萌”。某種意義上,“獨知”如“源”,“獨處”如“流”,于“獨知”上戒慎恐懼者必能在“獨處”時表里如一,不生惡念;而于“獨處”上提撕省察者卻未必能在“獨知”時保有純粹至善的本心。比如“外面雖為善事,其中卻實不然”、“自家知得善好,要為善,然心中卻覺得微有些沒緊要底意思”(《語類·卷十六》)之類。即使在“獨處”時能為善,但在人所不及知的內心深處仍舊有不實的典型。或許這種“獨知”之地的不實還未導致現實意義上惡的結果,但若任其發展,則最終一定導向惡。所以說,不能慎于“獨知”仍舊是不實、不誠、自欺。由此我們又不禁聯想到夫子的訓誡,“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在此,筆者又要將該句與“慎獨”做一勉強的對應了。“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勉強對應“獨處”,雖能使不善不落實到行動,但是卻不能照應到吾人之心思上;“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勉強對應“獨知”,是從源頭上培善除惡,所以能“獨知”者“有恥且格”。此對應雖確實過于勉強,但于經典之義理上微作勾連或亦有一二可取處。
人不可欺,欺人者適所以自欺,欺人亦是自欺且是自欺之甚者;能慎于獨處者未必慎于獨知,而慎于獨知者必能慎于獨處。自欺,獨知,皆是就“意”上說,更是從“心”上說。意乃心之所發,“自欺云者,知為善以去惡,而心之所發有未實也”。(《集注·大學集注》)自欺中,所欺者乃心;獨知上,能知者亦是心。吾人之心本虛靈不昧,廣大寬平,具眾理而應萬事。因有人心,人心有靈,所以人能窮理,致知,盡性,知天,從而與他物區別開來。若無人心,則雖萬物有理,而人何以窮之?雖日用倫常皆道,則人何以體之?所以,此心不可欺,不能欺,不敢欺;所以,“毋自欺”即是對此心的敬畏,也是對人之為人的敬畏。“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當我們基于上文所說再來理解此句的時候,此句已不僅僅是在告誡我們慎于獨處,更是在告誡我們要時刻敬畏此心,切毋欺之!誠如朱子所言,“蓋人雖不知,而我已自知,自是甚可惶恐了,其與十目十手所視所指,何以異哉?”(《語類·卷十六》)
作者簡介:
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哲學系中國哲學專業2015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