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德軍
(山西大學 近代中國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國民政府推行的保甲制度,不再是中國傳統保甲的翻版,而是當中國被卷入國際化的巨潮之后,面對西方政治制度與思想文化的強烈沖擊而產生的一種自覺式的反應:即試圖將西方基層民主模式之自治與中國傳統基層控制模式之保甲融為一爐。然而,國民政府的這種理想卻在當時中國特殊的國情下化為泡影,因為中國四分五裂的政局、凋敝的國民經濟、拮據的人才資源和嚴酷的戰爭環境,不可能為國民政府這種政治制度改革的嘗試提供起碼的條件。相反,抗戰的爆發及其持續進行,使得沒有健全征兵制度的國民政府不得不借助于保甲制度來征撥日益缺損的戰爭兵員。誠如冉綿惠所言:“不管當時鄉鎮保甲長愿不愿意,以及他們采用何種不正當的手段,但他們畢竟在艱難的情景下完成了這項工作,基本上保證了抗戰的征兵需要?!盵注]冉綿惠:《民國時期四川保甲制度與基層政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154頁。但抗戰的正義性并不能消除國民政府因濫拉強征給普通民眾造成的心理恐懼,而鄉鎮保長在征兵過程中的種種不公平現象,則進一步加劇了鄉鎮保甲長與普通民眾的關系,撕裂著老百姓對其僅有的一絲同情。民國時期鄉鎮保甲長群體形象的劣化,不能不說與戰爭年代頻繁的兵役負擔緊密相連。長期以來,學術界對民國保甲制度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宏觀層面的論述[注]目前研究成果中較具代表性的論述有:朱德新:《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河南冀東保甲制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張濟順:《淪陷時期上海的保甲制度》,《歷史研究》1996年第1期;王先明:《從自治到保甲:鄉治重構中的歷史回歸問題——以20世紀三四十年代兩湖鄉村社會為范圍》,《史學月刊》2008年第2期;冉綿惠:《抗戰時期國統區“抓壯丁”現象剖析》,《史林》2009年第4期;龔喜林:《抗戰時期國民政府征兵過程中農民的生存與反抗》,《歷史教學》2012年第11期;柳德軍:《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甘南藏區保甲制度之推行》,《歷史研究》2017年第5期,等。,而對抗戰時期各地壯丁兵役問題缺乏實證考察。中國幅員遼闊,各地區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發展極不平衡,且民國時期保甲制度在各地的滲入程度各不相同,即使同一法規,其執行情況亦是千差萬別。因此,要想探究出這一時期壯丁兵役問題的共通性特征似乎很難實現。鑒于此,本文以甘肅省檔案館館藏之相關資料為依托,以甘肅壯丁與兵役問題為契點,對這一時期壯丁與兵役之征撥實況、存在的問題,以及鄉鎮保甲長因征兵而與普通民眾之間的恩怨糾葛進行系統考察,從中探究20世紀三四十年代甘肅民眾對于兵役問題的態度、鄉鎮保甲長的處境和地位,以及征兵問題對保甲制度推行產生的內質性影響。
民國保甲制度興起于20世紀30年代,重構于20世紀40年代,延綿不絕的戰爭始終伴隨著國民政府保甲制度推行的點點滴滴。特殊的戰爭環境使得保甲制度與征兵抽丁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甚至可以說,這一時期的保甲制度是與壯丁、兵役制度相輔而行的。對于保甲與征兵之間的關系,時人曾進行過詳細之論述,指出:一、戶口調查數據可以作為兵額配賦之根據;二、劃分保甲區域可以使征兵工作“按圖索驥”,使壯丁“無從逃避和隱匿”。三、戶口異動登記是對人口出生、死亡和遷入、遷出的一種動態記載,從而達到對“某一個壯丁是某年某月出生,現在多少歲,某一個壯丁是何處遷來,或是遷往何處”了如指掌,使他們無從隱瞞和規避。[注]張斯麐:《保甲與征兵》,《閩政月刊》1938年第3卷第2期,第30頁。
正是鑒于保甲制度與征兵之間的關系密切,甘肅省政府自1934年推行保甲制度以來,即把清查戶口、編組保甲、訓練壯丁同時并舉。但是甘肅省政府亦意識到,該省自馮玉祥系強制征兵以來,“人民之怕征兵心理,幾較任何人禍為尤甚”,如“臨夏區人民對保甲之疑懼,即為此種心理所形成,或因組織壯丁隊,且認為大禍之朝夕將臨,而起恐慌避匿壯丁者!”[注]③《委員王序賓呈擬保甲實行意見數點乞鈞裁由》,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14-529。因此,甘肅省政府在保甲制度推行之初,即“密令各區,凡有特殊情形之縣份,對此種組織,表面上從緩從密,俟第三期查口畢事,登記年齡以后,由保長按年齡造冊組存之,既可免目前之驚擾,致妨害要政之推行,必要時按圖索驥,亦無礙于壯丁隊之組織也!”③
正是在甘肅省政府的精心策劃與積極努力下,時至抗戰前夕,壯丁登記與訓練工作在甘肅各縣均取得了一定成績,即使對編練壯丁異常敏感的臨夏縣,亦在壯丁隊問題上開始有所松動。1936年11月27日,臨夏縣長王玉科稱:“鈞府令保送壯丁干部訓練班學員十名,酌給旅費,赴省訓練”,縣府接到指令后,即令各區保送、招考。“茲據各區保送及報名投考者共十四名,當于本月九日由兼縣長考試錄取十名,備取二名。該員等多系初中畢業及退伍軍官,惟證書均已遺失,無從查驗。臨夏文化未啟,即有退伍軍官,亦多不識字,完全合格學員不易選拔,此次考取之學員,文理軍事尚均粗通,茲經每人發給旅費二十元,派員持文送省報到。”[注]《為呈送考試壯丁干部訓練班學員十名請鑒核飭收訓練由》,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14-486。在訓練壯丁干部的同時,臨夏縣在編組壯丁隊問題上亦取得進展。臨夏縣長張鑄荊于1937年8月14日呈報稱:“職縣保甲組織業經依法組織完成。惟壯丁隊因于二十四、五兩年共匪竄擾各處,青海第一百師派隊駐防,本縣由該師馬參謀長德將各區壯丁編為保安團隊,縣府并未參加,組織亦不受縣府指揮,以致保甲推行困難,壯丁更無法編組??讨捣盍钫D保甲,分期裁撤保安團隊,縣長以此事關系重要,爰于日前召集第一次縣政會議時提出討論,當經決議,遣散保安團隊,著手整頓保甲……復經商同駐防本縣五九八團馬團長電請馬師長明命取消,以便整理保甲,旋接復電,保安團隊即日遣散,由縣辦理保甲事宜,當經通令各區遵辦?!薄爸琳照聭帀讯£?,已令各區長著手組織,一俟編組完竣,即行電呈?!盵注]《臨夏縣長張鑄荊齊代電報遣散保安團隊整頓保甲編組壯丁隊各情形由》,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14-486。
由上可知,推行保甲、編練壯丁是國民政府的既定戰略,亦是國家權力滲入地方社會、控制基層民眾的主要憑借。因此,當地方壯丁組織受到地方軍事集團控制時,國民政府便會盡力將其納入國家權力的范疇體系,以便正本清源。這一點不僅在臨夏縣有所體現,在夏河縣壯丁隊組建問題上亦十分明顯。1935年6月,代理夏河縣長鄧隆稱:“職縣全系番民,情形特殊,辦事困難,……原電第一第二兩項編組保甲及鏟共義勇隊或壯丁隊,查藏民多系游牧生活,遷徙無常,編查戶口,難免驚擾。去歲縣長會議面陳實情,邀準緩辦保甲,而保衛之事,番民自足擔任,蓋番俗強悍,向多槍馬,黃司令擇番民有槍馬者,組織騎兵三團,計共三千五百人,是雖無壯丁隊之名,已有壯丁隊之實,應請免再編組,致滋驚擾?!盵注]《抄送別動大隊密飭派往夏河工作人員斟酌辦理》,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14-556。對于上述呈請,甘肅省政府認為,“該縣情形固屬特殊,但辦理保甲,編組壯丁隊,為本省現時刻不容緩之舉,來電所述黃司令已有組織,請免再編一節,不惟與壯丁隊性質不同,且與縣府不生關系,自應相機妥為辦理,務使國家政令漸次實及民間,地方政府與民眾日漸親密,并使民眾防匪自為之組織日趨嚴密,而不背現行法令為準。此種運用,端賴該縣長因勢利導,相應得宜,合亟令仰該縣長遵即查案,遵照本府洽秘民電辦理,并參酌該縣實際需要切實負責辦理,但不得操之過急?!盵注]《甘肅省政府密令新任夏河縣縣長楊良民字第四八六一號》,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14-556。
然而,抗日戰爭爆發后,隨著中國東南沿海大片領土的失陷及大量人力物力之損耗,使得國民政府不得不借助于保甲制度來補充日益缺損的兵員錢糧。原為改良中國基層社會治理模式的保甲制度在嚴酷的戰爭環境中開始淪落為國民政府加強基層社會控制、征集戰爭物資、補充戰爭兵源的主要憑借。1938年9月文縣縣長陳學乾呈稱:“查本縣界連川陜,民情復雜,值此抗戰時期,保甲制度亟應切實整理,而征調兵役,尤為當務之急,若不從速整理改善,貽誤堪慮?!薄翱h長以為調查壯丁與整理保甲事同一體,如同時提前一次辦理,既省人力經濟,又免遷延時日,是誠一舉兩善,理合將擬具調查壯丁各表,一并檢赍,具文呈請鈞署鑒核,準予提前列在第四區整理保甲期限內,與調查壯丁同時依法舉辦。”[注]《據文縣縣長陳學乾呈赍依照規定整理保甲調查壯丁各項冊表請鑒核準予先期整理由》,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14-541。這一想法在其它各省亦有體現。1938年2月1日,兼任湖北省保安司令何成睿在與記者談話時表示:“自抗戰以來,關于戰斗兵員持續的補充至關重要”,“本人就職以后,擬將全省壯丁,按照規定,分別編組為壯丁隊、軍訓總隊、義壯常備隊,使組織訓練征調合為一體,凡適齡壯丁皆編入壯丁隊,仍在本鄉負擔生產事業。”[注]《組織訓練征調合為一體何成睿對記者談》,《申報》1938年2月1日,第2版。
正是在甘肅省政府及各縣的共同努力下,在抗戰之防御階段,除夏河、卓尼、臨潭等藏民聚居區域外,甘肅各縣在訓練壯丁與征集兵員問題上較為順利。據保甲委員邵體璋于1938年5月調查稱:渭源縣“一二三月份短少兵額共七十名,已于本月十五日遵令撥送四十三師驗收五十一名,尚欠十九名,俟與四月份應征兵額一并送省。至該縣義壯常備隊,規定應設二分隊,于五月十一日成立,業經縣府呈報在案,但至今壯丁只到十余名,已經商請縣長嚴令各區督送,期于最近成立,積極訓練。”[注]《渭源縣區政保甲視察報告書》,甘肅省檔案館,檔號:4-8-448??禈吩O治局“短少兵額共一百四十名,已于上月送省一百三十六名,除中途逃跑八名及檢驗未及格者二十余名外,共計驗收一百零一名,仍欠三十九名,約于最近期間即可補送來省。查該局此次辦理征兵事宜,以第二區較為認真,尚能依照規定辦理,應用抽簽方法避免頂雇情事,復施行初步檢驗辦法,故此次送省之征兵,未聞該區有一逃避及檢驗不及格者,較之一二兩區成績為佳?!盵注]《康樂設治局區政保甲視察報告書》,甘肅省檔案館,檔號:4-8-448。臨洮縣“一二三月份短少兵額共二百十五名,職到縣后,除積極督送外,并與黨政及教育各機構商訂宣傳征兵辦法,除職與黨政人員召集聯保主任及保甲長訓話時詳細解釋征兵意義、嚴行督責補送外,各學校皆已組織宣傳隊分赴各區宣傳,經職視察數處,工作尚屬認真,民眾聽講亦尚興奮。至十日止,各區已送到新兵一百十余人,日內當可送足一百五十名,縣府即派專人送省。至該縣義壯常備隊,雖于四月一日成立,但訓練實自四月十五日開始,預算書業經呈府備案。該隊官兵伕人數現只九十九名,已經職點驗確實,尚缺壯丁二十余名,已由該隊派員赴區督促,不日即可到齊?!盵注]《臨洮縣區政保甲視察報告書》,甘肅省檔案館,檔號:4-8-448。
為了鼓勵壯丁入伍,解除應征壯丁的后顧之憂,甘肅省政府在1938年4月通令各辦理征兵師管區:“近以各應征士兵,多數為少壯年齡,須負擔家庭生活,一旦應征入伍,家庭生活即失保障,必須設法撫養其家庭,特擬由各師管區司令部,于新兵入伍后,發給期票,由征兵家屬持票赴鄉鎮公所領取糧食或金錢,領用辦法詳細規定,使應征壯丁無后顧之憂。”[注]《改善各縣征兵制度》,《申報》1938年4月21日,第3版。同時,甘肅省政府對壯丁調查應征辦法、應征壯丁身家調查、應征壯丁身體檢查、應征壯丁抽簽實施辦法、應征壯丁解送辦法等進行了詳細規定。[注]《調查應征壯丁注意事項》,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14-541。
雖然甘肅省政府對于壯丁應征事宜進行了精密策劃,但隨著戰爭的持續進行和兵員的過度損耗,各地要求應征壯丁的人數則與日俱增,繁苛的兵役負擔不僅使鄉鎮保甲長的社會管理功能開始異化,也使他們的任務與普通民眾的利益發生激烈碰撞,代表國家權力機構的鄉鎮保甲長不再是基層社會的代表,相反成為國民政府控制基層社會、征集戰爭物資、補充戰爭兵員的憑借,鄉鎮保甲長與民眾之間的沖突在各地相繼發生。這種沖突性事件不僅在偏僻貧瘠的甘肅各地頻繁發生,即使在較為富庶的江南各地亦屢見不鮮。據《申報》載:“高郵縣第七區郭集鶴來等鄉鎮鄉民,前因陳報適齡壯丁,受不法分子鼓惑,鳴鑼聚眾暴動,經保安隊開槍擊斃三人,溺斃一人,并當場拿獲唐恩慶等七人。”[注]《省令嚴辦暴民》,《申報》1937年7月25日,第10版。
人們也許會問,既然抗日戰爭是神圣的民族解放戰爭,作為中華兒女應當義不容辭地承擔起戰爭的義務,并踴躍加入到抗戰的前列。那么,兵役義務為什么還會遭到當時民眾的普遍規避甚至是抵制呢?曹恭結合當時甘肅的實際情形,歸納出四個方面原因:第一,甘肅省內民運工作太差。抗戰以來農民很少和我們的宣傳隊接觸,人民不深切了解個人與國家之關系,與國民當兵之義務;第二,富家出錢雇人代替自己當兵,引起社會上一般人對當兵的不良印象;第三,人民以家屬生活為顧慮,不愿當兵;第四,保甲長對兵額配賦之不平均及抽調之不公平。[注]⑤曹恭:《抗戰中的甘肅保甲長與征兵》,《隴鐸月刊》1940年第10期,第10頁。不幸的是,上述幾點“差不多沒有一點不與保甲長發生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因為保甲長是執行政府實際命令的人,同時和民眾接觸的機會最多,所以征兵的成績如何,完全要看保甲長的努力如何。”⑤非常時期的鄉鎮保甲長在完成國家賦予其歷史使命的同時,亦與普通民眾之間的沖突與日俱增,無論他們的行為如何界定,但鄉鎮保甲長的群體形象在這一戰爭年代已漸趨形成,并成為這一時代獨特的“歷史記憶”。[注]對于民國時期鄉鎮保甲長的群體構成及其獨特的歷史記憶,筆者另將進行專文討論。
對于征兵過程中出現的各類問題,甘肅各縣均有呈述。據甘肅省保甲委員黃鵬昌于1938年7月調查岷縣后稱:“該縣辦理兵役弊端頗大,其辦法系由縣府將應征兵額平均支配各區,各區再行支配各聯保,各聯保以應征壯丁多有規避并互相推諉,無法征調,遂改用錢買(該款攤派各戶)游民抵數,每名約在百余元,征兵變作買兵,殊屬違法已極。而縣府當局以迫于功令,只求有人繳數,亦遂置而不問?!盵注]《視察岷縣臨潭卓尼等縣局一般行政報告》,甘肅省檔案館,檔號:4-8-440。事實上,上述問題在其它各省亦相當普遍。何應欽曾在1938年4月18日的談話中稱:“征募兵役乃當今要務,各地辦理役政人員及應役民眾,均應依照法令,認真奉行”,“近查仍有不肖官吏,一般奸民,竟敢利用征兵為斂財之工具,更有雇人頂替種種情事,影響兵役制度推行至巨。為嚴厲飭革除積弊起見,電令各省軍管區,對于所屬征兵事務,須隨時加以考查,尤應考核所征之兵,是否為其本人,倘有斂財頂冒情弊,應即重懲,以敬刁頑?!盵注]《軍政部整飭兵役嚴禁斂財頂替》,《申報》1938年4月18日,第2版。征兵方式的變異和兵員質量的流變,不僅使抗戰后期國民政府的軍隊素質日益下降,也使民眾開始把規避兵役義務視作必然??箲鸪跗诿癖娵x躍參軍的熱烈場景在20世紀40年代的鄉村社會已不復重現。
雖然繁苛的兵役田賦已使各縣民眾精疲力竭,但嚴酷的戰爭仍然不斷催逼著各縣鄉鎮保甲機構需索于饑寒交迫的老百姓。在這種非常的戰爭年代,這種索取不再有公正與同情,而成為精神和義務,承擔戰爭機器的運行成為普通民眾義不容辭的義務,而向普通民眾征收戰爭所需的人力、物力與財力,也成為這一時期鄉鎮保甲機構的核心內容。事實上,“戰亂既成為必要,老百姓當然愿意被征兵糧”。但問題是糧政與役政是否辦理得公正而健全?“假如小糧戶被征,大糧戶征不到,就欠公平。還有,有錢財的可以買壯丁,避兵役,有權勢的,糧丁都可以不出,這樣所造成的現象,就是有錢的可以避免征兵征糧,逃避一切責任,無錢勢的負起一切戰亂建國的重擔,結果是貧者愈貧,弱者愈弱,財富及權勢愈來愈集中于少數人?!盵注]編者小言:《征兵征糧》,《廓清月刊》1948年第1卷第8期,第7頁。這種利益的失衡無疑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征兵糾紛頻繁發生的重要原因。
可以想見,上述“不公”行為并不是僅靠鄉鎮保長的力量就能改變,同時,造成這種“不公”現象也不能盡數歸咎于鄉鎮保甲長的責任。對此,國民政府亦心知肚明。據1942年內政部調查稱:“自規定縣長考績以征兵成績占百分之三十五、征糧占成績百分之三十五以來,所有縣長以及其所屬人員不無有放棄基本工作,不擇手段而求征兵、征糧以得到成績之趨勢?!比欢?,“清查戶口、辦理戶籍、人事異動登記、普及國民兵訓練、普及國民教育、舉行國民月會、禁鴉片、墾荒地、增生產以及整飭警衛等,乃為征兵、征糧之基本工作及其先具條件。若放棄此等基本工作于不顧,則征兵、征糧勢惟有出于捕捉搜取之一途,恐捕捉搜取之結果亦將無得,而影響及于社會之秩序。”[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各省實施新縣制推行地方自治成績總檢討》,《民國檔案》2005年第3期。為了減輕民眾的兵役負擔,在抗戰即將勝利之時,國民政府行政院在1945年的訓令中表示:“保甲戶口之編查,責在縣長,其考核自當以縣長為對象,應列為縣長工作之考績,并規定自三十五年度起,該項目列為縣長考績總標準百分之二十至二十五,其余由省政府依縣長考級條例之規定,統籌擬定百分比總標準報核。至戰事兵役糧政比率,一律取消,不再予以硬性規定。”[注]《為編查保甲戶口列為縣長考績比率及從速制定三十五年度縣長考績工作成績百分比總標準出請查照辦理由》,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3-368。這一規定似乎意味著中國人民在經歷了艱難的八年抗戰后不再為逃避苛責的兵役負擔而擔心了。
然而,這種樂觀的心理并未維持太久,戰后國內政治環境的劇烈變動和國共內戰的一觸即發,迫使國民政府不得不將征兵問題再次置于核心地位。1946年11月23日,國民政府要求甘肅省政府:隴海線及其以北地區“為提高征兵效率,凡征兵區域,本年度之縣考績,應占其總考績三分之一”。而行政院認為其他縣政中心工作與征兵同等重要,擬以“保甲戶口”、“征兵”、“征糧”各占縣長總考績分數的20%,藉以兼籌并顧。[注]《為三十五年度縣長考績標準征兵征糧各列百分之二十由》,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3—368。

甘肅省1946年度各縣市局長考績工作成績百分比總標準
資料來源:《甘肅省三十五年度各縣市局長考績工作成績百分比總標準》,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3-368。
雖然征兵成績對于縣長考績而言非常重要,但還不至于過分苛責。然其對于鄉鎮保長來說,則遠遠沒有縣長那樣輕松。因為征兵任務往往急如星火,層層催逼,如不依限完成,鄉鎮保甲長將會受到嚴厲的申訴和懲處,甚至不依限送清者,將“以妨害兵役罪”論處。然而,鄉鎮保甲長的兩難之處在于,如果嚴格按照上級命令執行征兵計劃,勢必會與所在之鄉民發生沖突,甚至成為眾矢之的。
嚴酷的戰爭環境已使得鄉鎮保甲長成為維系戰爭機器運行的細胞和紐帶,而戰爭也為鄉鎮保甲長的征兵征糧等行為賦予了合法的理由和無限的權力。與之相反,沉重的戰爭機器使得普通民眾掙扎于生存的邊緣,鄉鎮保甲長的使命已與普通民眾的生存權利發生了尖銳碰撞。于是乎,基于諸多理由,民眾控訴鄉鎮保甲長的案件迭至紛呈。當然,這種保甲訴訟并非抗戰以后新自發生之產物,而是自保甲制度推行以來就從未停歇過。筆者以甘肅一則保甲征兵訴訟為例,系統分析鄉鎮保甲長與民眾之間的恩怨情仇,以及普通民眾對于鄉鎮保長不信任的時代根源。
1936年3月至4月間,寄居平涼縣安國鄉26保5甲的渭源縣民馬克俊,向甘肅省政府接連呈訟該鄉保長羅有德、甲長李德堂稱:“該保甲長曾屢次阻斷民之水源,經民訴于平涼縣,以致挾恨于心,時思報復?!?935年2月,平涼縣各鄉征拔壯丁,其子馬萬合年僅13歲,不能充當壯丁,于是給馬黑毛派壯丁1名。不料保長羅有德、甲長李德堂受馬黑毛之賄賂,暗中將馬萬合頂替壯丁?!捌让駸o法,親往保長處哀求,羅有德非向民要大洋十元,若果有洋,可以不令民子當壯丁,而民貧寒無力,未遂其欲,該保甲長又率領八人,各持刀槍前來民家,派拿民子,乃民子年幼,被其威嚇無蹤。”至1936年2月3日,其出外尋子,未在家中,突有土匪數人,各持槍械猛撲其家,搶去大洋21元,煙土165兩,衣服3身,驢2頭。該匪搶后,遭到“該地民九人追擊,將民驢奪回。詎料李宗德、李德堂反然將追土匪六人喝回,下余三人寡不敵眾,故而未追”。[注]《平涼民馬克俊稟控甲長李德堂等受賄賣法逼子無蹤乞飭詳查嚴辦由》,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12-205。
對于馬克俊的接連呈訟,甘肅省政府批示稱:“查此案迭據該民呈訴前來,曾經先后令縣查辦,飭該民回籍候訊在案。茲據該民訴稱各節是否屬實,未據該縣呈復,仰即令該縣縣長將此案原委查明具報,再行核辦?!盵注]《據平涼縣民馬克俊呈訴保長李德堂等藉公詐財縣府不理乞提省法辦一案》,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12-205。接到甘肅省政府訓令后,平涼縣政府遵即遴委該縣第四區區長馮治遵照所控各節,據實徹查。1936年6月30日,據馮治調查稱:馬克俊系通渭縣人,于1923年遷居“區轄二十六保東莊黃狗灣,去歲編組保甲,編在該保五甲十三戶。自居住莊內以來,藉販煙土,積有余資,遇事阻抗,橫霸莊中”?!耙劣卸樱L名萬合,次名鎖合,清查戶口之際,編萬合為壯丁。自編以后,屢由其父阻抗,從未應名訓練?!家磷訅讯〗K不能免脫,即暗使其子避往通渭,不料行至靜寧界,被軍隊拉去,后多方設法,費洋百余元將事了妥,仍使其子避匿,此為馬克俊圖誣控保甲長逼子無蹤詳情?!薄八囟氯找良冶环艘还?,是為馬克俊在檢閱壯丁時所捏造,當經保長羅有德聞知,詳查上下各甲人等,并無知其事者,惟有馬克俊之黨數人言有其事,又無實證。”[注]《呈復奉令徹查馬克俊控故稟控李德堂等受賄賣法等情請鑒核指示由》,甘肅省檔案館,檔號:15-12-205。
呈訟雙方各執一詞,僅從表面判斷,實難確定誰是誰非。但從馬克俊的呈訟中可以看到明顯的矛盾之處。例如:當馬萬合被抽征壯丁后,馬克俊稱親往保長處哀求,羅有德讓其付大洋十元,則可以不令其子充當壯丁。而馬克俊稱“民貧寒無力,未遂其欲”。但在同年2月3日,馬克俊稱有土匪在其家“搶去大洋二十一元,煙土一百六十五兩,衣服三身,驢兩頭”,這表明馬克俊并非所稱之貧寒之家。此外,馬克俊堅稱自己只有一子,且未達壯丁年齡。但第四區區長馮治調查稱馬克俊有二子,長名萬合,次名鎖合,清查戶口時將萬合編為壯丁,卻受到其父的百般阻擾。結合當時情景,馮治調查報告應該更為可信。同時,從上面材料可以看出:第一,甘肅鄉鎮保甲長在抽征壯丁時是可以用錢頂替的,因此有“付大洋十元,不令其子充丁”之說;第二,出于對壯丁兵役負擔的恐懼,馬克俊作為頗有資財之鄉民,亦盡力躲避兵役義務,盡量減少因兵役負擔而支出超額之費用。第三,從馬克俊的呈訴中也可以看到,鄉民們把他們所受的苦難盡數歸咎在當地鄉鎮保甲長的身上,以至于對他們的各種行為進行丑化,甚至不惜公堂呈訟。
在抗戰年代,國民政府在征兵過程中買民販丁、冒名頂替的現象十分普遍,而且這種現象不惟甘肅獨有,全國各地均有發生。在鄉鎮保甲長待遇極其微薄的情形下,兵役、煙毒、匪患,幾乎都成為鄉鎮保甲長弄錢的源頭。據《申報》載,廣西舉行第二次征兵時規定:“凡預征兵,如果因事不能立即服役,準其雇傭合格壯丁某乙代替,惟某乙經已抽簽,將來輪至某乙為預征兵時,即由某甲頂補為預征兵,并決于鄉鎮村長?!盵注]《桂征兵成績優良》,《申報》1939年3月22日,第3版。因此,在征發兵役時,鄉鎮保甲長往往“不按兵役法辦理,拉獨子、拉長子,這是他們的常課”。[注]蕞爾村夫:《我們的:聯保主任、保長、甲長》,《現代農民》1940年第3卷第1期,第13頁。1938年2月謝覺哉在談及甘肅征兵問題時稱:甘肅地域的“征兵全是買兵,壯丁愿去的不要,要錢。富人因和區鄉長接近,可以不出或少出,貧人則非出不可。收了錢雇丁應征,區鄉長當中可大發其財。隴南方面已發現人販子。天水六十元可雇一丁,秦安則要一百二十元。從天水販人到秦安出售,可得一倍利息。被賣的人中途逃回,可再度出賣。人逃了須補雇,又要攤錢,區鄉長可再度發財?!盵注]謝覺哉:《謝覺哉同志手稿選載(四篇)》,《甘肅文史資料選輯》第7輯,甘肅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74—175頁。依此推斷,上述案例中馬克俊稟控保甲長李德堂、李宗德等受賄賣法、冒名抽丁,并非無中生有。
那么,是什么因素促成各類征兵問題的出現呢?時人認為,“一、被征者往往為一家生活所寄托,如出應兵役,則父母妻子失去贍養。二、國家是四萬萬五千萬人的國家,應該大家出力保衛,如以一部分的民眾出應兵役,為國犧牲,國家對于這些盡了特殊義務的人們,未必有優厚的報酬和特殊的表彰。有了上述的錯誤觀念橫在每個應征兵役人的心中,所以逃避兵役之事,層出不窮。即已在兵役者,亦很難激起其殺身報國的熱心。”[注]⑥玉山:《如何推行征兵制度》,《經世》(戰時特刊)1938年第25期,第9、10頁。他們認為,“欲求補救,在消極方面,故應當嚴其懲罰,以防止取巧舞弊之風氣。但如只在懲罰方面想辦法,僅能使人不敢逃避兵役,而不能使人樂于為國犧牲,仍不是徹底的辦法。最好的辦法,還是多多獎勵,現在政府既規定有優待出征軍人家屬的辦法,倘能將此辦法優厚實施,使一般人內心存在的困難和疑慮根本解除,則人人必以從兵為榮,以戰死為榮了。⑥
上述辦法雖不失為一種理想的選擇,但自辛亥革命以來的中國大地到處彌漫著戰爭的硝煙,貧瘠而遼闊的中國鄉村在戰火的不斷蹂躪下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呼號,堅強的中國人民堅定地承擔了抗戰的義務,國民政府在堅持抗戰的同時已陷于政治、經濟的雙重困境,國家是否還能為戰死疆場的中國士兵家屬給予更多優厚的待遇?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既然政府不能為出征將士家屬給予必要的補償,那么,征兵工作無疑變得任重而道遠。誰來承擔這一棘手之工作?義務從公的鄉鎮保甲長則成為這一重任的主要承載者。由于征兵工作牽掣甚巨,因而上級對于征兵事宜不僅催迫甚急,而且懲處甚嚴,如果各地鄉鎮保甲長稍有怠慢,輕則罰洋鞭笞,重有性命之憂。正是在如此催逼下,即使所屬鄉鎮應抽之丁已全部抽遍,但為了完成上級的征兵任務,鄉鎮保甲長仍不得不為湊足應征人數而絞盡腦汁。而繁重的兵役使得各地“人心惶惶,輿情鼎沸,咸視服役為畏途。有避而夜宿荒野者,有逃征而跌傷者,有遷移黔省者,甚有持械拒征者,又有被征丁之父母扭毆保甲索子拼命者,或于送丁時妻兒牽衣攔道哭阻,種種險象、慘狀實難枚舉?!盵注]《江津縣政府訓令1939年役字100號》,江津市檔案館藏江津縣政府檔案,檔號318-1,轉引自冉綿惠:《民國時期四川保甲制度與基層政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154頁。不難想見,在征兵過程中,無論鄉鎮保甲長充作何種角色,均難以在如此的窘境中獲得民眾的諒解。
事實上,對于鄉鎮保甲長與民眾之間的糾紛與沖突,國民政府亦心知肚明。盡管國民政府對于民眾呈訟即行辦理,但事實上這種辦理僅為表面上的應付,其根本目的則是對久存怨憤的鄉村民眾給予一絲心理慰藉。相反,由于保甲制度在戰爭年代特殊的功能與作用,以及鄉鎮保甲長在保甲制度推行中的核心地位,使得國民政府不可能徹底廢棄保甲制度而自挖墻角,即使國民政府真有如此的決心和勇氣,但也不可能在一時之間制定出一項更加合理的基層社會控制模式來取而代之。因此,當民眾如馬克俊等試圖因征兵問題而呈訟鄉鎮保甲長時,其結果必然是官官相衛。平涼縣第四區區長的調查報告對馬克俊所訴之事一一駁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各級基層政權機構在戰爭年代急如星火的征兵征糧情境下,所表現出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應變心理。與此相應,省縣兩級政府亦迫于各種需要,在推行保甲與征兵征糧的使命面前而不得不對鄉鎮保甲長的各種“劣行”有所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