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談太平軍恐怖形象之成因"/>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劉 晨
(北京大學 歷史學系,北京 100871)
咸豐三年(1853年)春天,太平軍金田起義的號角,從貧瘠荒蕪的紫荊山,一路傳入江南水鄉。1860年代,太平天國的政治、軍事重心漸向東線戰場轉移,先后開辟了蘇福省和浙江天省兩片比較穩定的控制區。[注]太平天國改府為郡,實行省、郡、縣三級地方政權制。太平天國蘇福省包括蘇州、常州、松江、太倉四郡。浙江天省包括杭州、嘉興、寧波、紹興、湖州、嚴州、臺州、金華、處州九郡,衢州、溫州郡城未克。這一區域恰好覆蓋了太湖平原的蘇州、松江、常州、杭州、嘉興、湖州、太倉六府一州所構成的明清時期“江南”的地域范圍。關于“江南”的歷史演變,參見徐茂明:《江南士紳與江南社會(1368—1911)》,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1—13頁。本文在使用這一概念時,多為涵蓋蘇南和浙江兩塊完整地域單元的泛指。然而,隨著太平軍挺進江南,長期以來延續積聚的社會經濟危機達到一個高峰。天災人禍對民眾的日常生活產生了劇烈震蕩。民眾在夾縫中求生,無所適從,對待生存危機的心理承受力下降,對現實社會的恐慌心理增強。一場遍及江南、造成無數民眾流離失所與死亡的大恐慌風潮迅猛蔓延。以往的論作對這一內含深意的歷史現象僅間有提及,迄今尚無專文予以探討。[注]既往論題,偶有提及社會恐慌,如太平天國時期社會階層分化的研究(方英:《太平天國時期安徽士紳的分化與地方社會》,《安徽史學》2012年第5期);江南人避兵江北的研究(計小敏:《咸同之際江南人避兵江北考》,《安徽史學》2015年第3期);民眾心理和戰爭關系的研究(廖勝:《民眾心理需求與太平天國的興亡》,《史學月刊》2005年第10期)等,但無專文專論社會恐慌現象。值得關注的是,美國學者梅爾清的研究希望建立起戰爭與日常生活和個人感受的關系,這為本文民間視角下的太平天國史構建思路提供了借鑒,參見Tobie Meyer-Fong,What Remains:Coming to Terms with Civil War in 19th Century China. Stanford,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本文擬從社會恐怖、災荒瘟疫、生產破壞等因素造成的物價飛漲三個層面構成的社會經濟危機著手,試圖通過對眾多“小人物”形象的描繪,建構戰爭親歷者對戰爭的切身感受,全景式地展現這場社會恐慌的歷史表象及成因。
太平軍進軍江南,在民間產生巨大恐慌。民眾在恐慌中的行為表現主要有三類:一是舉家遷避,二是自殺殉難,三是起身抗爭。
因恐慌而遷避的例子不勝枚舉,民眾或避居郊野,或逃于深山,或棹舟湖海,扶老攜幼,爭先逃難。以秀水濮院來說,“鄰里左右有家室者皆避鄉,無家室者朝出暮歸,日間無一在者”,“鎮上居民亦無幾人”,甚至有“避難坐舟中一月余”者,顛沛流離之苦可以想見。[注]沈梓:《避寇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續編·太平天國》(以下簡稱《太平天國續編》)(八),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7、50、75頁。寓杭徽商程秉釗親歷逃難之景:“是役也,事起倉卒,故驚惶之狀倍越尋常。計死于踐踏者半,死于江濤者十之二,死于困頓者十之一,而安穩渡江者則僅十之四耳?!盵注]程秉釗:《記事珠:咸豐庚申年附辛酉日記》,庚申二月十九日,本人藏,抄本。此處引文數字疑誤,應為“而安穩渡江者則僅十之二耳”。無錫紳士余治在戰爭爆發后,離鄉避難,感江南難民流離之苦,將沿途見聞繪圖輯成《江南鐵淚圖》,請賑募捐;其中有多幅圖形象反映了太平天國戰爭時期民眾的遷避風潮,以及在流徙途中的悲慘命運。[注]《江南鐵淚圖》始著于同治三年,同治十一年蘇州寶文齋刻字鋪重刊,本文使用的是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部藏重刻本。《江南鐵淚圖》為現存鮮見系統的戰時圖像資料,收錄的42幅圖形象系統地反映了太平天國在江南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政策,以及戰時江南社會和民眾生活的一般狀況。
在戰爭親歷者的筆下,常會發現那些逃亡者近乎絕望的哀傷。杭州張爾嘉在逃亡途中求生無路,叫天不應,他自述:“滿天烽火,生離膝下,其何以堪?……月明星稀,搔首問天,天亦不答?!盵注]張爾嘉:《難中記》,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以下簡稱《太平天國》)(六),神州國光社1952年版,第635頁。常熟柯悟遲途中遇到太平軍,被刀傷十余處,血流如注,幾近命絕,最終死里逃生,與家人團聚,“抵家遍視,竟難以言語形容”。[注]柯悟遲:《漏網喁魚集》,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8頁?!侗鼙沼洝返淖髡呷沂嗽庥鲎繁?,或被傷或被沉諸河或落水,最終奇跡般“刀頭上避過,仍然團聚,真如天之福也”。[注]佚名:《避兵日記》,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藏,羅爾綱抄本,第14頁。所謂“四面皆賊,無生路矣”[注]皇甫元塏:《寇難紀略》,桐鄉市圖書館藏,未刊排印本,第10頁。,應是當時逃難者們的普遍心境。
社會恐慌中多有民眾自殺,蘇州百姓“因已事前聞知:凡不從賊者,俱先凌辱而后殺害”,“故于賊尚未至之前即懸梁、投水,以全節自盡者甚夥”。[注]程稼棠:《避難紀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室編:《太平天國文獻史料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45頁。或許由于江南地區濃厚的儒家傳統文化和民眾根深蒂固的正統觀念、忠貞觀念,太平軍席卷江浙,該區域的民眾在戰爭中自殺殉難的情形明顯要比戰爭波及到的其他地區嚴重得多。據傳教士艾約瑟等人觀察,在太平天國占領區,“自殺的事情遠比屠殺多得多”。[注]Joseph Edkins and Griffith John,“A Visit to the Insurgent Chief at Soochow”,The North-China Herald,Vol.XI,No.519,Jul.7,1860,p.107.太平軍破金陵,“士民自盡者,或全家或數口,不下十數萬人,悉能義不茍屈。惟婦女之死,無錚錚特異者:緣賊禁奸淫甚嚴,其黨皆不敢犯,故婦女無逼迫難已之情,因無激烈可傳之行;不過女隨父,妻隨夫,同時殉難而已”。[注]張汝南:《金陵省難紀略》,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四),第698頁。這些都是因恐慌而致的自殺行為。
因懼于喪失貞節,婦女自殺尤為慘烈。陳懋森的《臺州咸同寇難紀略》至少記載了123位女性死難情形,其中自殺者有投井、投潭、自縊、服毒、服鹵而死者,還有抱女牽子赴水而死者,有夫婦同時赴水而死者。[注]陳懋森:《臺州咸同寇難紀略》,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五),第178—206頁。
張蔭榘、吳淦的《杭城辛酉紀事詩》在記述咸豐十一年(1861年)杭州民眾殉難情形時寫道:“城陷,有闔門殉難者,有投繯投井投河吞金吞鴉片殉難者,有絕粒殉難者,有罵賊擊賊被戕者,殉難者數萬人?!盵注]丁丙輯:《庚辛泣杭錄》卷15,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刻本,第20頁b面。這里記載了民眾四種自殺情形:上吊(投繯)、赴水(投井、投河)、服毒(吞金、吞鴉片)、絕食。還有其他幾種類型:一是自焚,如蘇州李姓“闔門自焚死”[注]光緒《蘇州府志》卷90《人物十七》,第25頁a面。,吳縣惠姓之母,“焚死。鄰人返拔之,皮焦肉爛,骨嶙嶙如枯炭”;[注]蓼村遁客:《虎窟紀略》,《太平天國史料專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頁。另一種是墜樓,蘇州“某家兩人死于階下,一頭裂一腰折,疑墜樓者”。[注]⑦⑩潘鐘瑞:《庚申噩夢記》上,光緒十年(1884年)長洲潘氏香禪精舍刻本,第20頁b面。也有相約共死者,蘇州收尸局某人言“某家夫婦二人盛服嚴肗(裝),同死于床,疑服毒者”。⑦我們在為同生共死者強烈的人倫情節感慨的同時,也不由觸及到案發現場彌漫著的恐怖氣息。
在江浙民眾自殺的幾種情形中,赴水自殺比較常見。趙烈文之友金瑞庭在常州,“城初陷時,金投水已氣絕,為賊救蘇”,“夜中婦女投繯溺井者三日夜無慮數萬人”[注]趙烈文:《庚申避亂實錄》,謝興堯編:《太平天國叢書十三種》,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鉛印本,第5頁b面。;在杭州,《再生日記》作者晦農的妻、妹同時投池,太平軍在岸上“喝令撈救”,“并取其無數紗衣來,令將濕衣更換”,“船上婦女大半投水,聞有被長毛救起者”。[注]晦農:《再生日記》,咸豐十年二月二十九日、三月十九日,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藏,抄本。上述事例均系恐慌自殺,非但太平軍無迫使之行為,反施以援手,據聞太平軍還明確立有“不許民赴水投繯”之令。長洲的潘鐘瑞記錄下蘇州民眾在城破后爭相投水自殺的場面:“某家眷口同死一井,井為之塞,不能撈取,乃蓋一被而加石其上”⑩;“至于駢首接踵,相與枕藉而亡,河為之不流,井為之堙塞,實皆自盡以殉,而婦女尤為多,于此見蘇人之抵死不受辱,具有同心”。[注]潘鐘瑞:《蘇臺麋鹿記》,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五),第276、300頁。
此外,自殺案例在《浙江忠義錄》、《兩江采訪忠義傳錄》、《江南昭忠錄》等官方表彰紀念名冊中大量收錄,種種情狀慘不堪言。眾多的民眾自殺現象又加劇了社會恐怖。
太平天國戰爭時期,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給民眾心理蒙上了陰影。過分緊張和高度敏感的神經,以及極度脆弱的心理承受力,特別容易使民眾將對死亡的恐懼轉化為對生命威脅者的無所畏懼,從而引發民眾的對立行為——求生求安的群體行動。在太平天國戰爭主要波及的地區,可謂“無地不團”,民眾組織民團,以保衛桑梓為目標,則表現出民眾對太平軍的恐慌心態。在太平天國占領區,還發生了眾多因恐慌所致的民眾抗爭事件,比較典型的例子是海寧花溪馮家抵制“拔人”的系列事件。
馮家為花溪富戶。自太平軍在花溪等地設立鄉官后,馮家就面臨被“局匪”“拔人”(花溪方言,抓富人)的威脅。咸豐十一年二月廿二日,馮家也和多數家庭一樣,采取遷避他鄉的方法躲避太平軍,但終因忍受不了流亡之苦,“不堪風雨”,僅在半個月之后的三月初六日就返回家鄉?;丶液蟮牡诙欤凹懊鳎遄h如果局匪來拔,鳴鑼集眾以擊之,俱踴躍”。這僅是一次短暫的戰前動員,族中各房達成口頭協議,于是便有了未來一年時間里的七次抵制“拔人”事件。[注]參見海寧馮氏:《花溪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六),第664、673、675、694、701、702、703—704頁。
該事的直接起因是太平天國基層官員“擄人”的行為,而貫穿事件始終的關鍵是馮家對太平軍的恐懼。在事件過程中,馮家有兩次遷避行為,都緣起于恐懼心理。第一次因花溪鄉官局“恐嚇拔人”。外逃期間,《花溪日記》的作者馮某還親眼目睹了太平軍行軍的浩大場面。為此,馮某戰戰兢兢:“數千里遠近皆廢眠食,奔逃無地。此時我家并畏局匪拔人,俱潛身藏躲,不敢定一處住?!钡诙我蜞l官前來“借洋拔人”,馮家又是舉家而逃,“我家大小先已奔走盡”,“后各遷避外親家”。在同治元年(1862年)三月十六日的爭執中,局差處以下風后,竟以“偕長毛來”為恐嚇,亦知民眾對太平軍的畏懼心態。[注]海寧馮氏:《花溪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六),第674、701、702頁。
咸豐十年(1860年)十二月發生在常熟西北鄉的一起暴動也起因于鄉民對太平軍的恐懼。此時已是太平軍完全控制常熟后的第五個月,或許由于部分村民目睹了其他各鄉遭受蹂躪的慘象,也可能是出于對前幾天在鄰近村子發生的擄人事件的憂慮,各鄉、各圖通過發傳帖的形式,在關帝社吃面集會,號召大家“倘有長毛穿人(常熟方言,擄人)等情,鳴鑼為號,齊集擊殺,同心協力”。事情進展順利,“西鄉處處皆然”。[注]佚名:《庚申(甲)避難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六),第211頁。按,同頁記載了暴動前夕發生的一起“穿人”事件,“有長毛二十余人,自福山直至馬嘶橋到黃鶯沙陳宅家,燒其門橽烘火,穿陳益芳去”。對于事情的結局,囿于史料,只能暫付闕如。
同治元年三月昭文縣發生的暴動是民眾恐懼到達極致而被迫轉變的應激行為。當太平軍在張市、老吳市和東周市一帶“打先鋒”時,大批因恐慌而遷移的避難者群聚海濱,祈盼得船渡江求生。隨著太平軍的逼近,“爾時欲渡江而無船,欲趨避而無路”,在千鈞一發之際,有三個勇敢者——夏正榮、薛梅屏和周桂(貴)德,出面組織避難者“死地求生,背水一戰”,結果太平軍敗歸,鄉民活命,“四散避去”。[注]曾含章:《避難記略》,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五),第349頁。從事情結束后暴動參加者四散避去的情況分析,這起事件民眾的初始動機主要是求生,未有明顯的政治訴求。至于周某接下來領導的“打毛”事件則屬于另外一種模式的政治動員。[注]周貴德通過此次動員暴動積累了資本,他繼而組織公開反抗太平天國的武裝,并給予太平軍以打擊,在被太平軍擒殺后得到清廷追恤。參見顧汝鈺:《海虞賊亂志》,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五),第390、391、394頁。實際上,對于眾多民眾反對太平軍擄掠的事件,社會恐慌大都是其發生的重要因素。
據《近代中國災荒紀年》,自道光二十年(1840年)起,至太平天國戰爭時,江南地區幾乎無年不災,水、旱、蝗和地震等災害頻發,甚至在一年之內多次交替發作。太平天國據守江南后,正值該區域水旱災害的高發期。[注]參見李文海等:《近代中國災荒紀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10—212、218—221、230—232、237—238、242—245頁。水旱災害頻仍,嚴重影響民眾的生命安全。
禍不單行。1860年代的江南不僅飽受水旱雨雪雹震風蟲各類災害的蹂躪,一場造成數百萬人罹難的瘟疫同時降臨。關于疫死人數,余新忠估計多達320萬至600萬。[注]參見余新忠:《清代江南的瘟疫與社會:一項醫療社會史的研究(修訂版)》,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84—288頁。
農民是受此類災害影響最深的群體。災荒、病疫與農業生產息息相關,容易引發饑荒,形成流民。而在太平天國戰爭時期“既遭兵劫,復遘天災”,災荒與病疫同時大規模、強破壞力發作,民眾對社會危機的心理承受力降至冰點,不僅要隨時面臨戰爭、災害和瘟疫導致的死亡威脅,在各類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普遍饑荒,又構成了一幕幕人間慘象。在時人筆下,常見因饑荒致死的記載,湖州南潯“逃難返鄉之人餓死無算”;杭州“餓死者幾半”[注]沈梓:《避寇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八),第67、84頁。,“樹皮草根居民爭取以充饑,猶有苦其難得者”,更有甚者,“餓夫行道上每仆而死,氣未絕而兩股肉已為人割去”,居民爭相咀嚼,鄉間百姓斫賣餓尸肉趁機發財。[注]張光烈:《辛酉記》,光緒六年錢塘刻本,第3頁。這類人吃人的反人性現象在1860年代比較普遍,“到處食人,人肉始賣三十文一斤,近聞增至百二十文一斤,句容、二溧八十文一斤”[注]曾國藩:《曾國藩全集》第17冊《日記之二》,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421頁。;南京等地亦有“食其所親之肉”者。[注]《兩江總督曾國藩等奏為查明淮揚等屬秋禾被災情形請分別蠲緩等事》(同治二年二月十七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奏折》,檔號:03-4967-010?!侗比A捷報》也有類似報道,見“Retrospect of Events in North-China,During 1862”,The North-China Herald,Vol.XIV,No.649,Jan.3,1863,p.2.“食人”現象增加了社會恐怖,在此情形下發生大規模的民眾嘩變便不出人意料。
“蓋天王”的平民武裝是太平天國占領區民眾因災荒、饑饉起身反抗太平軍的典型案例。同治元年八月在海寧,鹽販陳三丫頭“稱蓋天王,公然旗幟”。[注]海寧馮氏:《花溪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六),第711頁。這支隊伍的主要參加者是饑民,“海塘圮后,禾田斥鹵不能種植,居民不復粒食,因相從行劫,附之者日眾”。變亂驚動了嘉興和海寧太平天國當局,太平軍隨即對他們展開抓捕行動。同治二年(1863年)十二月,桐鄉太平天國政府逮捕了三名“蓋黨”,經審訊,錄有如下供詞:“我等本良民,饑寒所迫,故為行劫之計?!业确盍x而行,故所劫皆至公無私,本系饑民,不劫則死,死固分內事,子欲殺,則竟殺之可也;若根究主使,則天神也,不可得也;若誅黨與,則隨地皆在,不啻數萬人,不可勝誅也?!盵注]沈梓:《避寇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八),第213、227、228頁。這番慷慨陳詞很難想象是出自被太平天國定性為“叛逆”的“盜匪”之口,但他們饑民的背景和為生存起身反抗的動機,又不得不為之增添一些正義色彩?!吧w天王”事件直觀地反映了天災人禍帶給民眾的苦難,以及太平天國占領地區由災荒等因素引發社會恐慌的狀態。
太平天國戰爭時期,江南地區的社會經濟遭到嚴重破壞,物價飛漲是當時經濟生態的一個重要表現。1860年代太平軍據守江南,物價持續走高。物價是通貨膨脹的一面鏡子,其中作為江南地區主要糧食作物稻米的價格,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那個時代的物價水平。當然糧食價格的波動是否會對民眾日常生活造成影響,還要考慮家庭收入、銀錢比價和當地其他物價水平等因素。民眾收入情況鮮見史料記載,但在一般情況下,戰爭期間的收入水平很難有可觀增加,而清代中葉以來銀貴錢賤的趨勢已經諸家學者證實,“百物咸貴”的描述常常見諸史料,太平天國戰爭時期也是這樣。例如在太平天國治下的常熟昭文地區,“客商來往亦斷絕”,“諸貨昂貴甚,而缺物最多”[注]佚名:《庚申(甲)避難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六),第211頁。;豬肉價格也在上漲,同治元年閏八月,豬肉每斤約123文[注]周鑒:《與胞弟子仁小崔書》,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八),第343頁。,不久即漲至“每斤二百文”[注]陸筠:《劫余雜錄》,《近代史資料》總105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73頁。,當時蘇州一帶有“百文之狐裘勿穿,千文之肉必食”之謠。[注]滄浪釣徒:《劫余灰錄》,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以下簡稱《簡輯》)(二),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9頁。蘇州吳江,“貨物較前騰貴數倍”[注]知非:《吳江庚辛紀事》,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三所編:《近代史資料》總4號,科學出版社1955年版,第35頁。,“百貨騰貴”,“食物昂貴,從來未有”。[注]倦圃野老:《庚癸紀略》,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五),第314、315、319頁。湖州青果八鮮、魚蝦蔬菜、油鹽醬醋“百物騰貴”,同治二年“豕肉斤四百錢”。[注]民國《雙林鎮志》卷32《紀略·雜記》,第13頁a面。紹興土著王彝壽亦慨嘆“市場物價騰貴,較平時倍蓰”。[注]王彝壽:《越難志》,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五),第144頁。那么糧食價格的高低則直接關系民眾的生活質量。
清代形成有系統的糧價奏報制度,大部分數據因而得以保存,但太平天國戰爭期間的糧價卻多數因戰亂缺失。茲以咸豐五年(1855年)至同治八年(1869年)的15年為時間量,對蘇南蘇州、松江、常州、太倉中米的最高價和最低價進行統計;對浙江杭州、嘉興、湖州秈米的最高價和最低價進行統計??砂l現,江南大部分地區的米價在咸豐十年前的五年間基本呈平緩的動態增長趨勢,而在太平天國戰爭剛剛結束或者結束前夕米價達到或接近該時段同地區的最高值,戰后米價逐漸回落。[注]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編:《清代道光至宣統間糧價表》第10、13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太平天國據守江南時期米價的部分情況在時人記述中保留下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清官方檔案缺載的遺憾。據時人記載、地方史志整理而成下表:

太平天國治下江南七郡糧食均價表
注:戰前和戰后數據以《清代道光至宣統間糧價表》中數據缺失前后的清廷奏報之中米/秈米最高價為準;幅度1代表戰時較戰前漲落幅度,幅度2代表戰時較戰后高低幅度;銀錢比價為1506;單位:每倉石以兩計。戰時均價數據所依資料如下,出處、版本與文中其他各處相同:
蘇州常熟:《鰍聞日記》頁339、350;《漏網喁魚集》頁42;《與胞弟子仁小崔書》頁343;《自怡日記》頁103、120、123;《庚申(甲)避難日記》頁239。
蘇州吳江:《庚癸紀略》頁321。
蘇州吳縣:《虎窟紀略》頁41—42;《野煙錄》(《簡輯》[二])頁178。
常州宜興:光緒《宜興荊溪縣新志》卷5《武事·咸豐同治年間粵寇記》,頁14a—b。
松江青浦:光緒《青浦縣志》卷29《雜記·祥異》,頁14a。
松江奉賢:光緒《奉賢縣志》卷20《雜志·災祥》,頁26a。
松江上海:同治《上??h志》卷30《雜記一·祥異》,頁21a;《自怡日記》頁123。
杭州:《避寇日記》頁75、76、86、193;《自怡日記》頁92、123。
杭州海寧:《花溪日記》頁698、703、704、706、708、714、717。
嘉興桐鄉:光緒《桐鄉縣志》卷20《雜類志·兵事》,頁8b、9a。
嘉興秀水:《避寇日記》頁59、164、121、126、141、142、145、139、160、175、205。
湖州:《自怡日記》頁70;《避寇日記》頁76;《儉德齋隨筆》(《太平天國》[六])頁760—761;《劫余雜識》頁321;民國《雙林鎮志》卷32《紀略·雜記》,頁13a;民國《南潯志》卷45《大事記四》,頁5b。
紹興:《避寇日記》頁126、174;《越州紀略》(《太平天國》[六])頁770。
②據彭凱祥的估算,1860 年江南銀錢比價為1631 文兌換1 兩,1861—1863 年均為1506 文,1864 年為1430 文。見彭凱祥:《清代以來的糧價——歷史學的解釋與再解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版,第173 頁。
結合上表,比對戰爭前后的糧價水準和趨勢,可推斷太平天國據守江南時期各地米價達到相對時間量內的峰值,并認為太平天國戰爭前后物價指數的變化曲線與米價趨勢呈正相關。
以物價飛漲為表現形式的經濟危機給百姓帶來極大恐慌,時人以“人心皇皇”四字形容。[注]沈梓:《避寇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八),第139頁。經濟危機對民眾生活造成的影響,很難完全依靠一組枯燥的數字深入了解,而戰爭親歷者的切身感受,卻是對當時經濟危機最直白的控訴。常熟地主周鑒于同治元年閏八月十三日在給胞弟的信中寫道:“兩年來日非一日,兩餐一點改為一粥一飯,米六麥四,所謂餳糆飯也,雖長夏亦然。所恨者米貴總在天長時也。……早飯烹素菜一簋,晚間天暖,只燒開水以泡冷飯,天寒泡飯合粥,即以早間所剩之菜,不另烹菜也。……今春以來非遇祭先不買葷,平日小葷亦不買。”最后,周鑒以“非獨我無錢,無物不貴也”,總結造成自己凄慘生活的原因。[注]周鑒:《與胞弟子仁小崔書》,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八),第343頁。差不多在同時期,烏程李光霽家也“絕米三日,磨麥作餅餌啖之”。[注]李光霽:《劫余雜識》,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五),第321頁。常熟秀才龔又村和他的妻子到處奔波,只為向比他境況稍好的地主邢湘舟和陳靄亭“糴麥”、“辦豆”,“雜入飯中御窮”,而他們卻“不慣粗食”,只好“食豆吐殼,食面去膚”,勉為其難。昔日錦衣玉食的富家大戶,如今也只能發出“誰能堪此”的慨嘆[注]龔又村:《自怡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六),第106、103頁。,而窮苦百姓的生活,在時人著述中,則隨處可見“餓莩盈野”的記載。
戰爭、災荒瘟疫和物價飛漲等共同引發了太平天國戰爭時期江南地區的社會大恐慌。然恐怖之源,與其說是民眾對戰爭的恐慌,毋寧說是民眾對太平軍恐怖形象的恐慌。民眾對太平軍的恐懼,在太平軍未到之時就已蔓延,如嘉興、常熟、吳江、海寧、紹興等地均見有百姓稱太平軍為“瘟毛”的記載。[注]分別見沈梓:《避寇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八),第11頁;陸筠:《劫余雜錄》,《近代史資料》總105號,第270頁;柳兆薰:《柳兆薰日記》,《太平天國史料專輯》,第121、127、128、141、146頁;海寧馮氏:《花溪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六),第668、702頁。民眾心中太平軍恐怖形象的定型,主要有先天性、后天性和其他心理因素三個層面因素。
江南地區濃厚的儒家傳統文化和根深蒂固的正統觀念、忠貞觀念、宗族意識,使民眾對起身窮鄉僻壤,以異端宗教武裝起來的叛亂者,具有先天的優越感和排斥、抵制乃至敵視心態。太平軍兵臨之時,民間自殺殉難的風潮正是正統、忠貞觀念的直觀反映。太平天國據守江南后,民眾“進貢”的政治性意義凸顯,以及設治建政、編發門牌、開科取士、推行以禁毀偶像和反孔非儒為主的移風易俗改革,除政策本身蘊含獨特的宗教意義,實際還是欲向世人宣揚奉天承運、王朝正統。但由于江南社會先天排斥和抵制的強大慣性,拜上帝信仰在社會實踐中逐漸淡化或被同化,在與正統文化的爭鋒中漸敗。這種先天性的思想心態就是民眾對太平軍先天恐懼的意識形態根源。
1.清廷的政治宣傳攻勢
太平天國缺乏對輿論宣傳和思想動員主動權的掌控。太平軍一般以“出榜安民”的形式進行政治宣傳,告示首先要宣揚王朝正統,順天伐暴,丑化清政府,號召民眾投身反清大業。但此類宣傳缺少政治和思想文化認同,宗教思想的宣教力嚴重不足,沒有指出拜上帝的本土性實質。盡管洪秀全一再標榜拜上帝并非“從番”,但卻只是依靠宗教解釋宗教,缺少現實關懷,反而激發了民間社會視之為“洋教”和“異端”的逆反心理。文告的內容大多沒有充分說明太平天國“順天”的正統性和“伐暴”的正義性,只是以含混的宗教語言生硬地灌輸民眾“各安恒業”“及早進貢”“照舊納糧”的義務,并附以恐嚇。在后期,宗教宣傳和政治宣傳的宗旨基本以為經濟服務為中心,大肆倡言芻糧所出,不能不隨時隨地取給于民間的歪論,引起百姓普遍反感。太平天國在思想宣傳方面所做的重要突破是發明了口傳教育的新形式——“講道理”,其實踐經常而普遍。在文化水平整體較低的鄉村地區原本可以發揮更大的輿論導向作用,但這一形式的功效也受到宣講內容的局限,和出榜安民一樣,“講道理”的宗教教育和思想教育功能逐漸被為經濟服務的現實功能所取代。
太平天國在思想輿論領域落敗的另一關鍵因素是最終失去了大眾輿論的領袖——知識分子群體的支持與合作。咸豐四年(1854年)夏到訪天京的英國駐上海領事館官員麥華陀意識到:“士大夫階層構成了整個中國社會體系的中堅,是大眾輿論的領袖,民眾一向樂意和信任地團結在其周圍,對于他們,叛軍不是用心地爭取其歸順,而是宣布他們的榮譽頭銜無效和非法,抨擊他們所珍愛的古代典籍,焚毀他們的公共藏書地,使它們變成了自己的敵人?!盵注]A Report by W.H.Medhurst and Lewin Bowring,in Prescott Clarke and J.S.Gregory eds.,Western Reports on the Taiping:A Selection of the Documents. London:Groom Helm Ltd.,1982,p.160.
早期太平軍轉戰湘桂途中發布的《奉天誅妖救世安民檄》《奉天討胡檄》《救天生天養中國人民諭》三篇檄文,可稱作太平軍書面形式思想動員的最高水平。但檄文宣揚的民族大義很快就被曾國藩《討粵匪檄》展現的“衛道辟邪”的文化張力所淹沒,時人反饋《討粵匪檄》引發的社會影響和思想共鳴:“我師討賊檄,衛道辟邪,實為盛世昌言,功不在孟、韓下,每為同志者誦之,靜者流涕,動者擊柱,其感人之深如此,想忠謀至計,必能早為之所也?!盵注]《復曾滌生師》(同治元年十月二十二日),皮明庥等編:《出自敵對營壘的太平天國資料:曾國藩幕僚鄂城王家璧文稿輯錄》,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25頁。
清廷還以所謂“從賊中逃出”者親歷之“被害情形”制作成一些政治宣傳品在民間廣為散發,像《金陵被難記》痛訴太平軍“惡行”,號召“富者捐財,貧者效力,同心團練,豫助官兵”。[注]佚名:《金陵被難記》,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四),第750頁。另外,還在“解散脅從”方面大做文章。咸豐十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清廷發布上諭:“所有江蘇、浙江、安徽所屬被賊占據各州縣,應征本年新賦及歷年實欠在民錢糧,著一律豁免”,“被賊裹脅良民”“準其自拔歸來”“予以自新”“脅從罔治”。[注]佚名:《庚申(甲)避難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六),第216頁。同治元年七月十九日再發上諭:“著各督撫刊刻謄黃安撫陷賊難民”,除“甘心從逆”者,“其余一切為賊所陷者,概予免罪”。[注]曾國藩:《曾國藩全集》第5冊《奏稿之五》,第35—36頁。清廷屢有“脅從罔治”“豁免錢糧”“旌表恤典”“增廣學額”“因功授賞”之諭,形成了配套的分化政策。咸豐十一年曾國藩在安徽祁門軍營中編寫“解散歌”,宣揚“八不殺”,承諾“我今到處貼告示,凡是脅從皆免死”,“人人不殺都膽壯,各各逃生尋去向”,“每人給張免死牌,保你千妥又萬當”。[注]王定安:《湘軍記》,岳麓書社1983年版,第358—359頁。兩相對照,清廷的宣傳策略重視心理攻防,比太平天國高明得多。
2.親歷者的傳述和時人所記
有親歷者逃回鄉里后在酒樓、茶肆等公共空間傳播“長毛做不得,不如行乞”的論調[注]沈梓:《避寇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八),第73頁。,痛陳在太平軍中生活艱辛。乘間逃出的人們以“被擄”“思痛”“生還”“余生”“復生”“隱憂”等名義留下了大量文字,不僅對當時人的思想產生震動,如今也均已成為這段記憶的“見證”。
時人筆下對“厲鬼”“陰兵”之類恐怖異象的記載也加劇了社會恐慌。無錫余治繪有一幅“愁云泣雨神鬼夜號”圖,記雨夜中死無葬身之地的無頭厲鬼和猙獰幽魂四出游蕩哭嚎,并且確信“今則往古之事,一一見于目前,覺古人真不欺我”。[注]余治:《江南鐵淚圖新編》,同治十一年刻本,第32頁b面—33頁a面。趙烈文也記咸豐三年正月常州“各鄉俱有陰兵之異,初至聲如疾風暴雨,燐火雜沓中,復見戈甲旗幟之象,其來自溧陽、宜興,由西而東,每夜皆然”,還宣稱“詠如、才叔皆目擊之”。[注]趙烈文:《落花春雨巢日記》,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簡輯》(三),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7頁。百姓對死后變為厲鬼游魂的畏懼無疑增加了他們對太平軍的恐懼。直到戰爭結束后近十年,蘇州百姓仍對咸同兵燹心有余悸,有人還看到太平軍“陰兵”“夜鬧通宵,鬼火磷磷”,“火光中有兵馬人影……開槍炮并擊銅鑼,竟莫能息”。[注]《蘇城陰兵謠言》,《申報》1873年3月4日(同治十二年二月初六日),第2版。
總之,當時人對太平天國事的書面和口傳信息,形成了戰時社會妖魔化太平軍形象的輿論主流。而有些倡言太平軍正面形象的文字作品被迫以貶義詞冠名傳播,如刀口余生(趙雨村)的《被擄紀略》,初名《太平紀略》,據作者本人稱“因避清朝的迫害,改為‘被擄’字樣,記事立場亦加以變更。惟于當時太平軍的制度、法令及英勇殺敵各史實,則照實記述”。[注]刀口余生:《被擄紀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輯室編:《太平天國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版,第195頁。所以迫于政治形勢,親歷者傳述和時人所記太平軍形象難免有不實之處。
3.匪盜的喬裝栽贓
土匪、盜賊喬扮太平軍設卡收稅、搶劫滋事、殺人放火的事例很多。在常熟,“每有聚眾恃強,口造謠言,身冒長毛,哄到巨宅,假勢駭人,叫嘩雷動”[注]湯氏:《鰍聞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六),第311、352頁。;在海寧,“土匪扮長毛,夜劫花溪大墳頭遷避家”[注]海寧馮氏:《花溪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六),第672頁。;在嘉興,“皆土匪私立關卡,并非長毛令也”,“有無賴子偽設長毛卡勒索客船稅……蓋狐假虎威往往而然也”[注]沈梓:《避寇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八),第42、134頁。;烏青鎮有“不逞之徒,乘間竊發,土棍槍匪皆冒長毛名目,持械嚇逐”,結果造成居民驚恐逃避,“溺死、跌死、踐踏死、劫殺死者,盈千盈百”[注]皇甫元塏:《寇難紀略》,桐鄉市圖書館藏,未刊排印本,第11—12頁。;在吳縣,“新郭亂民牛皮糖阿增等共十余人,偽扮長毛,昏夜入人家劫掠”[注]蓼村遁客:《虎窟紀略》,《太平天國史料專輯》,第24頁。;在太倉,“賊至鄉不過十余人,黃旗,紅綢扎額,并非的真長發”。[注]佚名:《避兵日記》,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藏,羅爾綱抄本,第14頁??梢娫谏鐣Э貢r期,土匪、盜賊的破壞性極大,浙江黃巖民間流傳著“長毛如篦,土匪如剃”的歌謠。[注]光緒《黃巖縣志》卷38《雜志·變異·土寇始末》,第27頁b面。匪盜冒充太平軍行惡,易被民眾誤認。
4.天災的人為歸宿——“紅羊劫”
古人謂丙午、丁未是國難發生之年。天干“丙”、“丁”陰陽五行屬火,色赤;地支“午”、“未”生肖為馬和羊,故有“赤馬”“紅羊”劫之說。太平天國并非起事于丙午(1846年)或丁未(1847年),但其發端之上帝教成型于此間,組織逐漸完善(“天父”、“天兄”相繼下凡傳言)和起事準備日趨成熟的戊申年(1848年)也與之臨近。在文人著述和官方報道中,“首逆”洪秀全和楊秀清并列而稱“洪楊”,因姓氏音近,時人常將太平天國“洪楊劫”附會為“紅羊劫”。再加上當時流行的讖語也習慣性地將太平天國比附為災難,身受戰爭創痛的民眾很自然傾向于認為天災頻現是上天對人禍的降罪,從而形成疏遠和恐懼太平軍的心態。
一般來講,妖魔化太平軍的謠言主要有三種源流:一是出于敵對,惡意中傷誹謗;一是源于民眾敏感神經或緊張心態的誤傳;一是匪盜、游民、無賴和散兵潰勇等欲趁亂滋事而生。三類謠言均會造成社會恐慌。民間社會則根據這些訛傳形成了關于太平軍藍眼睛紅頭發的妖魔形象,給大眾行為選擇帶來了負面導向。
5.太平天國社會戰略的展現
太平天國在其占領區(特別是后期在蘇南、浙江)在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生活等方面推行的一系列政令,向世人展現了太平天國進行國家建設的社會戰略,然而社會戰略實踐的失誤和弊病卻使民心益失,增加了民眾對太平天國的恐懼。如“愚民、貧民亦望賊來既可不納佃租,不完官糧,并可從中漁利,則有望風依附者”,[注]《安徽巡撫福濟奏陳通籌皖省全局請旨迅速飭撥皖省軍餉折》(咸豐四年二月初四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奏折》,檔號:04-01-35-0080-052。而后太平天國卻間雜并行“著佃交糧”、“招業收租”和“代業收租”。此令一出,“以賊之征偽糧如此之苛,佃田者已不堪命,而又欲假收租之說以自肥,真剝膚及髓矣”,佃農遂有“欲求仍似昔日還租之例而不可得”的失望情緒,甚或“攘臂而前”[注]曾含章:《避難記略》,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五),第352、341頁。,釀成民變。太平軍將之鎮壓,最終“人情大變”[注]佚名:《庚申(甲)避難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六),第227頁。,激化了本已極端復雜的社會矛盾。
再如,盡管太平軍當局一再嚴令整飭軍紀,但仍然大量存在“打先鋒”、“屠滅”和“擄人”的現象,咸豐十一年六月太平軍追殺常熟抗糧之民,劫掠市村五處,時人稱“鄉人從此心死”。在湖州,同樣因太平軍動輒打先鋒,波及無辜,“自是人始知賊不足恃,乃相率遷徙,或東向,或南向,或為浮家泛宅”。[注]光緒《烏程縣志》卷36《雜識四·湖濱寇滅紀略》,第23頁a面。
在地方行政方面,太平天國力圖摒除清朝漕政舊弊,嚴禁收稅人浮收勒折,但因缺少地方社會管理經驗,過多倚靠地保、胥吏之類充當鄉官,在具體執行中浮收舞弊和行政腐敗現象仍然不斷滋生,甚至激變良民。如咸豐十一年春,浙江嘉善監軍顧午花和陶莊舉人袁某,“貪酷舊規,以零尖插替浮收三石、四石不等”,“皆為鄉人所殺,而顧死尤酷,裂其尸四五塊”。[注]沈梓:《避寇日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續編》(八),第45頁。
太平天國排斥古人古書,在民間嚴禁偶像崇拜、祖先崇拜,倡導留發易服、歷法改革、婚喪禮俗改革等移風易俗的社會改革,在城市實行男女分營的社會組織和限制自由經營工商業的政策,這些大多與國情嚴重脫節;加之操之過急、手段激進,與傳統激烈沖突,遠遠超出民眾的心理承受力,這也加重了人們對太平軍的排斥和恐懼心理。
在太平軍到來之前,民眾已經形成的思想觀念對立和恐慌心態很難為太平軍左右,可變性小;而太平天國社會戰略的偏差和弊端是太平天國的主觀作為,具可調控性。在實踐中,太平天國卻自我孤立,進一步加劇了民眾對太平軍的恐慌,最終使“妖魔化”的太平軍形象定型。所以,后期太平天國“人心冷淡”的現實[注]洪仁玕:《資政新篇》,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二),第540頁。,不僅是在軍中、朝內,在民間亦是如此。
除對立心態外,求生求安和從眾心態也可能增加社會恐怖氣氛。求生求安,是民眾在亂世中最基本的訴求。遷徙逃難、被迫落草為寇、加入民團,均有民眾求生心理的作用。在戰亂紛起的年代,百姓求生求安的欲望,推動了暫時群聚效應的生成。咸豐十一年夏秋間,數萬民眾扶老攜幼避入浙江諸暨包村,倚仗村氓包立身的“邪術”救世,最基本的愿望就是能生存下去。[注]參見James H.Cole,The People Versus the Taipings:Bao Lisheng’s “Righteous Army of Dongan”.Berkeley:Institute of East Asian Studi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81.
民眾對太平軍,部分恐慌行為內包含的立場對立并不明顯,民眾參與其中僅是從眾心態驅使,可能存在盲目跟風。在海鹽菜農沈掌大領導的規模達萬人的民團隊伍里,相當數量的參與者是因恐懼而被裹脅。[注]海寧馮氏:《花溪日記》,中國史學會主編:《太平天國》(六),第680、681頁。沈掌大事,又見民國《澉志補錄》,《人物》,第32頁a—b面;光緒《海鹽縣志》卷18《人物傳·孝義》,第85頁b面—第87頁a面;浙江采訪忠義總局編:《浙江忠義錄》卷5《沈掌大傳》,同治六年刻本,第12頁a面。
太平天國時期,民眾遷徙避亂和自殺殉難是戰時社會恐怖氛圍的兩個重要反映,它們與災荒瘟疫、物價飛漲等社會經濟危機的歷史樣態共同構成了太平天國戰爭主要波及地區民團、民變、土匪、盜賊、會黨、教門等社會不安定現象頻發的社會生態背景。
戰爭、災荒瘟疫和物價飛漲等共同引發了太平天國戰爭時期江南地區的社會大恐慌。而災荒、瘟疫這樣看似不為人的意志所左右的客觀現象,其實與戰爭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注]參見余新忠:《咸同之際江南瘟疫探略——兼論戰爭與瘟疫之關系》,《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5期;康沛竹:《戰爭與晚清災荒》,《北京社會科學》1997年第2期。,至于通貨膨脹的發生則與戰爭的相關度更高。災荒、瘟疫和物價之間也有關聯,如太平天國江南占領區米價的變動情況存在一個共同規律,即在同治元年夏間米價達到一個相對峰值,而此時正值江南災荒、瘟疫同期肆虐之際。在這三方面因素中,戰爭顯然是誘發社會大恐慌的直接原因,然恐慌之根本在于民眾對太平軍恐怖形象的恐慌。
民眾對太平軍形象的恐懼,這里既有先天立場和觀念的排拒,也有在政治宣傳、時人傳述、匪盜栽贓、讖語謠言和太平天國社會戰略弊端等多項因素作用下形成的后天觀念和利益對立,同時也存在求生求安和從眾的心態因素。
需要補充的是,既然社會恐慌和當時太平軍恐怖形象的形成并非只是太平軍主觀作為所致,那么在區分咸同兵燹之責時,也不能完全歸罪于太平軍一身。在明確太平天國統治政策中的負面因素給民眾留下戰爭創痛的同時,還應看到交戰主體的其他方面,如清軍、團練、外國雇傭軍、土匪等的害民之舉。像桐城百姓對當地的團練局恨之入骨,稱“逼捐十棍”曰“十鼠”,“皆欲食其肉而寢處其皮”。[注]方海云:《家園記》卷7,咸豐三年九月十六日、十七日,安慶市圖書館藏,抄本。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部所藏金念劬《避兵十日記》主要記錄了太平軍到來前夕,蘇州、昆山等地清朝敗兵潰勇的劣跡。金氏自蘇州逃難昆山途中沒有見到一個太平軍士兵,卻幾乎無日不受潰兵騷擾,故其言“是則敗兵之罪實浮于賊,予此記不曰避寇而曰避兵紀實也”。[注]金念劬:《避兵十日記》“瑣言”,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稿本,無頁碼。金氏的評判是結合自身長期觀察和切身體驗所得,符合實際。所以當時有百姓傳曰“賊過如篦,兵過如洗”[注]曾國藩:《曾國藩全集》第8冊《奏稿之八》,第449頁。,而總體來看,太平軍軍紀實態的一般狀況較清軍、團練為良,這一點在評判太平天國功過時自須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