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一
梁實秋晚年回憶梁啟超在清華的一次演講:“任公(梁的一個號)先生走上講臺,打開講稿,眼光向下面一掃,緊接著是他極簡短的開場白,一共只有兩句,頭一句是‘啟超沒有什么學問。說完,他就眼睛向上一翻,又輕輕地點一下頭,說:“可是也有一點嘍。”先生的演講,說到緊張處,便成為了表演,那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時而掩面,時而頓足,時而狂笑,時而嘆息……”
梁實秋嘆道:“像先生這樣有學問、有文采、又熱心腸的學者,求之當世,能有幾人?”
二
聞一多也向他的學生“表演”過當年梁啟超在清華講授古樂府《箜篌引》的情形:“任公先把那首古詩寫在黑板上,然后,搖頭晃腦地朗誦道:‘公——無——渡——河,接著便大喝一聲‘好!然后,又重復地念一遍:‘公——無——渡——河,又是一聲‘好!再補上一句:‘實在是好!他站在講臺上,就這樣自我陶醉地一唱三嘆,一聲高過一聲,并無半句解釋。然后,拿起板擦把黑板一擦,就算是講完了。”
聞一多在講述時,也是情不自禁地把腦袋搖來晃去,講得滿臉通紅。末了,他把聲音壓低,兩手一攤,正告弟子:“大師講學,就是這樣!”
三
林語堂在上海圣約翰大學讀書時,一次,一個人斜倚欄桿,做沉思狀。同學見了,以為他想家了,便走過來安慰他。誰知他卻皺起眉頭,疑慮地說道:“梁啟超為什么成了今天的梁啟超?”原來,他剛剛看了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對他的政體改革策略很是佩服,所以才在那兒憑欄回味。
四
1929年,梁啟超重病在身,名醫蕭龍友給他開了藥方,并再三叮嚀他道:“病想治好并不難,但必須停止勞神費心的工作,尤其禁止讀書治學,否則華佗降世,也無能為力。”梁回答說:“戰士死于沙場,學者死于講壇。”是年,1月19日,梁不治去世。
五
1925年,清華國學院成立,吳宓提出要請陳寅恪為研究院導師。校長曹云祥便問梁啟超:“陳是哪一國博士?”梁答:“他不是博士,聽說連學士也不是。”曹又問:“那他有沒有著作?”梁答:“也沒有著作。”曹聽了,就搖頭表示為難。梁立時便補了一句:“我梁某人也不是博士,著作嗎,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俏。”曹聽罷,方允。
六
梁啟超無論是講學還是演講,經常是出經入史,信手拈來。比如他在為學生解賈誼的《治安策》時,全文七千余字,他且講且背,并不看書。學生們都很是驚訝,他則說:“我若是連《治安策》都背不下來的話,又怎么能上‘萬言書呢?”
還有一次,胡適在宴會上說:“中國古詩很多,詩人都吃肉,就是沒有人寫過豬。”在座的梁馬上說道:“不見得吧,清乾隆就曾寫過‘夕陽芳草見游豬的句子。”
七
清華社會學系的教授陳達在教書之余,還兼任著《清華學報》總編輯。一日,他對自己的學生、梁啟超的二兒子梁思永說:“你去跟你家老太爺說,讓他寫篇稿子吧。”不幾日,梁啟超的稿子就送來了,陳事后回憶說:“稿子來了,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這篇文章是寫‘中國學術的地理分布的。我一看,可了不得,里面寫了中國有史以來各學派的地理分布,各學派的內容和比較,各學派的代表人;這些人的下面(下一代)又有幾人,其生卒年月、著作名稱、地理分布,真是洋洋大觀。這才幾天啊!這篇東西要是讓我來寫的話,起碼得半年。而任公寫這東西,材料都在腦子里,不用查書翻資料。他的書桌很大,四面都是抽屜,桌上硯臺里的墨也永遠是不干的。”
八
嘗有人說,梁啟超的學識“縱橫捭闔”有余,“鉤深詣微”不足,梁亦自知。一次,劉海粟問梁:“你為什么知道的東西那樣多?”梁思索片刻后,懇切地回答道:“這不是什么長處,你不要羨慕。我有兩句詩:‘吾學病愛博,用是淺且蕪。一個漁人同時撒一百張網,不可能捉到大魚。治學要深厚,你應該盡一切力量辦好美專,造成一批人才;此外還要抽出精力作畫。基礎好、天分好都不夠,還要業精于勤。以上兩件事要畢生精力以赴,不能把治學的攤子擺得太大。蓋生命有限,知識無窮。‘才成于專而毀于雜,一事辦好,已屬難得;力氣分散,則勢必一事無成。”
九
1915年8月31日,梁啟超連夜寫出了反對袁世凱稱帝的千載名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他蕩氣回腸地寫道:“吾實不忍坐視此輩鬼蜮出沒,除非天奪我筆,使不復能屬文耳。”“就令全國四萬萬人中有三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贊成,而我梁啟超一人斷不能贊成也。”急于稱帝的袁世凱聽說后,連忙派人給梁送去了二十萬大洋,名義上是給梁的父親祝壽,實則是懇求他不要發表此文。梁后來回憶說:“袁世凱也太看人不起了,以為什么人都是能拿臭銅錢買得來的。”
十
1926年,北師大的學生楚中元問梁啟超:“梁先生過去保皇,后來又擁護共和;前頭擁袁,以后又反對他。一般人都以為先生前后矛盾,同學們也有懷疑,不知先生對此有何解釋?”梁沉吟了一會兒,道:“這些話不僅別人批評我,我也批評我自己。我自己常說,‘不惜以今日之我,去反對昔日之我,政治上如此,學問上也是如此。但我是有中心思想和一貫主張的,決不是望風轉舵,隨風而靡的投機者。例如我是康南海先生的信徒,在很長時間里,還是他的得力助手,這是大家知道的。后來我又反對他,和他分手,這也是大家知道的。再如我和孫中山,中間曾有過一段合作,但以后又分道揚鑣了,互相論戰,這也是盡人皆知的。至于袁世凱,一個時期,我確是寄以期望的,后來我堅決反對他,要打倒他,這更是昭昭在人耳目了。我為什么和南海先生分開?為什么與孫中山合作又對立?為什么擁袁又反袁?這決不是什么意氣之爭,或爭權奪利的問題,而是我的中心思想和一貫主張決定的。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愛國。我的一貫主張是什么呢?就是救國。我一生的政治活動,其出發點與歸宿,都是要貫徹我愛國救國的思想與主張,沒有什么個人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