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示意圖里的遠方

徐亞娟

很多年前，因為工作在鐵路系統的技術部門，每天早晨我都在一個火車站的指揮中心做數據分析，指揮中心掛著一張非常精準的全國鐵路客運車站示意圖和一張哈爾濱鐵路局管轄范圍內營業車站示意圖，工作閑暇之際我經常站在這兩張掛圖面前，面對那張全國的鐵路示意圖發呆。那時候我覺得這真是兩張神奇的掛圖，黑色的鐵道線路蜿蜒曲折縱橫交錯，紅色的小圓點是一個又一個的車站，期間沒有任何其他的地理概念的標注，就是這樣的掛圖讓我對中國的土地產生了比中國地圖更加直觀的概念，貧窮限制人的想象力，同樣的，職業也會限制人的想象力。在很多人對世界有著無盡的想象力的青春時光里，我那即使是插上了翅膀的想象力也僅僅就是在這些鐵道線路中間馳騁，偶爾在一個個陌生的車站稍作停留。

我的老家地處省會城市的遠郊縣城，自從我離開那里去到一所鐵路院校上學開始，困擾我的問題一直就是我的老家不通火車，所以，在這兩張標注著密密麻麻車站名字的掛圖上，找不到我家鄉的名字，這樣的感覺使我最初的目光總有幾分找不到支點般的渙散和游離。其實，老家每年有大批的孩子從那里走出來，他們分散在全國各地，甚至是世界各地，這里從來沒有因為不通火車阻滯了他們跨越萬水千山的腳步，相反，倒是有很多的腳步走得更穩走得更遠。在他們看來通不通火車似乎沒有那么重要，可是，對于每天都能站在鐵路示意圖面前的我來說，這似乎是一件特別重要的事。這綿延縱橫千里的鐵路線路里，我的家鄉是被遺忘的角落般的存在，這件事令我無奈而又沮喪，甚至平添了幾分自卑。二十年過去了，一條高鐵線路歷時三年的建設即將竣工，一條高速鐵路從我的家鄉穿行而過，我家鄉縣城變成了一個高鐵車站的名字，即將出現在全國鐵路示意圖上。對于很多人來說，即使是對于工作在鐵路系統的同事來說，這也不過是一件平常的事，而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值得奔走相告的大事，很多和我熟悉的人都從我這里知道了這件大事，那就是我的家鄉要通火車了，而且是高速鐵路，他們以后可以坐火車去我的家鄉了，盡管他們中間的很多人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去到那里，但是很多人都被我鄭重的外交聲明一樣的介紹和幸福得不得了的口氣嚇到了，以至于不得不做出一定會去的鄭重承諾。

三棵樹火車站是我畢業報到時候的單位，來到這個車站兩個月后的國慶節，三棵樹火車站更名為哈爾濱東站。這個名字的更改有著不得了的效果，三棵樹火車站從一個莫名其妙的荒郊野外的車站變成了城市的一個重要方位大門的標識，戰略意義可見一斑。而對于我，似乎就是因為這個車站的名字，從此我不需要過多的解釋，別人都知道我是這個省會城市的一員了。雖然在這個城市還沒有擴建得如此龐大的20世紀90年代，那個車站在很多人的眼里都略為偏遠，但是，在那張全國鐵路示意圖上，我每每追尋一條路線的起點一定是這里，我經常計算哈爾濱到北京會有多少種換乘方式，哈爾濱到昆明的鐵路距離，甚至沿途要經過的車站，昆明是我眼里詩意的遠方，那里四季如春鮮花盛開，那里還有我的很多同學。我也會計算從哈爾濱到莫斯科，哈爾濱到荷蘭，到歐洲很多國家的鐵路距離，我甚至想象如果有一天坐著火車從這里出發，在時速50公里的國際列車上，慢慢地穿越俄羅斯的遠東地區，從車窗里瞭望貝加爾湖的景色，然后到達莫斯科，從莫斯科可以坐火車到達很多歐洲國家。在旅游還不是很生活化的年代里，這個大膽的想法讓我幸福了很久，那時候還沒有度娘、沒有知乎，心里的疑問會在你心中持續發酵很久，那種興奮和幸福感也會久久地揮之不去，以至于多年后想起來也會為當初到處去查閱相關資料的行為會心一笑，這樣的旅行雖然沒有付諸行動，其實在我的心里已經去過了，并且由此帶來的精神上的舒適和幸福感遠遠勝于今天背起行囊遠渡重洋。也是在這個查閱資料的過程中，我了解了很多這座中國北方邊城在當年的中東鐵路時期在歐亞大陸的交通路線中所擔負的重要使命和重大意義，在當年共產國際的革命道路上這條鐵路線路曾經是革命火種的生命通道。這樣的資料印刷在教科書上，在我的眼前也許不經意地就飄過了，但是在我自己查閱發現的過程中，這樣的故事，這樣的歷史，瞬間就沖擊了我的情感，原來這里真的就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原來這些冰冷的鐵路線路讓全世界血脈相連，一瞬間讓我對我的城市、對我的車站肅然起敬。那時候站在那張鐵路運行圖的掛圖前，我也會經常想起這條修建于1901年的鐵道線路，100多年過去了，這個城市因為這條鐵路通達世界，積淀了這個城市不一樣的風格和文化背景。侵略和戰爭的罪惡終將隨著時間的流逝成為歷史，只有這條鐵道線路一直伴隨著人們繁衍生息，那些散落在歷史角落里的發生在這條鐵路線路上的故事將一代一代地傳講下去。

站在那張全國鐵路示意圖前，我經常尋找的車站還有包頭東站。20世紀80年代的包頭東站距離哈爾濱站鐵路里程2131公里，鐵路線路跨越京哈線路、京包線路，途經大大小小的火車站近30個，當然，這樣的數據在今天已經沒有任何的參考性。今天的哈爾濱到北京實現了一站直達，北京到包頭的高鐵線路也很快就要通車了。包頭東站是我少年時期跨越萬水千山走到的天涯海角。9月開學季的包頭東站，火車站臺瓜果飄香，在東北人眼里貧瘠的西北一隅居然有那么甘甜的水果，這在當年是無論地理書上怎么描述都無法切實感受到的現實。我的母校偏居那座城市的一隅，那些坐著火車來來往往于這座城市寒來暑往的青春時光，瞬間都濃縮在那個蜿蜒曲折的鐵路線路上的一個需要仔細辨別才能看清楚的車站名稱，這樣的地方是我曾經去過的遠方，也是我心里回不去的從前，是承載最美好歲月的載體，是無數故事的平臺。忙忙碌碌中這樣的地方從來不是日常談資的話題，卻是我心中一處溫暖的家鄉，是我眾里尋他時無處安放的最后一處落點，是我不經意間回頭時捕捉不到的一聲嘆息。

在這張鐵路示意圖上，我經常尋找同學朋友工作的地方，在心里計算我和他們之間的距離。我大學里的專業就是鐵道運輸專業，我的同學都工作在全國大大小小的火車站，我們曾經重要的專業課就是每天畫不同的鐵路示意圖，甚至很多同學至今還在從事規劃鐵路列車運行示意圖的技術工作。如今看起來，我們就像散落在這張掛圖上的無數星星，一座座車站都變成了我們彼此的代表。這張蒼白的圖紙上，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在這片蜿蜒曲折的線路中間溫暖地閃爍，原本陌生遙遠的地方因為他們而令我變得心生向往：從北京到青海格爾木，從山東濟南到內蒙古烏海，在鐵路線路延伸的遠方，都有我的同學工作奮斗的車站，也許這樣的很多城市是我一直陌生的，是我一生都沒有理由到達走近的地方，但是看到那里就會想起炊煙裊裊車水馬龍的城市中我想念和關注的他們。有時候，我也會想，我如此熱愛我的城市，我如此關注從這里出發到達的每一列火車，努力地熟悉這個城市火車站的地理位置和交通線路，甚至會經常研習美食美景，在途經火車站面對熙熙攘攘擦肩而過的人群時總是放眼追尋，我只是希望有一天他們真的一路奔波舟車勞頓來到我的面前，我不會那么驚慌失措，那么措手不及，我希望自己能夠一直優雅從容地等在哪里，只為了有那么一天我們在這城市里的重逢能夠不辜負心底里多年不變的期待。我知道，他們從來不說，其實我又何嘗不是他們向往和思念的遠方呢？

幾經輾轉，離開那些每天研讀鐵路示意圖的工作已經很久了，因為想念游走在遠方的朋友，依然會不自覺地關注她所在的城市和火車站，依然在心里不自覺地用鐵路里程丈量我和這世界很多地方的距離，越來越多的高速鐵路通車了，很多新的車站名稱出現了，在抬頭的瞬間我還是能夠精準地找出我的同學朋友所在的城市。這樣的車站，也許標注在鐵路示意圖上，更主要的是一直標注在我的心里。

鐵路線路綿延萬里縱橫交錯，但是你目光關注的永遠只有那么幾個點，很重要，很幸福，也很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