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啟事

李光乾

一

柳溪村新近爆出一條新聞：柳老漢的女兒柳梅英貼出了征婚啟事。消息傳出，人們紛紛涌向村委會門口，只見宣傳欄旁貼著一張一尺見方的紅紙，上面用鋼筆寫著一首征婚詩：家住桃花溪，芳鄰二十七。貌非七仙女，情比織女深。欲覓如意郎，共度百年春……人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有的說才女招賢郎， 碧玉配成雙；有的說村女配村夫，何必大張揚？不過，有一點卻眾口一詞：鐵樹開鮮花，仙女下凡啦！原來，梅英乃柳溪村的村花，她不僅才貌超群，而且目光遠大。當同齡人在考大學這條獨木橋上奮力拼搏時，她卻報考了職業高級中學的養殖專業，學到了一門發家致富的本領。畢業后，她將自家五畝低洼田改建成魚塘，又新建了新式豬圈，養了幾十頭豬，此外，她還帶領家人種了上百畝核桃、板栗、蘋果、枇杷、柿子，是遠近聞名的致富能手。曾捐款一萬元為村里的小學買課桌，捐款一萬元為村老年協會做活動基金。縣電視臺對她的事跡做了報道，求婚者絡繹不絕，其中不乏大學生、教師、醫生、公務員，然而均被她婉言謝絕了。人們說她仙女不思凡夫。如今，她竟貼出了征婚啟事，能不讓人議論紛紛？

二

卻說村委會就在滇緬公路旁，每天車來人往。不過數日，方圓百里內便傳得沸沸揚揚。那些大齡男青年猶如聽到福音，每日遠道而來碰運氣，但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這天中午，公路上來了一輛銀白色寶馬轎車，在村委會門前嘎——地一下停住。車上下來一位面龐清秀的帥小伙，他看著帖子喃喃自語，梅英啊，我來了！然后便伸手揭帖子。剛揭了一半，身后突然響起一個炸雷似的聲音，住手！回頭看時，是個叼著煙的斜眼青年，正虎視眈眈盯著自己。咦，怎么是你？小伙一愣，叫出了對方名字，他想不到會在這種場合見到兒時經常欺負自己的王金山。真是冤家路窄啊！王金山也一愣，劉軍，怎么是你！你不是在果園干活么，怎么來了？我來見梅英。我也要見梅英！我先來的嘛！劉軍按著帖子不松手。我要后到先揭！王金山說著便伸手去揭。怎么，還像以前一樣欺負人，連先來后到的順序都不講？劉軍左手按著帖子，怒視著對方，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圈。二位莫爭，讓我揭了這惹事的帖子吧。正僵持不下時，身后傳來個老人的聲音。二人看時，是一位身穿灰色衣服，頭發花白，面色紅潤的老漢。你揭它干嘛？莫非老牛也想吃嫩草？看熱鬧的人打趣地問。梅英是我……我……老人支吾著不說了。王金山嘲笑道，他不是老牛吃嫩草，而是老糊涂了有眼無珠！我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女婿啊，要權有權，要錢有錢。他竟將我拒之門外。嘿嘿，敬酒不吃吃罰酒，后悔的日子還在后頭呢……然后趁劉軍不注意，使力一推，劉軍便踉蹌著朝老人撞去，老人站立不穩，一下跌倒在碎磚頭上，頭皮破了一大口，鮮血直流。燒香撞倒佛了——圍觀的人叫起來。王金山幸災樂禍地說，人是你撞倒的，自己闖禍自己了。你不是喜歡助人為樂么，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言畢，揭了帖子揚長而去。

劉軍氣得雙眼冒火，他攥緊拳頭，真想揍王金山一頓。然而見老人捂著額頭痛苦地呻吟，便壓下怒火滿臉歉意地說，大爺，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都是那小子惹的禍！老人站起來，拍打身上的灰塵，鮮血從額上流到臉上。劉軍連忙掏出手帕為老人包扎傷口，有人指著離村委會不遠的一間平房說是衛生室，可上那里包扎。劉軍忙扶著老人走到平房前，然而鐵將軍把門。此時，鮮血已將手帕染紅了，滲出來的血又流到臉上，看樣子傷得不輕。劉軍趕緊將老人扶進車內，然后驅車向5公里外的縣醫院疾馳……

三

老人只是受了點皮肉傷，并無大礙。縫了幾針，輸了幾瓶液，就想回家。他拉著劉軍的手連稱謝謝。劉軍要送他回家，他執意不讓送。正僵持不下時，傳來個女子的聲音，劉軍，你怎么在這兒？劉軍一回頭，想不到竟然是梅英。更想不到老人就是梅英的父親。梅英說，她聽說父親跌得頭破血流，被陌生人送進醫院，便連忙趕來了。老人氣憤地說，都是王村長兒子蠻不講理！然后說了事情的經過。言畢，埋怨道，叫你莫貼莫貼，你偏要貼，這不，惹出事來了。今后王村長要怪罪我，叫我咋個應付嘛？梅英憤然道，我早就料到他會從中作梗，但沒想到他會揭帖子，他可是有婦之夫啊，真是老子村長兒霸道，膽大妄為！不過，我不怕。他若敢拿帖子見我，定將他干的壞事一一抖出，讓他顏面掃地。其實，即便梅英不將王金山干的壞事一一抖出，劉軍也知道王金山的為人。劉軍與王金山雖不是同學，但小學時同在一個學校讀書，經常受王金山打罵。此外，王金山還欺負女同學，不是將別人的新衣服劃破，就是在別人的課本上亂寫亂畫。一次，他竟將裝有尿液的飲料瓶混入飲料箱，氣得別人將一箱飲料都砸了。不過，與他現在干的那些吃喝嫖賭、偷雞摸狗的壞事相比，那些都是小兒科。劉軍想到“官二代”，雖然在中國眾多的官員中，村長的級別小得可憐，村長的兒子稱不上“官二代”，充其量只是狐假虎威，兒仗父勢而已。但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村長就是名副其實的官，管著幾十個自然村、七八千人，大到征地拆遷農轉城，小到參軍結婚生孩子，他若不點頭，萬事皆休。從王金山蠻橫無理的言行中，他知道什么是“官二代”了。見梅英氣咻咻的，笑道，老同學啊，犯不著跟這種人生氣，我們談點愉快的吧。梅英也轉怒為喜道，現在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吃晚飯吧。今天我請客，一是為老父壓驚，二是謝謝你送我父親包扎傷口。劉軍說道，還是我請客吧，我要感謝大爺呢，假如他倒打一耙，賴在醫院不走，我就貓吃糍粑——脫不了爪爪了。然后劉軍說了一件讓見義勇為者傷心的往事。

那是5年前，他開著剛買的新車去縣城辦事，臨近縣城時，看見路上有一個因車禍頭破血流的中年婦女，他連忙停車查看傷勢，那人傷得不輕，但還能言語，她抓著劉軍的手，連聲哀求救命——救命——劉軍忙撥打120，急救車來后，他又與醫護人員一起將傷者送往醫院。然后便是掛號、取藥，忙進忙出。就在傷者脫離危險，他準備悄悄離開時，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那位頭上纏滿繃帶的中年婦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叫道，我就是你撞倒的！你不闖禍心虛，咋會送我來醫院？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在場的醫生護士都愣愣地看著他。劉軍連忙解釋，然而中年婦女不聽，依然聲稱劉軍就是肇事者，要負擔她的全部醫藥費。劉軍氣憤不已，與那位中年婦女爭執起來。醫生忙將劉軍拉出病房，說傷者不宜情緒激動，以免發生意外。他又向醫生解釋，正說著，接到報警的警察來了。他冷冷地看著劉軍，仿佛審犯人似地，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比如，車牌號碼、肇事時間、肇事地點、目擊者、證人等等。劉軍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原來那段路沒有攝像頭，自己去救助傷者時，也沒目擊者、證人，他越解釋，警察越懷疑他。真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啊！他只好自認倒霉，除了照顧傷者4天外，還支付了1萬多元醫藥費。

梅英父女聽完劉軍的敘說，感嘆不已，除了譴責那個忘恩負義的中年婦女外，便是盛贊劉軍的忠厚為人。特別是梅英父親，自打第一眼看到劉軍后，便喜歡上了這個眉清目秀、熱心助人的小伙，今天的所作所為，就是劉軍一貫為人的體現啊！能找到這樣的小伙做女婿，頭皮受點傷也值了。雖然他不知道女兒此時的心思，但他對劉軍充滿了好感，看人的眼神，說話的聲音，都充滿了父親的慈祥柔和：今天我們去桃花溪吃黃燜雞吧，那可是首屈一指的美味呢。

四

桃花溪風景優美，是當地著名的旅游勝地，許多飯店顧客盈門。

他們一行三人剛下車，就有一位女服務員將他們引到溪旁一間垂柳婀娜、清幽雅致的餐廳。落座后，一盆又香又辣的黃燜雞就端上桌，誘得人饞涎欲滴。梅英說這是永平美味，不只在永平家喻戶曉，在大理也有名氣，有“滇西一只雞”的美譽，每年大理“三月街”民族節時，來自永平的許多烹飪高手都要為游客烹飪永平黃燜雞。而游客們則以趕三月街、吃黃燜雞為快事。梅英先前在一家永平人開的飯店做小工，耳濡目染，已熟練掌握了黃燜雞的制作方法，有時客人多，師傅忙不過來，便由她掌勺。起初，她忐忑不安，心里就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后來聽了食客們的咂嘴聲，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幾次下來，她的廚藝進步很快。她一邊吃，一邊介紹黃燜雞的制作方法、口感、特點，儼然一位行家里手。劉軍認真地聽著，間或說幾句話，有時附和，有時贊美，有時提問，有時點頭。他問，你這么會烹制黃燜雞，咋不自己開個永平黃燜雞店？許多人都靠這塊金字招牌賺得盆滿缽盈嘛！梅英嘆口氣說，我職中畢業開始養魚，因沒有經驗，將一塘魚養死后就去飯店打工，我炒菜、做飯、招呼客人，樣樣得心應手，很得店主歡心。她將多年的開店經驗悉數傳授給我，本想有點積蓄后自己開個飯店，沒想到，好端端的創業計劃讓王八蛋搗亂了！誰是王八蛋？劉軍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梅英父親說，就是剛才跟你爭帖子的王金山，因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吃喝嫖賭，到處惹是生非，人們背后都叫他王八蛋。他本是有婦之夫，因妻子沒到法定結婚年齡，沒有領取結婚證。雖然舉辦了婚禮，還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王金山便以此為由，糾纏梅英，梅英不理他，他就賴在飯店不走，吃喝用住的開銷都記在梅英賬上，梅英只好離開那家飯店……都是村長寵壞的啊！老人嘆口氣，說起村長的種種不是。

原來，村長30歲時才在送子娘娘面前求來這根獨苗，自然是百般呵護，嬌生慣養。直到初中時，王金山依然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兒生活。一次，老師帶領學生去春游，王金山連煮飯、切菜都不會，引得同伴議論紛紛。老師開導他以后要學會生活自理，并安排他煮飯洗菜，他反而跟老師大吵大鬧。初中畢業后，王金山依然我行我素，什么農活家務都不干，除了玩手機，就是東游西蕩。有時村長夫婦頭疼發燒要人照料時，他連人影都不見。俗話說養兒防老，積谷防饑。一旦靠不著兒子，一生的心血不是白費了么？村長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他想對兒子嚴加管教，讓兒子從煮飯喂豬、端水遞藥之類的小事做起，學會自食其力、關愛父母，然而為時已晚。好在村長腦瓜靈，他想既然兒子被寵壞了，何不將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上呢？于是兒子20歲時，便為其提親，希望早抱孫子。

然而連提四五家，都被婉言謝絕了，搞得村長灰頭土臉。

這天，村長去劉老幺家。劉老幺有個女兒叫劉芳，模樣標致，亭亭玉立，是村里數一數二的村花。老婆早就念叨著要娶她為兒媳婦，多次吹枕邊風。但村長一想到兒子的為人就泄氣了。氣得老婆破口大罵，這點小事都辦不了，還當什么村長？回家喂豬吧！村長拗不過老婆，只好硬著頭皮來碰運氣。剛好劉芳父女在家，村長東拉西扯拐彎抹角一陣后才慢慢切入正題。不料話才出口，就被劉芳一口回絕了。她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嫁給閑游浪蕩的王金山，喝西北風啊？再者，她才16歲呢，還不到結婚年齡，想再等幾年又考慮個人問題。然而村長不想等，劉芳不愿意，他便做劉老幺的工作。誰知劉老幺也連稱女兒還小，不想讓她早早嫁人，擔起養兒育女的重任。村長知道鄉下女子十五六歲就結婚的不在少數，他表弟老婆只有35歲，兒子已經19歲參軍了。村長尋思這是嫌棄我那不爭氣的兒子呢，他虎下臉，我這么看得起你們，你們卻推三阻四不給我面子，叫我今后怎么做人啊！我好歹也是一村之長嘛，家里應有盡有，你女兒嫁到我家，是糠籮跳米籮，一下就脫貧致富奔小康了，有什么不滿意的呢。再說，我們成了兒女親家，凡事也好照應嘛。兩年前若不是我點頭，你家能成為低保戶？劉老幺說，我家確實困難，幾年前地震，土屋倒塌了，大兒子癱瘓在床，治病還欠著幾萬元……村長擺擺手說，張漢澤的兒子遭車禍，不也欠著幾萬元醫藥費嗎，他咋不是低保？我這么關照你們，你們卻不領情，哼！劉老幺見村長發脾氣，嚇得戰戰兢兢，連忙說，等我慢慢勸說女兒，村長莫見怪。

一星期后，村長又來了。提著一大袋鼓鼓囊囊的禮物，進門后，咚的一聲將袋子重重擱在茶幾上。坐下后也不言語，只是悶著頭抽煙，搞得劉老幺誠惶誠恐。他小心翼翼地說，女兒脾氣犟，強扭的瓜不甜，婚煙大事要從長計議，我正在做工作。村長抬起頭冷冷地瞅著劉老幺，良久才長嘆一聲，僧多粥少啊，僧多粥少啊！劉老幺不知村長葫蘆里賣什么藥。經詢問才知道，今年秋季又開始申報下一年的低保了。原來，鄉村的低保是一年一評，若今年脫貧了，明年的低保就取消了；若沒有脫貧，就將貧困戶名單上報，明年繼續享受低保。但低保是唐僧肉，人人都想分一杯羹，那些已經脫貧了的想繼續領取低保，那些生活困難的不想放棄低保。每年秋季，村委會都要收到幾十份低保申請。但名額有限，一個四五千人的行政村，每年也只有10多戶名額，這就是村長感嘆僧多粥少的原因。然而恰恰是這僧多粥少凸顯了他的話語權，倘若人人有份，誰還會低聲下氣來求他呢？正是靠著每年1萬多元的低保補助，劉老幺家的生活才漸漸有了起色。他多想再領幾年低保啊！劉老幺知道明年能不能繼續享受低保，就憑村長一句話。他滿臉堆笑地說，我們家底薄，收入少，支出多，低保的事還盼村長多多關照。村長陰沉著臉反問一句，兒子的事誰來關照我啊？劉老幺低頭不語，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屋里靜得只有3人的心跳聲。良久，劉老幺才嘆口氣說，女兒……嫁給你家吧……村長樂得眉開眼笑，這才是互相照應嘛，親家親家，親如一家。只要我當村長，你家永遠是低保戶……

村長樂顛顛地哼著《大登殿》中的戲文走了，彎彎曲曲的鄉間小道上留下一串破鑼似的聲音：蘇大哥本事不算大，男子漢說不過女人家。我上前只用幾句話，管叫她反穿羅裙披紅紗……鏘鏘鏘，叮咚鏘……

他前腳剛走，那袋禮物就被遠遠地扔進垃圾堆，咚的一聲，糖果、茶葉、水果散了一地。接著是劉芳嚶嚶的哭泣聲，起初像綿綿秋雨，淅淅瀝瀝，繼而像夏天的暴雨，撕心裂肺，肝腸欲斷。

五

鮮花插在牛糞上，造孽啊！聽完老人的敘說，劉軍憤憤不平，這不是強娶民女，以權謀私么！村長也太霸道了！還有比這更嚴重的呢……突然劉軍身后傳來個低沉的男中音。劉軍回頭，見是駐村工作隊劉隊長，連忙起身讓座。劉隊長說，我與客人來談項目，正要離開時，聽你們談論村長，便進來了。劉軍邀他品嘗黃燜雞，劉隊長說這幾天感冒，忌辛辣，謝絕了。他壓低聲音對劉軍說，我駐村后，有許多村民向我反映王村長以權謀私、貪污腐敗。你能不能提供點線索？劉軍點點頭，我私下摸摸情況吧。

經過四五天暗中走訪，劉軍一無所獲。他感到疑惑，怎么這么大的村莊竟找不到一點線索，莫非村民反映的情況不實？繼而他又搖頭。憑直覺，村長是撈了一筆錢的，這幾年，村長家的變化讓人咋舌。不說他為兒子辦婚宴的排場，也不說他經常出入飯店酒樓，只說他掀掉瓦房建了一幢別墅般的樓房，就讓人起疑心。憑他每月兩千多元的工資，50年也建不起啊。但線索在哪兒呢？他撥通梅英的電話，尋求幫助。梅英回他三個字：找志剛。

志剛是劉軍的同學，相距6公里，劉軍一會兒就駕車到了山腳下的志剛家。志剛有一個茶園，每年夏天，他都忙著加工茶葉。劉軍喝的茶都是志剛送的，志剛吃的蘋果則是劉軍送的。他倆是互通有無、有話直說的朋友。聽劉軍說明來意后，正在揉茶的志剛一愣，仿佛看外星人似的瞪著劉軍，然后伸出因揉茶而黑黢黢的右手，摸了一下劉軍的額頭說，你沒發燒說胡話吧！這種事也敢管？這是紀委、巡視組的事啊，與你何干？你一個回鄉創業的大學生，沒拿一分財政工資，管什么閑事呀，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管好自己的果園吧。老同學啊，不是我潑冷水，自古民不跟官斗，村長在這個位置上干了20多年，人緣廣著呢。曾有人舉報他，結果舉報材料轉了一圈又回到他手里。官官相護啊，你跟他斗，能有好果子吃？我與村長雖是一個村的，但他在村委會上班，我在茶園干活，幾個月難得見一面，他貪污不貪污我可是一問三不知啊。聽了志剛的話，劉軍疑惑了，他打量著志剛，仿佛不認識似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志剛會是這樣一種態度。眼前的志剛與昔日那個敢想敢干，經常吟誦“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熱血青年簡直判若兩人。志剛正為劉軍泡茶，沒注意劉軍異樣的目光，依然勸劉軍少管閑事多掙錢，娶個漂亮媳婦過日子。然后話題一轉，說起兒子上學的種種趣事。劉軍知道志剛有個聰明活潑的兒子，正讀小學二年級。但從未見過，嘴上敷衍著，心里想的卻是此行的目的。他聽梅英說志剛曾為村長抄寫過幾份虛報生產資料補貼、征地補償款的花名冊，那些戶主的簽名就是志剛變換筆跡代簽的，每簽一份一百元報酬。他想問問志剛是否確有其事，然后順藤摸瓜，找到村長的犯罪事實。但聽了志剛一番“高論”后，知道話不投機，閑聊了一陣就告辭了。

回家途中有一條小溪，溪旁生長著一排排柳樹。時值夏天，蟬吟蛙鳴，鳥聲陣陣，車子在綠蔭中穿行，猶如在林間小道漫步。他后悔沒有邀梅英同來，要不，這兒可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呢。小溪盡頭是一個足球場大的魚塘，四五個小孩正以臉盆當救生圈在塘里游泳嬉戲。孩子們的歡笑聲勾起他對往事的記憶，不由下車，準備拍幾張孩子們洗澡打水仗的照片，也算是此行的收獲。剛走幾步，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呼救聲，救命——救命——他知道一定有人溺水了，忙往前奔，到了塘邊，見一個小孩正在水里掙扎，小手在水面胡亂搖擺，身體往下沉，旁邊的小伙伴嚇得大聲尖叫，情況非常危急。劉軍連衣服都來不及脫，撲通一聲跳下水。好在他身高一米八，塘水只到他胸部，他連忙游到孩子面前，雙手托起孩子，但腳陷在淤泥里出不來，而小孩卻胡亂掙扎，不肯配合，以致他愈陷愈深。正危急時，一個年輕人聽到呼救聲也飛快跑來，在他的幫助下，倆人費了很大力氣才將小孩弄到塘邊。年輕人說，這是我表哥的兒子啊，再遲幾分鐘，就沒命了。然后便是千恩萬謝，說是要告訴表哥感謝救命之恩。劉軍說，舉手之勞，何必言謝，當年我也是一個路人出手相救，要不早淹死了。小孩雖嗆了幾口水，卻無生命危險，躺在草地上吐了幾口水，休息了一陣，便由年輕人背回家。

又過了兩天，依然沒有找到線索。劉軍犯難了。他想到志剛的話，不想管閑事了。但一想，這不是閑事啊，是正事、大事。他們貪污的是納稅人的錢，我頭上也有一份呢。只是線索在哪兒？正冥思苦想時，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來人是志剛，手里提著兩大袋禮物。進門就連稱感謝救命恩人，搞得劉軍一頭霧水。聽完志剛的敘說，劉軍才恍然大悟。原來，兩天前救起的落水小孩是志剛的兒子。志剛說，老同學啊，要不是你見義勇為，我那寶貝兒子就……唉，還生我氣吧？那天不該潑冷水傷你的心。還是你說得對，腐敗分子是毒瘤，若任其滋生蔓延，腐蝕健康的社會肌體，吃虧的還是老百姓。社會是一個整體，許多看似與己無關的事，其實都與自己利害相關。就說兒子吧，要不是你為村長的事路過魚塘，后果不堪設想。都怪我一時糊涂，幫村長簽了幾份花名冊，現在腸子都悔青了。我聽說村長還與人私分了幾筆數額巨大的補助款呢，只是詳情不清楚。然后提供了幾條重要線索。

根據這些線索，一個村長串通支書、會計等人，虛報享受生產資料補貼、侵吞征地補償安置費、集體拆遷補償款等共100萬元的“村官抱團腐敗”案浮出水面。不過，這是后話。

六

卻說這天晚上，劉軍又得到一條線索，正往本子上記時，忽然，大門外傳來砸玻璃的聲音。他出門用手電一照，見自己的車窗玻璃被人砸碎了，駕駛位上有個紙條：再管閑事，當心狗命！！！

這不是威脅恐嚇么？劉軍尋思肯定與王村長的事有關。到底是誰砸的呢？他心里過電影般將懷疑對象過了一遍，個個都有可能，但一個都無法確定，只好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出神。一會兒，雙眼便迷迷糊糊的。

這時，一個滿臉疤痕的中年女人幽靈似的出現在他面前。女人披頭散發，目露兇光。齜牙咧嘴，陰氣森森，猶如剛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劉軍一驚，問道，你是誰？我是村長老婆。你來干什么？我來警告你！再找我老公麻煩，我就咔嚓一下！女人比劃了一個砍頭的動作，然后發狂似的大笑起來。笑聲就像一支支利劍，刺得他渾身疼痛難忍。劉軍覺得女人好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女人見他苦苦思索的樣子，冷笑道，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你曾服侍過我4天，還幫我付過1萬多元醫藥費呢。劉軍不聽則已，一聽怒火中燒，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后來遭車禍沒人敢救，不是早死了么？我又活過來了。我會巫術，能死而復生，生而復死。死死生生，生生死死。只要念動咒語，還會讓梅英出車禍。到時，她漂亮的臉蛋就會像我一樣難看，你就與那個嘴歪眼斜的丑八怪過一輩子吧！言畢，狂笑著消失了。一會兒，從窗子爬進來3個矮人，他們依次是村長、支書、治保主任，3人面目猙獰，光頭強似的弓腰駝背走到床前。一個按他的手，一個壓他的腳，一個伸著老鷹似的利爪摳他的眼睛。劉軍用力一掙扎，醒了。他奇怪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夢，怕了么？他問自己。說心里話，看到紙條的那一刻，劉軍是害怕的，畢竟他還有父母姐妹、侄兒侄女，誰知村長一伙還會干出什么令人不齒的壞事啊！但一想到大大小小的腐敗分子被繩之以法，他就不怕了。俗話說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邪不壓正嘛，有黨紀國法、劉隊長、群眾，怕什么呢？他伸個懶腰，推開窗子。外面艷陽高照，已是上午9點。他撥通梅英的電話，說了車窗被砸的事。

梅英家在5公里外，她接到電話后，感到事情嚴重，心里很焦急，分分鐘就驅車來到了。她看了車窗、字條，面色凝重地說，這是威脅恐嚇，肯定與王村長有關。今天砸車，說不定明天就會砸人呢。為了安全起見，你應該趕快報警！辦案人員可通過指紋，揪出罪犯，打擊他們的囂張氣焰。劉軍搖搖頭，從理論上說，辦案人員能憑指紋破案沒錯。但從實際案例看，則不一定。我有個做生意的朋友，兩年前被人砸爛車窗玻璃，盜走現金1萬多元，辦案民警拍照、察看現場，忙活了一個多小時，到現在還沒找到破案線索，案件不了了之。我不是公安人員，不會破案，但我知道提取指紋是個技術活。指紋提取出來后，還要與嫌疑人的指紋比對，只有比對完全相同的，才能確定誰是犯罪嫌疑人。可見，在破案中，確定嫌疑人是關鍵，沒有嫌疑人，指紋提取出來也白搭。你尋思誰會砸玻璃？會不會是王村長一伙？梅英說出了自己的猜疑。不會。王村長一伙還沒蠢到親自動手砸車的地步，他完全可指使別人嘛。只是茫茫人海，要確定嫌疑人無異于大海撈針啊！梅英反問道，照你這么說，我們只能在威脅恐嚇中提心吊膽過日子了？我們應盡快確定嫌疑人名單，然后逐一排查，找出砸玻璃的人；我們還要減少外出次數，避免受到更大傷害……梅英一口一個我們是言者無心，劉軍卻是聽者有意。他知道梅英已經把他當做命運共同體并開始擔心他的安危了。在與她相處的這段日子里，她雖然沒有說出劉軍期待已久的那3個字，但兩個字的我們不是更情深意切么？但梅英這幾點愛心滿滿的建議，卻是對砸玻璃的過激反應，是一種情緒失控。常常會將人引入極端。他想起剛才看過的一段臺灣作家李敖的話：在你意想不到地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的時候，你應該立刻用各種方式去解毒，而不應該繼續震撼于這種意外，以致擴大你中毒的程度。你要告訴你自己說：不要研究你為什么會被毒蛇咬了，也不要研究你這樣被毒蛇咬了。也不要感慨你被咬得如何嚴重……這些都是無益之舉，它們除了拖延你中毒的時間，使你中毒更深以外，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甚者有時候它們簡直就是變形的毒汁，對你是一種毒上加毒落井下石的傷害。劉軍說，他們砸玻璃的目的不就是讓我收手么？如果我被嚇得戰戰兢兢，什么也不敢做，豈不正合他們心意？只有泰然處之，該做什么做什么，才是對他們的有力回擊。為了打消梅英的顧慮，劉軍安慰她說，我現在干的是捅馬蜂窩的事，被蟄一兩下也在所難免。今后將車子停在院內就是了，家里有狗，用不著報警。梅英，我們結婚吧，有你在身邊，天塌下來我也不怕！看著劉軍無所畏懼的神情，梅英想到宋定伯捉鬼的故事，她覺得劉軍就是那個不怕鬼的宋定伯，最終以自己的智慧勇氣戰勝了鬼，不由對劉軍另眼相看。梅英與劉軍同學3年，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她曾無數次幻想過自己的白馬王子，但從未將白馬王子與劉軍聯系在一起。劉軍也無數次幻想過自己的白雪公主，也從未將白雪公主與梅英聯系在一起。他們是兩條道上跑的車，經過10多年奔跑后，才因為王村長的事交叉重合在一起。在這段時間里，他倆說的話比初中3年說的都多，兩人間的互相了解也比初中時深刻全面。在她眼里，劉軍依然是那個一身正氣，敢作敢為的熱血青年。梅英不相信命運，但相信緣分，從在醫院見到劉軍的那一刻起，她就將劉軍看作生命中的另一半。他一不酗酒，二不賭博，三講信用。大學畢業后回鄉創業，以自己的勞動所得還清助學貸款。當同齡人在麻將桌上夜以繼日地搞“創收”時，他卻默默地在果園忙碌，閑暇時則與書本為伴。難怪父親夸他務實，可靠，會過日子。與這樣的男人共度百年春，不就是她寫征婚詩的目的么？此時，她的心情就像頭頂蔚藍的天空，一片明亮，剛才的那點憂慮煙消云散。她依偎在劉軍懷里，深情地說，你看，天塌不下來，眼前云淡風輕，鳥語花香，多美的艷陽天啊！

兩個月后，二人喜結連理，在噼噼叭叭的爆竹聲中，柳溪村腐敗窩案曝光，王村長一伙受到法律嚴懲。村人拍手稱快，柳老漢更是喜上眉梢。

編輯手記：

《小貓》一篇作者似乎是在向夏目漱石的《我是貓》致敬，同樣寫了一個擬人化的小貓，這個小貓不僅具有動物的習性，而且具有人的思想意識。在這篇小說里，“貓”是敘述者、評判者，又是一個完整的形象。在不同的三個主人的三段故事里，小貓冷靜地旁觀了他們不同的生活遭遇。作者通過小貓這個載體來刻畫人，來反映人的社會生活。小說中出現的都是在底層掙扎的小人物，他們的喜怒哀樂巧妙地經由小貓連接在一起，不同于《我是貓》的諷刺和批判，作者賦予小貓的視角似乎是同情和哀傷的，同情死去的作家，哀傷著安安和老三的故事。

而《征婚啟事》一篇敘述筆調似乎是輕快的，一個看似愛情故事的外殼，反映的卻是嚴峻的農村現實面貌。一張征婚啟事，引出了小說的主要人物劉軍的出場，這個正直且熱心的回鄉創業大學生在一系列事件中抽絲剝繭地挖出柳溪村村長的各種壞事：在村里霸道橫行，甚至貪污腐敗。農村的深層次問題是現實的，也是難以觸及和深挖的，作者在看似圓滿的結局中訴說著農村深層問題的急待曝光，也急需像劉軍一樣的人去深挖和抵制，也許作者想要表達的正是一種對正義的渴望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