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那是一段不斷貼近土地的旅程。清晨的陽光剛剛照著漾濞的山坡與河流,車子就離開了被漾濞江環繞著的縣城,一路向著群山的縱深處而去。石竹,作為一個想象里的村落,很快就要呈現在一群人的視線里。據說,山里是有杜鵑花的,那么,在這樣的一個暮春時節,被杜鵑花掩映著的石竹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村莊,同樣也會讓人產生無盡的想象。
山路一直在向著群山深處延伸。越走,路越窄,山路也越高。一路上都是樹和莊稼地。在漾濞,這個被人們稱為中國核桃之鄉的地方,它的村野里自然會有大大小小的核桃樹隨處可見。它們在河谷里、坡地上、屋檐背后、莊稼地里,伴隨著路回車轉,連續不斷卻從不重復地闖入視線里來,也便在某個瞬間之后成了尋常事物。但是,在暮春時節,在清晨陽光下,那些核桃樹,依然會讓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是的,在這半途陌路,三五棵古老的核桃樹,老友聊天一樣站在路邊,向著彼此伸出粗黑的老枝,遙遙相望,卻又不糾纏,不生疏,若即若離。山野寂靜,草木對氣候的冷暖卻是非常敏感的。深秋的時候,這些核桃樹就開始落葉,整個冬天都只剩下那些粗壯的黑色的樹枝,雖然有寒霜覆蓋,卻一直是那么遒勁有力,仿佛國畫里的梅樁,仿佛一個歷盡世事滄桑的江湖男人的目光。春天到來的時候,這些古老的核桃樹最先感知到時節的溫暖,長出了滿樹嫩葉,在晨光里守著尚未醒來的山野。晨光透過那些稀疏的葉子,嫩綠里略帶著一些紅色。那是葉片里流動的溫暖,從大地深處汲取了養分,沿著古老的樹干,經過那些年輪,向著一個即將到來的收獲季節出發。這樣的紅色,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希望。這些核桃樹,到秋天的時候,就會結出只有漾濞這個地方才有的核桃。這里的核桃皮薄而含油量高,很早以前,它們就被運到外面很遠很遠的世界去,為村民們換來了支撐他們日常生活的錢。望著滿山遍野的核桃樹,跟我們一起進山的吉吉告訴我說,漾濞的山里很多人家,這些年都種了很多核桃樹。那些樹不斷長大,甚至會作為一個家庭里出嫁女子的陪嫁,讓那些嫁在遠遠近近的村子里的女兒們,一次次回到核桃樹下,分享爹娘對她們綿長的疼愛。我問吉吉,你的嫁妝是幾棵核桃樹?吉吉微微一笑,說,不多,不多。到底是多少,她沒說。
希望一直存在著。就在離核桃樹不遠的山坡上,可以看見兩戶人家,一戶就在不遠處的路邊,一戶在稍微遠一點的坡地下面。遠遠地看見那兩戶人家,吉吉作為即將離職的扶貧工作隊隊長,指著那兩戶人家說,路這邊的一戶,房子還沒有改造,水也還沒有引來,破舊的農具散亂地放在泥院里,應該是今年精準扶貧的重點戶了。坡地下面那一戶人家,房頂上蓋了嶄新的瓷瓦,青磚砌成的院墻圍著整潔的院子,站在路上就可以看見院子里幾只雞在花圃邊的花蔭里覓食。院門外,三頭壯碩的黃牛沿著高高的田埂在吃草。它們甩著長長的尾巴,身后是已經平整出來,正準備播種的田地。吉吉指著陽光下閃閃發光的瓷瓦說,那些瓦就是縣里實施精準扶貧的時候統一采購的瓦。遍訪、填表格、制定扶助辦法、發放扶貧資金,是每一個扶貧工作隊隊員在最近幾年里經常做的事情。其實,在很多地方,都派出了一批又一批像吉吉一樣的扶貧工作隊隊員,他們常年累月地駐扎在村子里,從不停息地工作著,仿佛山野里生長的樹木,早已成為土地里的一部分。當村莊成長起來的時候,那一段駐守在村莊里的時光,也成為了他們生命記憶里的一部分。
石竹村是一片很寬廣的山域。暮春時節,山里的植物們還沒有從睡夢里醒來,許多土地都還沒有播種。一片片坡地里,裸露著淡黃色的土壤。收獲后的莊稼,把果實送到了村子里,卻在地里留下了稀疏的秸稈和根藤,懶洋洋地躺在陽光下。節令卻又是催人的,天氣變暖,種子就應該撒播到土壤里去,這時候,就需要水來澆灌了。石竹水庫在公路邊的山背后,如果沒有人提醒,根本不會察覺到這寂靜的山野里正在熱鬧地修筑著一個水庫。山道分岔,一邊通向石竹村委會,另一邊便通向傳言里的水庫。果然,離開了公路,還沒走幾步,就看見一些龐大而笨重的機械,伸縮著粗重的鐵臂,冒著濃煙,在不緊不慢地搬運著石頭、泥土、水泥、鋼鐵。沉重的轟鳴聲,透過暮春里越來越起勁的山風,隱隱地傳到耳邊來。這其實是一座快要駿工的水庫。所有的主體設施都已經建設好了:大壩、泄洪渠、瞭望臺、防波墻……此刻,幾臺挖掘機正在水庫里咣咣咣咣地挖掘一個小山包,石頭和沙土被它們鏟起來,傾倒進幾輛卡車里,運到水庫外面的某個地方去。要不了多久,這個小山包將被鏟除干凈,水庫的容水量將會增加。要不了多久,雨季就會到來,那些雨水將會從四周的山上流下來,匯集到這個水庫里,形成一個碧波蕩漾的人工湖泊。站在水庫邊,望著忙碌的挖掘機遠遠地在即將建成的水庫里發出響徹山谷的聲音,我有一個暢想:這個石竹水庫的四周,滿山都是怒放的杜鵑花,尤其是在這樣的暮春時節,渾身開滿了花朵的杜鵑樹,一叢叢、一片片、一堆堆地簇擁在一起,形成了滿山滿坡的花海。而這個石竹水庫蓄滿水的時候,明天的暮春時節,無論是站在哪個角度,肯定能夠看到那些花朵們,張開春天的翅膀,嘰嘰喳喳地跑到水庫里來洗澡。
石竹村是一個彝族村。在滇西,彝族是一個不能回避的民族。也就是說,只要把腳在滇西的土地上邁出去,無論是在村莊,還是在城鎮,都會看到彝族人。他們總是會說著各式各樣的漢話方言,出現在許多不經意的場合,成為一個人行程上的朋友或者過客。那些來自滇西群山里的人們,因為祖祖輩輩居住在這片土地上,即使是遷徙,也是沿著山脈與河流的走向,來來回回,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滇西這個相對寬泛的區域。石竹村的彝族人,跟別的地方沒有太多的變化。尤其是那些彝族的女子,身上穿著鮮艷的民族服裝,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到山里年復一年地怒放著的杜鵑花。是的,在滇西,彝族女子身上的顏色,最多的是紅色、綠色、黃色(其實,更多的是粉紅色、深綠色、淡黃色),這些顏色,分布在頭頂、肩頭、腰間、膝彎、腳跟,以帽檐、衣領、裙擺、袖口、褲腿、鞋幫等方式呈現出來。當她們歌唱、當她們舞蹈、當她們勞作,當她們哺乳、當她們沉睡,那些鮮艷的色彩都與她們一刻不離,仿佛她們的呼吸或血液。那些繽紛的顏色,要讓一個彝族女子動人起來,卻是不容易的。在漾濞縣城里有一份穩定工作的吉吉告訴我,做成一個彝家女子身上的一套民族服裝,需要好幾千塊錢。看著一群彝族女子,在石竹村委會的小廣場上跳舞,我想,屬于她們的每一個屋檐下面,都會有一個老母親,還會有一個或者兩個杜鵑花一樣即將綻放或者正在綻放的女兒。如果她們每一人都有一套鮮艷的民族服裝,那需要多少錢呢?這個數字,吉吉沒有告訴我,但是,現實擺在面前,那些彝族女子們,身上都穿著一套鮮艷的民族服裝。
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注定了一直要向著前方延伸。石竹人的生活,同樣也要跟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樣向前延伸。在石竹村,一個短暫的時刻,我卻是用來準備打盹的。走了一天的山路,暮春時節的陽光曬得人目光懶散。于是,我走出石竹村委會的小廣場,想在附近找一個僻靜的地方,躺下來睡一覺。最好是草堆、樹蔭、草坡,然而,我找來找去,卻沒有找到。等著我的卻是一種植物,它的名字叫丹參。就在石竹村委會隔壁的一片安靜的莊稼地里,人工種植了一大片中藥材丹參。原來,石竹村是只種糧食的,那些隨處可見的坡地,千百年來,除了生長玉米,還生長洋芋和蕎麥。這些作物讓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果腹,卻不能讓他們手里有多余的錢,使他們富起來。這片丹參地是去年種上的。那一天,我看見一個中年漢子站在地里,用鋤頭挖丹參。他的身后站著幾個人,看著他手里的鋤頭起起落落。幾分鐘以后,他身后便有了一堆丹參。暮春里,丹參還沒有開始新一年的生長,稀疏的葉子下面,是肥碩的根,這些根如果洗凈了,賣到藥店里去,便是藥農口袋里的錢了。一片長滿了丹參的莊稼地,究竟要收獲多少丹參,我沒有問過他。但是,在石竹這個小山村里,最不缺的就是土地,藥材生長起來,核桃樹生長起來,莊稼生長起來,究竟是一個什么樣子,我也不知道。我想,到那時候,村莊肯定也跟它們一起生長起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