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詩人

陳占敏

杜甫是有意為詩立范的。比如七律，在杜甫之前并未成熟，杜甫以一百多首七律，為這一詩體作出楷本，他在嚴(yán)格的律法中“戴著鐐銬跳舞”，既狂放又合于法度，偶爾違拗一下，成為“拗體”，我們?nèi)匀蛔x不出缺失，只覺得別具一格。元稹作《子美墓銘》道：“予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古人之才有所總萃焉。”的確，杜甫是集大成的詩人，古詩到杜甫，諸體皆佳，登峰造極，后人在這條路上攀登，只能籠罩在杜甫巨大的身影之下，望其項背尚且不能，更何況并肩齊驅(qū)呢？偉大的杜甫，像偉大的李白一樣，后人只能夠望而興嘆，不可企及了。“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杜甫哪里只是寫泰山呢，說他是自況心志，也未為不可。杜甫的豪邁壯闊往往會被人忽視，他只是輕易不出狂話不作妄語不自我膨脹罷了，杜甫的豪壯往往寄托在他的抒寫對象上。杜甫有多首寫馬、寫畫馬的詩，《高都護(hù)驄馬行》《天育驃騎歌》《丹青引贈曹將軍霸》《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等等。“此馬臨陣久無敵，與人一心成大功。”“此皆騎戰(zhàn)一敵萬，縞素漠漠開風(fēng)沙。”杜甫實在是以駿馬良驥馳騁千里的豪縱，來抒發(fā)他的志向抱負(fù)。當(dāng)然，結(jié)果又往往是悲觀的：“如今豈無騕褭與驊騮，時無王良伯樂死即休”（《天育驃騎歌》）；即便曾經(jīng)馳譽天下，也終究晚景凄涼：“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至于那落拓的老馬，則更加凄慘，令人心傷：“皮干剝落雜泥滓，毛暗蕭條連雪霜”，誰還能想到“去歲奔波逐余寇，驊騮不慣不得將”（《瘦馬行》），而今的瘦馬，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叱咤風(fēng)云，一日千里呢？

總的看來，杜甫還是多寫悲苦的詩人，他的“兩個黃鸝鳴翠柳”（《絕句四首》）的清新明快，他的“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興奮明朗，只是短暫的一瞬，過后仍然是無盡無休的苦難悲嘆。他“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句句警拔，因為他心中常懷著憂思，才會花淚鳥驚。他憐花也是惜人，惜人也正是憐花，在杜甫這里，是沒有無情之物，沒有無情草木的。“像床玉手亂殷紅，萬草千花動凝碧。”（《白絲行》）杜甫寓目便成詩，成詩便成好詩，有色彩有情懷，才情無限，盡善盡美。杜甫是絕不用俗筆的。“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杜甫的追求，后世尤其是當(dāng)代，也許會有人不以為然吧。其實，在現(xiàn)代化印刷術(shù)開動機器大量印刷文字垃圾的時代，杜甫的刻意求精，不應(yīng)該被棄之不顧，倒應(yīng)該格外重視了。我們?nèi)钡牟恢皇嵌鸥Φ奶觳牛€缺乏杜甫的精神。當(dāng)代的詩，是如文一樣，成噸成噸地傾瀉著文字垃圾文字泡沫了。

杜甫的孜孜以求，語必驚人，為我們留下了多少警句，令后人一再引用。“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偶題》）只有杜甫本人，才能說得出他那些粒粒珠璣的詩篇詩句是怎么來的吧，我們怎么能夠進(jìn)入偉大詩人的詩心，尋繹來龍去脈呢？我們一次次作著解讀的努力，只是試圖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盡力走近偉大詩人的心魂。

杜甫與李白不一樣。李白以他的“謫仙”姿態(tài)，仗劍去游，豪情萬丈，睥睨天下；杜甫以凡人修圣，他取的是常人姿態(tài)，步步為營，構(gòu)筑著他的詩歌世界。盡管他對李白的理解比一般人深刻得多，“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不見》），他知道李白的仙人姿態(tài)有一部分是裝出來的，是“佯狂”；但是，他到底比李白更為現(xiàn)實，更為謹(jǐn)肅。他在《天末懷李白》中寫道“文章憎命達(dá)”，與其說是從李白那里得出來的結(jié)論，倒不如說是他本人的深切感受。他在《陳拾遺故宅》中寫“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盛事會一時，此堂豈千年”，也不必僅僅看作他是對陳子昂的感懷，那何嘗不是他的自我況味呢？

論身世遭際，在歷代詩人中，杜甫不算是最悲慘的，可他也算是不幸者之一了。他懷揣著報國理想，直至老病殘冬，仍然惦念著朝廷社稷，“心折此時無一寸，路迷何處見三秦”（《冬至》），不肯放下他的濟(jì)世抱負(fù)；可是他一輩子都未居廟堂之高，他縱有天大的才華，皇家也不肯重用他。他固然沒有遭受過貶謫流放，沒有過牢獄之災(zāi)，可是他懷才不遇，顛沛流離，也夠他忍受的了。也許，上天就是要這樣成就一位偉大的詩人吧。正是在戰(zhàn)亂頻仍流離失所輾轉(zhuǎn)四方中，杜甫留下了他不朽的詩篇。詩人的不幸，成就了后人的幸運，我們得以在杜甫詩中一再流連，迷而忘返。“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戲為六絕句》）高官達(dá)人，皇帝大臣，去了也就去了，杜甫的詩卻如江河奔流，萬古不朽。

對杜甫詩的評價，無論加以怎樣的贊語，都不會謂高。不寫那些憂國憂民的大題材，日常小詩，杜甫也能臻于妙境，令人喜愛。“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杜甫獨步佳境，詩亦獨步風(fēng)騷，情致怡人。“但使殘年飽吃飯，只愿無事常相見。”（《病后遇王倚飲贈歌》），家常話語人詩，念來令人心酸。“白頭老罷舞復(fù)歌，杖藜不睡誰能那。”（《夜歸》）短暫的歡樂，杜甫也會舞之歌之，狂放一回，自得自樂。“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余杯。”杜甫的家常日子，也有歡飲笑語；與偉大的詩人一度為鄰，是天賜鄰人的好運了。而杜甫是如此熱情待客啊：“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客至》）如果知道了杜甫老病后的心境，便不會為他這樣的舉動發(fā)笑，而只是益發(fā)傷心了。“多病獨愁常闃寂，故人相見未從客。”（《暮登四安寺鐘鼓寄裴十迪》）偉大的詩人到了病體獨撐的時候，他也是害怕孤獨寂寞的。作詩遣興，卻不能排愁。“愁極本憑詩遣興，詩成吟詠轉(zhuǎn)凄涼。”（《至后》）杜甫作詩，是與李白喝酒一樣的，李白不是也“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嗎？

那是杜甫的一段黑暗的日子，他的黑暗，當(dāng)然不僅僅來自于他自己的老病。他身居鄉(xiāng)野，惦念的仍然是廟堂之上。“云白山青萬余里，愁看直北是長安。”（《小寒食舟中作》）朝廷縱然負(fù)我，我絕不負(fù)朝廷。像杜甫這樣執(zhí)著的詩人，此前曾經(jīng)有過，那是屈原。雖九死而猶未悔，這樣的傳統(tǒng)會一直流傳下去，直到把中國的文人碰撞得頭破血流，也還是癡心不改，子規(guī)啼血，要把心整個啼出來。其實，杜甫惦念的不只是朝廷，他惦念的是由朝廷主宰的這個天下，黎民百姓，他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的理想實現(xiàn)，不是還要呼吁朝廷，由朝廷來實現(xiàn)嗎？在杜甫的心里，在歷代文人的心里，朝廷就是天下，一姓之國也就是萬民之國，不能用后世知識分子的觀念去看他們。“十年戎馬暗萬國，異域賓客老孤城。”（《愁》）杜甫憂愁萬斛，回腸九曲，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走出那重重黑暗。

多么想多讀一些杜甫歡快的詩篇，不是為了我們的閱讀愉快，而是為了讓偉大詩人的心輕松起來。“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江南逢李龜年》可算是吧；“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贈花卿》也算是，即事成詩，成詩便成絕唱；“笑時花近眼，舞罷錦纏頭。”《即事》也是。笑舞一回絲錦纏頭的杜甫會是什么樣子呢？“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江村》）雖無歡歌，家常日子的安寧也殊為難得。“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絕句漫興九首》）杜甫好像也要放縱了；其實他又哪里能夠真正做到呢？“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九日藍(lán)田崔氏莊》）杜甫的一刻快樂，只是他強作歡顏罷了。杜甫的牽掛是這么多。他惦念著妻兒，《月夜》有懷：“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他思念著朋友，短暫相會一別不見的李白令他一再惦記，由春日憶記到冬日。“清新庚開府，俊逸鮑參軍。”（《春日憶李白》）“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冬日有懷李白》）。白日有懷，入夜有夢，他的夢李白一寫再寫。文學(xué)史上，詩人作家之間，像杜甫對李白這樣的情意，實不多見。

杜甫還有離散的弟弟，讓他一再懷想，常常形諸詩篇。他孤身在外，便思念家鄉(xiāng)，思念家鄉(xiāng)的親人，“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月夜憶舍弟》）家鄉(xiāng)的一切都是好的。得到一封家書，便欣喜若狂，接下來卻又是無邊的愁苦，“別家三月一得書，避地何時免愁苦。”（《發(fā)閬中》）“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羌村》）家里的情況也許比想象的更糟。“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百憂集行》）這時候再來追憶自己獨身在外的愁苦，似乎不合時宜了。“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投簡成華兩縣諸子》）“松風(fēng)澗水聲合時，青兕黃熊啼向我。”（《憶昔行》）那一切畢竟是往昔了。

杜甫的詩，是一個時代的史詩，也是他自己生命歷程的記錄，他的心靈史。杜甫寫詩，是要把自己的點點滴滴寫進(jìn)去的。“我之曾祖姑，爾之高祖母。”（《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這是敘寫血緣；“子尚客荊州，我亦滯江濱。”（《寄薛三郎中據(jù)》）這是自敘現(xiàn)狀。杜甫的送別詩，把自己擺進(jìn)去，就避免了那些套話、俗話的老套子，寫出了新意。“子何面黧黑，不得豁心胸。”（《贈蘇四篌》）“別我舟楫去，覺君衣裳單。”（《別董颋》）注意到了友人這樣的細(xì)節(jié)，點滴人微地寫出來，是會令人感動的，不是套話敷洐，令人生厭了。

杜甫關(guān)心的當(dāng)然不僅僅止于柴米油鹽咸淡冷暖，他關(guān)心的是大干世界萬事萬物。“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氣動四方。”（《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苦縣光和尚骨立，書貴瘦硬方通神。”（《李潮八分小篆歌》）由舞劍而書法，杜甫都有他獨到的見解。“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搖落深知宋玉悲，風(fēng)流儒雅亦吾師。”（《詠懷古跡五首》）詩詞歌賦，自然是杜甫更為關(guān)心也更能道出真諦的。《麗人行》《驄馬行》，由美人而駿馬，“態(tài)濃意遠(yuǎn)淑且真，肌理細(xì)膩骨肉勻。”“隅目青熒夾鏡懸，肉駿碨礌連錢動。”一經(jīng)杜甫著筆，就生動逼真，無以復(fù)加了。仍然是寫美人，“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佳人》），就不是《麗人行》的明麗，又歸于悲愁了。

當(dāng)然，最令杜甫牽腸掛肚怎么也放不下的還是民瘼國事。“王師未報收東郡，城闕秋生畫角哀。”（《野老》）垂垂野老，遠(yuǎn)離朝堂，他還是惦念著失地未能收復(fù)，生靈遭受涂炭。“東征健兒盡，羌笛暮吹哀。”“警急烽常報，傳聞檄屢飛。”（《秦州雜詩二十首》）戰(zhàn)事吃緊，民生凋敝，為了天下太平，生民安寧，杜甫一時也顧不得征兒犧牲了。至于收復(fù)了失地，結(jié)束了戰(zhàn)亂，隨后而來的究竟是什么樣的“太平盛世”，杜甫還來不及考慮。“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的親身遭遇，已經(jīng)讓杜甫深切地感受到了戰(zhàn)亂之苦，更別提那令人難忘的“三吏”“三別”了。“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杜甫痛恨的是亂兵四起，殺戮無辜。他官卑位低，不能到朝廷上剴切啟奏，然而“雖乏諫諍姿，恐君有所失”（《北征》），杜甫的忠君愛國思想至死也不會丟掉。

還不能用當(dāng)代人的觀點去考察杜甫忠的是哪一姓的“君”，愛的是哪一家的“國”，即便當(dāng)代詩人，當(dāng)代作家，也經(jīng)不住這樣的拷問啊！我們已經(jīng)距杜甫的時代又往前走了一千二百年，如此之長的時光，有時候仿佛是白走了。杜甫有知，會嗤笑我們的吧。當(dāng)代詩人作家有時候還會自封為“人民的詩人”“人民的作家”，在杜甫面前，都應(yīng)該深深慚愧。杜甫，才是真正的“人民的詩人”。

（選自2016年10月9日《煙臺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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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在《李白與杜甫》一書里大大贊賞杜甫“人民的詩人”。郭沫若承認(rèn)杜甫是人民的詩人是有道理的，道理在于杜甫寫出的詩歌不僅代表人民的意愿，也表達(dá)人民的不滿和理想、愿望，表現(xiàn)了人民的疾苦和期冀。他的作品主題是人民，思想是為了人民。杜甫的思想核心是儒家的仁政思想，他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宏偉抱負(fù)，他熱愛生活，熱愛人民，同情人民。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始終貫穿著憂國憂民這條主線，以最普通的老百姓為主角，作品飽含對飽受苦難的人民的深深同情，對官吏給予人民的奴役和迫害的深惡痛絕。因此杜甫的確是真正的“人民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