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敏
摘要:《篡改的命》和《人罪》都有意采取了一個“高考掉包”事件,兩者卻采取了不同的藝術處理,為城鄉沖突提供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嘗試:《篡改的命》全局性地描寫激烈的城鄉沖突的同時也消解了鄉村走向城市這一行為背后所公認的現代性想象;《人罪》在城鄉對峙的背景下展現農民身份這一“原罪”的無法救贖。兩篇小說在展示不可調和的城鄉沖突時,也深刻地揭示出鄉村中國必然遭受其后代子嗣永無歸鄉的徹底棄絕。
關鍵詞:《篡改的命》;《人罪》;城鄉沖突;敘事新變
《篡改的命》和《人罪》都以現實主義精神關注了底層人民的生活,兩部作品的側重點有所不同,但都流露出對城市與鄉村對峙問題的關注,為城市與鄉村敘事提供了新的方式。
一、走向城市:現代性的自動消解
東西小說《篡改的命》中鄉村和城市處在二元對立的極度緊張之中:城鄉敵對系統中不僅有以往作品單方面描寫到的鄉村貧困,更有和農村相對照的富饒的城市,還有一心想成為城里人的鄉下人。可想而知,處在城鄉二元對立的關系網之下,鄉村對于城市的向往已經不再是現代性的一種美好想象,反倒成為城鄉沖突的一種具體表現。
《篡改的命》中汪氏父子對于“成為城里人”有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但縱觀小說,我們會發現這種執念是情理之中。汪氏父子之所以要一門心思離開農村到城里去,首先是因為他們所生活的農村已經無法謀生。殘廢了的汪槐無法謀生,就連其他還算健康的鄉親們也無法謀生。鄉村里的人際關系陰暗,以錢來衡量一切價值的基本生活狀態把人降低到野獸的層次上。給汪大志治病的過程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鄉村文化知識的匱乏、醫療水平的落后。可以說在這個村子里,是看不到新生的力量和希望的。
相比農村,作為其參照物的城市則代表了一種人上人的生活,這無疑對鄉下人產生了極大的誘惑。在林家柏為代表的體面人群里,他們有知識、有地位、有錢、有豪宅、有樓中美女,他們蔑視著汪長尺們,又剝削著汪長尺們。林家柏和汪長尺的云泥之別也呈現出了兩類迥然不同的世界:城市人/農村人、上等人/下等人、有余者/不足者。
鄉村生活毫無新生的希望,城市人生活卻體面又富足,這無疑使“成為城里人”成了汪氏父子偏執的欲望。難道“成為城里人”僅僅是汪氏父子的執念嗎?小說第七章《投胎》中寫到汪槐為汪長尺做法超度,當汪槐大聲問“長尺要投胎,往哪里?”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往城里去。門外忽然傳來一片喊聲。那是村民們的聲音。全村人一起幫著喊‘往城里。”東西發現了“成為城里人”不僅僅是汪氏父子兩人的執念,也是所有村民們的執念,更是絕大多數農村人的心聲。至此《篡改的命》中“走向城市”已經不再是國家現代化、農村城市化的現代性傳奇,這已經成為農村被城市碾壓之后,農村完全被城市俘獲的結果,這也是《篡改的命》為城鄉沖突主題所提供的一種新的嘗試。
二、原罪懺悔:無力指向成功的救贖
《人罪》中王十月則將視點聚焦于掉包事件的受益者法官陳責我,重點從法官陳責我自我懺悔的失敗中引出城鄉沖突書寫的另一種嘗試:從精神層面剖析城鄉對立中鄉下人與生俱來的“原罪感”以及這種原罪在現有條件下最終指向無力救贖的殘酷。
《人罪》中同樣包含了一個城市與鄉村沖突的故事,而這往往是被讀者所忽視的。法官陳責我本名趙城,他的母親陳春梅是“文革”期間上山下鄉的知青,最后義無反顧地嫁給了生產隊一個趙姓小伙子,永遠地扎根在了農村。“后來的漫長歲月中,陳春梅的人生目標就是逃離農村。她對農村的反感,就像當初她對農村的熱愛一樣真切而熾熱。”陳春梅把逃離農村的重任寄托于兒子趙城身上,因而趙城從小就知道他是肩負重任的,他不可能留在農村,他要成為城里人,“趙城”的“城”可不就是“城市”的“城”嗎?可見“成為城里人”不僅是《篡改的命》中汪氏父子的執念,也是陳氏母子的執念,尤其是陳春梅,她曾經嘗到過做城里人的甜頭,而這只會激發她對農村義無反顧的厭惡。
當農民身份成為一種“原罪”,他們因為這份“原罪”而自動地被城市系統隔絕、驅趕,在經濟上得不到保障,社會地位低下,個人價值得不到實現,然而他們渴望自我實現的訴求卻像地下之火一樣奔突著,于是就出現了一個可憐人剝奪了另一個可憐人的悲劇一一農民身份這一原罪成了一切罪惡的起因,由這一原罪衍生出一系列的罪與罰。
背負著農民這一“原罪”,趙城開始了漫長的救贖之路,首先他走上了一條驚險的“掉包之路”使自己陷入了無盡的恐懼和精神折磨;他選擇用考研來證明自己,希望通過做一名正直的法官來洗刷自己的罪責,但命運卻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小販陳責我的出現嚴重威脅了趙城現有的幸福人生,為了捍衛現有的地位與財富,趙城非但沒有完成道德和法律的救贖卻又墜入了新一輪的罪惡。趙城通過一個個非常手段來救贖“原罪”的結果是使自己越走越遠,最終踏上了永無歸途的孽海。王十月以城鄉對立的大背景用貍貓換太子的故事引出了一個關于農民“原罪”救贖與失敗的問題。
三、無望歸鄉:鄉村身份的自我棄絕
《篡改的命》和《人罪》中都包含了一個城與鄉沖突的故事,城市與鄉村的對峙最終走向何方,兩篇小說給出了相似的答案:鄉村現代子嗣對鄉村身份進行自我棄絕,他們已無歸鄉的可能。
從鄉村走向城市的過程中,汪槐、汪長尺都失敗了,汪長尺最終異想天開把兒子送給仇人林家柏做兒子,汪家的第三代汪大志成功篡改了身份成為了城里人林方生,他學會了林家柏們的那一套,甚至學會了顛倒黑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污蔑成肇事者。當他知道了自己是汪家的第三代以后,他沒有認祖歸宗,反而偷走汪大志幼時的照片,將照片和汪長尺的卷宗秘密銷毀。汪長尺苦心為汪大志改命的結局卻迎來了汪大志對汪家血統的徹底遺棄,對農村血統的徹底棄絕,汪長尺徒然地把鄉村的子嗣送給城市,不再有鄉村的子嗣認祖歸宗。至此汪家三代的改命史迎來了徹底的失敗,可以說這場失敗不是汪長尺單個人的失敗或者是汪家單個家庭的失敗,這是在整個城鄉對峙系統中鄉村的徹底失敗:成為城里人的結局,是鄉村后代子嗣對其父輩祖輩血統的徹底棄絕,是對鄉村“舊我”連根帶泥的拔起。
《人罪》里的趙城,他頂替別人上大學、考取研究生,當大法官,有干部家庭的出生的名記者兼主任的妻子。可以說他通過篡改別人使自己獲得了合法的城里人身份,實現了農村人向城市人的轉變。如果“高考掉包事件”公之于眾,法官陳責我的下場如何?他將一無所有,成為真正的陳責我,法官陳責我就是一個因為在鄉村的山溝溝里吃盡苦頭而不顧一切想拼命往上爬的人。法官陳責我的這份決心和汪長尺有什么區別呢?最后法官陳責我為了保衛自己作為城里人的既有身份與地位,甘愿落入韋工之織就的墮落之網中,這和汪大志為了保衛自己的城里人身份銷毀卷宗和照片又有什么區別呢?
在《篡改的命》和《人罪》中我們看到一個鄉下人他千方百計地想成為城里人,成功了以后,他并不是以回望的姿態去關照鄉村,而是以更加激烈的態度徹底告別農村血統,并不惜一切代價來使自己永遠脫離鄉村。顯然在激烈的城鄉對峙中,鄉村中國已然走向了它的極限一一它必須棄絕它的子嗣,它必然也為它的子嗣所棄絕,在《篡改的命》和《人罪》中鄉村后代子孫逃亡后是無望歸鄉的。
四、結論
《篡改的命》中汪長尺改命的結果是遭到了徹底的失敗,是汪家第三代汪大志對祖輩父輩的徹底否定與棄絕;《人罪》中趙城也通過篡改實現了改命,他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永遠棄絕的道路,棄絕的不僅僅是鄉村還有他的良知。通過汪大志和趙城,我們看到了城鄉對峙中,本就是以鄉村的貧困與失敗為肇始,最終也必然以鄉村徹底的失敗做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