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燕芳
摘要:《管錐編·太平廣記》論枕中、南柯等夢一文,篇幅不長卻蘊含豐富的內容和方法。關涉對《枕中記》故事原型來源的探究,引申仕宦與擲采關系,及對以本朝故事入詩文現象的辨析。由此可見錢鍾書先生廣采博引、精于考證、善于發覆的治學特點,對后來學者的研究具有啟發意義。
關鍵詞:《枕中記》;故事原型;選官圖;本朝故事
錢先生行文方式與現代學術著作寫法有很大不同,其文字完全隨著思維的延伸自然地敘寫,“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本文試對《管錐編·太平廣記》中對枕中、南柯等夢一文作簡單的梳理和初步探究,以供參考和借鑒。
一、故事原型
《管錐編·太平廣記》中論及枕中、南柯等夢的故事原型來源有三:
第一,《楊林》焦湖廟祝以玉枕使賈客楊林入夢娶妻生子的故事為《枕中記》本事,這是學界多數人持有的觀點。《楊林》中枕中有坼、舉身入坼、娶貴族女、數子皆顯貴等情節,《枕中記》皆有所繼承。
第二,源自《莊子·齊物論》。較早見于“唐代李肇《國史補》卷下:‘沈既濟撰《枕中記》,莊生寓言之類。”雖未明確篇目,但已指出二者之間的淵源。南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一〇引《齊物論》郭象注:“世有假寐而夢經百年”,言“邯鄲枕,南柯守之說,皆原此意”。即《枕中記》、《南柯太守傳》等文中主人公于夢中歷經百年的情節源自《莊子·齊物論》。
第三,《列子·周穆王》是《枕中記》的故事原型來源之一。唐代房千里《骰子選格序》:“列御寇敘穆天子夢游事,近者沈拾遺述枕中事,彼皆異類微物,且猶竊爵位以加人,或一瞬為數十歲。”錢先生指出房千里雖誤將《南柯太守傳》中“異類微物”竄入《枕中記》,類比周穆王之事,但其將二者并提,頗具文心。南宋洪邁《容齋四筆》卷一:“《列子》載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敬之若神。化人謁王同游……暨及化人之宮,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復謁王同游,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既寤,所坐猶向者之處,侍御猶向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睇。”洪邁明確指出《南柯太守》《黃粱夢》《櫻桃青衣》皆以《列子·周穆王》中周穆王隨化人夢游之事為創作藍本。宋代趙彥衛《云麓漫鈔》卷三:“唐人《大槐國傳》,依《列子·湯問》,此所謂奪胎換骨法。”《枕中記》與《列子·周穆王》相似之處在于皆以一場夢承載數十年之經歷,且《枕中記》故事結尾處“主人蒸黃粱未熟”這一細節描寫,顯然化用《列子·周穆王》中“酒未清,肴未睇”之筆法。
要而言之,《枕中記》以《楊林》為本事,參照《莊子·齊物論》與《列子·周穆王》之細節描寫,后出轉精,影響深遠。
二、仕途與擲采
選官圖是中國古代的一種選格游戲,又名骰子格、彩選、升官圖等。宋代徐唐《卻掃編》卷下:“彩選格,起于唐李邰,本朝踵之者有趙明遠、尹師魯。……至劉貢父獨因其法,取西漢官秩升黜次第為之,又取本傳所以升黜之語注其下,局終遂可類次其語為一傳,博戲中最為雅馴。”選官圖產生于唐代,宋明清時期流行。在紙上寫滿文武職官名銜,編排成圖。依照順序擲骰子比色,以定進退黜陟,亦有籌碼投注,至終局而分勝負、定輸贏。
錢先生指出:“房文又以作夢、擲采相提并論,感諷亦深。”房千里《骰子選格序》:“彼真為貴者,乃數年之榮耳。吾今貴者,亦數刻之樂耳。”過去顯貴之人有數年之榮華,現今顯貴之人,僅片刻之歡樂。極言當下官職升降往往只在瞬間的現象,諷刺當時官員任免的多變,表達對宦海沉浮不定,禍福難料的慨嘆。錢先生援引近十例將擲采比仕宦之升黜的詩文,集中反映文人對仕宦生涯中,榮辱于瞬息轉換如同骰子在投擲間定輸贏的認識上有著強烈的心理認同感,也以此來寬慰自己或看待他人在仕途上的榮辱遭遇,進行自我調節,淡然處之。將作夢與擲采類比,實際上是詩人立足當下生命體驗所得出的感觸,進而書于筆端。文人在形成這樣的心理認同過程中,必然受到其所處時代的政治環境的深刻影響。
骰子選官游戲自中唐產生后,就風行一時。據《太平廣記》第一百三十六卷:“唐李邰為賀州刺史,與妓人葉茂蓮江行。因撰《骰子選》,謂之葉子。咸通以來,天下尚之,殊不知應本朝年祚。”李邰與房千里同為唐文宗太和二年進士。唐文宗時期,牛李黨爭逐漸激化,兩黨交替進退,一黨在朝,便拔擢親信,排斥對方及其黨人為外任,而且交替頻繁。所以官員的升擢降謫也隨著朋黨斗爭中的一方得勢、失勢變換著。唐文宗曾發出“去河北賊易,去朝廷朋黨難”的感慨。將仕宦與擲采類比,一是因選官圖游戲方式,一是受政治環境的影響,即文人在宦海沉浮中有著似選官圖游戲中榮辱瞬息變換的生命體驗。
三、本朝故事
錢先生由房千里《骰子選格序》中“近者沈拾遺述枕中事”與李商隱《為李貽孫李相公啟》“井覺蛙窺,蟻言樹大”句,推斷《呂翁》《淳于棼》二文在唐代己廣泛流傳,成為詩材文料。錢先生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層層深入,進一步引王士稹《池北偶談》卷十四:“如劉后村詩,專用本朝故事,畢竟欠雅。”另卷十八:“予[向]謂劉后村詩,好用本朝人事。近見宋末王義山《稼村集》,效顰尤可厭”,王士禛對劉克莊、王義山用本朝事入詩文譏諷至深,竟至深惡痛絕。又舉數例王義山用本朝故事之詩句,言其“真下劣詩魔,惡道坌出矣”、“酸腐庸下”,究其原因在于王士禛認為用本朝事入詩,不夠古雅。
錢先生對此作解釋,周壽昌《思益堂日札》卷六“唐人用本朝事入詩,無過于牧之者”及羅虬寫《比紅兒詩》之故事,可知晚唐早有以本朝事入詩文之先例。而且劉克莊、王義山、杜牧、羅虬等人入詩文所用故事皆為掌故史事,并非使用晚近小說中的材料。王應奎《柳南續筆》卷一“生瑜生亮”條載:“‘既生瑜,何生亮二語,出三國演義,實正史所無也。而王阮亭《古詩選凡例》,尤晦庵《滄浪亭詩序》并襲用之。以二公之博雅且猶不免此誤,今之臨文者,可不慎歟?”王士禛、尤侗以晚近小說《三國演義》中“既生瑜,何生亮”之語入詩文,這與前面提及房千里、李商隱、陳璠詩文中用《南柯太守傳》《枕中記》中情節如出一轍,故錢先生認為王士禛之言未免少見多怪。錢先生鞭辟入里,分析有理有據。
錢先生論枕中、南柯等夢時,既闡釋豐富的內容,追溯故事原型,梳理源流,論及仕途與擲采,又注重方法論的指導,辨析前人用本朝事入詩文的現象。在對文獻材料的把握過程中,泛覽博觀和精研細讀相結合,并將豐富的內容與方法貫穿其中,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