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秘扇》與美國華裔女性寫作傳統

黃盛

摘 要： 《雪花秘扇》是美國華裔女作家鄺麗莎的暢銷小說，敘述了兩名清朝婦女間不同尋常的老同關系。本文從該作品中出現的中國文化元素入手，分析其對美國華裔女性寫作傳統的繼承及和美國流行文化間的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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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秘扇》（2005）是美國作家鄺麗莎的暢銷作品，主要講述中國清朝時期的兩名婦女——百合和雪花——之間一段不同尋常的友情。百合依靠一雙三寸金蓮，其身份從農家女兒逐漸轉變為女族長，故事通過這位德高望重的女族長之口講述，回憶了她和雪花的生平和情誼。

作者鄺麗莎只有八分之一的中國血統并且長相十分西化，但她堅信自己是一個華人。鄺是著名美國華裔作家譚恩美的好友，她的作品也像前輩湯亭亭、譚恩美一樣充滿各式中國元素，并繼承了美國華裔女性寫作傳統，同時使得處于邊緣的華裔文學與美國流行文化之間產生了一定的互動。

一、中國元素：女書、老同、纏足

本書中最神秘的中國元素便是女書，一種出現在湖南江永地區的婦女文字。這套文字系統很特別。首先，女書雖然看著像漢語文字卻不是象形文字，而是象聲文字。這一特征使得女書文字表達的含義更加任意，因為一個音節可以表示不同的文字。其次，雖然女書書寫源自漢字書法系統，但是婦女們通常把它處理得像圖案一樣出現在刺繡、布匹和扇面上，因此女書成為婦女隱秘地記錄生活中喜怒哀樂的媒介。最后，女書是唯一在婦女間使用的文字。

老同是另一個中國南方地區特有的名詞。老同關系通常是建立在兩個年紀相仿、性格相近的女孩之間。舊社會婦女在婚后一般不出家門，只和夫家的妯娌交流，有些還和娘家斷了來往。老同關系不受限于這種封建管束，婦女可以在節日或特定日子和老同會面，這無疑給乏味壓抑的深宅大院生活帶來了一絲慰藉。因此老同可以被視為是兩名女子間的“精神聯姻”[1]（57）。舊社會的婚姻通常只是為了傳宗接代，夫妻間不見得有真情實感，而老同關系則給女性帶來了更多的愉悅和支持。

老同關系和同性戀不能混為一談，它更多的是一種婦女間強烈的友誼和姐妹情。女孩之間的情誼是精神上的支持，一種非常特別的友誼。《雪花秘扇》還提及了結義金蘭的姐妹關系，相對于老同關系則隨意一些，不那么持久深刻。

女書和老同密不可分。老同們和結義姐妹用女書互通情誼。會女書的婦女會把這門語言傳授給其他婦女，作為一種交流思想和教育的手段。天天被鎖在深宅大院里的婦女常常無法自由抒發自己的愁怨，女書這種只有婦女才能讀懂的文字，阻斷了父權的干涉，給予了書寫者發聲的權力。

在《雪花秘扇》中，百合和雪花通過媒婆王夫人（其實為雪花的姑媽）牽線成為老同，因為兩人生于同一日，更重要的是兩人都有一雙完美的三寸金蓮。在小女孩百合眼中，她的家世和雪花不可同日而語：一戶是普通農民家庭，另一戶是德高望重的書香門第。百合的母親卻很清楚其實雪花的家族已經沒落了，不過她仍然同意兩家女兒締結老同關系，因為王夫人許諾這對老同關系會給日后百合擇婿問題上帶來好處。另一方面，王夫人有所盤算，她的目的是希望侄女雪花今后能得益于和百合的關系，因為在她看來，擁有三寸金蓮的百合很有可能會嫁入大戶人家。由此看來，百合與雪花的老同關系并不是為了讓她倆找個玩伴，而是出于社會經濟方面的考慮。不過，兩個女孩確實建立了深厚的姐妹情，雖然當初家長的初衷只是為了給女孩子謀求生計保障。

百合和雪花并不時常見面，她倆主要靠女書書信交流。在百合看來，女書是她反抗的唯一形式，她的第一次背叛傳統開始于雪花寄來一把寫有女書文字的扇子。女書文字是百合對雪花情誼的“種子”，寄托于“一封信，一件織品，或一方刺繡手帕”[1]（60）。女書給了這兩個女孩一方天地來自由表達思想，不受父權制的干擾。在她倆的書信中，多次提到她倆是“一對鴛鴦”[1]（45）（60）（112）（158），這表明兩人關系十分深厚與獨一無二，就像中國文化中代表忠貞的鴛鴦一樣總是出雙入對。

女書見證了百合和雪花的情誼，卻導致了她倆的誤解與悲劇。當兩人長大后，百合嫁入了當地的首富人家并成了女族長，而百合卻淪為屠夫的妻子。在得知雪花被丈夫和婆婆虐待后，百合試圖干涉雪花的生活，用女書寫信訓誡她應該如何取悅丈夫。雪花不想讓百合擔心也不想接受憐憫，于是寄給百合一把扇子，寫道：“我不能成為如你所愿的人。你不用再聽我的抱怨了。三位結義姐妹已經許諾會愛護這樣的我。給我寫信，不用再像現在這樣安慰我了，請記住我倆未出閣時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1]（220）這封信深深傷害了百合，因為老同關系是伴隨一生的，而結義姐妹卻要隨意得多。百合無法理解雪花的良苦用心，卻被妒忌怨恨蒙蔽了雙眼，她倆的老同關系就此中斷了。

女書書寫和老同關系本應該是婦女逃離父權控制和謀求發聲的避難所。百合和雪花關系的破裂，究其根本還是源自無所不在的父權影響。雪花從小就向往自由和獨立，她總是喜歡望著窗外的鳥兒自由飛翔；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百合對雪花的這種想法感到害怕，她循規蹈矩，不敢逾越父權社會的條條框框，努力扮演模范妻子的角色。百合希望用自己的標準約束雪花，她以為自己更加成功，從小戶人家女兒變成受人尊敬的陸夫人。實際上百合深受父權思想的奴役和毒害，她的所作所為讓雪花感到窒息。百合已經變成父權制的幫兇想要操縱雪花，她倆不再是平等的老同關系。在妒忌心的驅使下，百合仗著自己是陸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把雪花的秘密公布于眾，使雪花被孤立，落得個窮困潦倒受盡虐待的下場。

纏足是舊社會中國的恥辱，代表了一種病態的審美趣味。女孩通常在幼年時期就被迫纏足，最受人追捧的便是“三寸金蓮”。畸形的小腳使得婦女無法長距離行走，相當于被囚禁于深宅大院中，她們的貞潔便有了相當的保證。

纏足的流行給婦女帶來了無盡的苦難，如果沒有小腳，便無法嫁入體面人家。為了獲得這種丑陋的美，女孩們得忍受巨大的疼痛，有時候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有些貧農的女兒因為要干體力活而逃過了纏足，但她們難以嫁到體面人家。于是，三寸金蓮讓女孩們在婚配市場上更有籌碼，就像當下社會對金錢與容貌的追求一樣。

在鄺麗莎筆下，纏足是女孩們生活中非常重大的一項事件。當百合六歲時，家里請了個算命先生來決定開始纏足的黃道吉日。算命先生覺得百合不是尋常女孩，讓她父母請教媒婆王夫人。雖然請媒婆對這戶農家是筆不小的開支，可是纏足事關重大，百合的父母必須花這筆錢。媒婆認為百合很有可能變成三寸金蓮，不過得再等一年才好纏足。讓百合父母最動心的是媒婆答應牽線，讓百合和書香門第的雪花結為老同。當然媒婆這一舉措是出于對侄女雪花的私心，因為她家已經衰落了。百合自然不知道這些策劃，不過她的命運確實因小腳和締結老同而向上攀升。

《雪花秘扇》中的纏足儀式描述得很詳細。首先，媽媽給百合洗足并用蘆薈按摩減少“出血和化膿”，然后她用布條把四個較小的趾頭翻到腳下纏起來，包裹嚴實，最后她把布條縫起來以防松動[1]（26）。為了達到所謂的美，這一儀式殘酷而可怖，給婦女帶來了難以忍受的痛苦和苦難。足部的包裹會持續好幾個月，一直到小腳定型。百合和堂妹經受住了這一關，她的三妹卻不幸死于感染。

舊中國的纏足在西方名聲很不佳。第一個前往美國的中國女子Afong Moy靠展示小腳為生，觀看費為每人50美分，滿足了西方人的窺視欲[2]（32）。這種展示行為把Moy視為異域風情的玩偶，更加加深了西方人認為中國文化愚昧落后的偏見。既然如此，鄺麗莎為何要如此詳盡地展示纏足？她是否迎合了西方認為舊中國是厭女社會的觀點？筆者認為，鄺麗莎并非是想吸引眼球，而是要表達婦女被父權社會奴役、婦女不得不忍受非人的痛苦。放眼西方歷史，芭蕾舞鞋、高跟皮鞋又何嘗不是纏足的近親，都是打著審美的幌子，讓婦女們紛紛效仿。鄺麗莎的纏足描寫主要為了強調舊中國婦女的苦難史，揭露并挑戰父權制的罪惡。

二、美國華裔女性寫作傳統

鑒于鄺麗莎鐘情于中國題材和女性經歷，很自然會被拿來和湯亭亭、譚恩美等華裔女性文學奠基者做比較。在以下部分，筆者將著眼分析三位作家在藝術技巧和主題方面的相似點。

首先，三位作家對姐妹情和母愛有相近觀點。他們都認為婦女間的友誼能提供精神支持但有時候卻會出問題。在《雪花秘扇》中，百合地位的上升和雪花的淪落使得兩人少女時代堅固的友誼產生裂隙。百合因為嫁入大戶而躋身貴婦，卻容不得雪花和別的下層婦女來往。似乎女性間的友誼在提供慰藉的同時又使她們互相競爭。女性需要一種媒介互相聯結：在《雪花秘扇》中這種媒介是女書扇子，在譚恩美的《喜福會》中便是麻將。這些媒介使得婦女能夠團結在一起，然而，一旦她們進入了姐妹情的圈子，她們又需要互相競爭打壓獲得一種自我認可。比如在《雪花秘扇》中百合需要時不時亮出女族長的身份肯定自己作為模范妻子的價值，《喜福會》中的阿姨們通過吹噓各自的孩子彌補過去悲慘歲月的傷害。姐妹情給婦女們提供了平臺抒發內心希望被接納的訴求，因此，她們互相之間的競爭并不是破壞性的，而是在父權制壓迫或者種族偏見社會下減輕壓力的方法。除了女性間的友誼外，三位作家筆下的母愛也很類似，既嚴格又慈愛。湯亭亭《女勇士》中給女兒割舌的母親、譚恩美《喜福會》中望女成鳳的母親們，都想通過嚴格要求女兒保障她們的將來。《雪花秘扇》中的母愛則是通過給女兒纏足表現：足越小，母愛越深。百合的母親需要折斷女兒們的趾骨來纏足，如果她不這樣做，女兒就會嫁不出去，這在舊社會意味著生活沒有著落。沒有必要爭論百合的母親是否對女兒心太狠，當百合的妹妹死于纏足時，她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我寧可她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要永遠失去她。”[1]（32）這話在父權制看來卻是大逆不道的。在百合眼里，母愛是通過“疼愛”（teng ai）兩個字透露出來的，包括痛苦和慈愛兩部分[1]（4）。母親讓百合忍受劇痛來造就三寸金蓮是一種嚴苛之中的愛護。如果讀者了解舊社會婦女必須依附于夫家無法自立，就不難理解這種看似自相矛盾的母愛。

第二點，三位作者的作品都融入了中國文化中的習俗、宗教信仰和飲食文化的描寫。湯亭亭的《女勇士》和《中國佬》均受到道教和佛教的影響，譚恩美借用了生肖信仰，個人命運由生肖決定。鄺麗莎生動地描繪了農民崇拜神佛及節日慶典，特別是女孩們在姑婆廟締結老同關系的儀式。當描繪人物性格時，鄺麗莎也通過百合的視角，用十二生肖信仰增加其用詞的新穎度。比如百合和雪花都屬馬，雪花具有“生肖馬真正的獨立特征”，而百合則“生性謹小慎微”[1]（57）。通過農家女百合之口講述生肖信仰不顯得突兀，還平添幾分鄉土氣息。此外，食物意象也在三位作家筆下頻繁出現。例如《女勇士》中的猴宴和《喜福會》中一長串的菜肴。《雪花秘扇》中有一道菜見證了百合和雪花的友誼，即拔絲香芋。對于老同關系而言，此道甜品和姑婆廟結拜、女書扇子一樣重要，因為裹糖的香芋對于那時代的女孩來說絕對是奢侈品。“百合你吃糖了么？這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1]（49），雪花天真的問話真切地反映出兩個女孩難得走出閨閣后鮮有的樂趣。難怪鄺麗莎也要在其官方主頁上推薦拔絲香芋的食譜來滿足讀者的好奇心[3]。

第三點，三位作家的創作都和流行文化產生了互動。就像《女勇士》間接激發了迪士尼《木蘭》的創作，以及《喜福會》帶動了同名電影的發布，《雪花秘扇》也引發了娛樂業的興趣。2011年，電影版《雪花秘扇》上映，由《喜福會》導演王穎執導，匯集各路影星，包括李冰冰、全智賢（韓國）、王盛德（美國）、鄔君梅（美國）及休·杰克曼（澳大利亞）。影片的制作人也很吸引眼球，鄧文迪和佛洛倫斯·斯隆，兩位傳媒大亨夫人。雖然這部電影并未獲得巨大成功，但仍然是中國主題電影在西方主流電影界的又一嘗試，更可貴的是女書和老同文化在流行文化中的嶄露頭角。據報道，在電影的紐約首映式上，女星妮可·基德曼很受老同文化的感動，邀請李冰冰做自己的老同[4]，這證明美國華裔文學正逐漸走出亞裔小群體、向更廣闊的市場進發。

參考文獻：

[1]See， Lisa. 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 A Novel[M]. New York： Random House Incorporated， 2009.

[2]Lee， Erika. The Making of Asian America： A History[M].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2015.

[3]See Lisa. Taro Recipe[EB/OL]. http：//www.lisasee.com/snow-flower-and-the-secret-fan/taro-recipe/，2017.1.15.

[4]《雪花秘扇》紐約首映 妮可.基德曼邀李冰冰當老同[EB/OL].http：//ent.ifeng.com/zz/detail_2011_07/15/7721770_2.shtml，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