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不用懷疑,大同藍,就是由下列芬芳撲鼻的事物組成的:清風、藍天、白云、云雀與鸝鳥的鳴叫與槐樹剛吐的黃花。有時候,還飛過一片花香;有時候,還加入一條虹霓。
不用驚訝,數年前還掙扎在煤霧里的大同,就敢采擷天空最深處的藍色,裁剪自己的新裝。是的,數年前,大同還是以煤灰洗臉,用粉塵刷牙。云岡石窟的佛菩薩們,還在交流,如何限制使用黑煤的面膜。
仿佛,一切都發生在瞬間;仿佛,一種意志,在另一種意志的面前,轉了個身。
這是我今天的親見:親眼看見隆隆的出煤巷道沒有一絲粉灰,工人穿著白衫按動電鈕;親眼看見,從采掘面歸來的質檢人員,后脖子上那塊毛巾,依舊雪白。
難道,他們只是去暗黑的巷子,跟煤炭,談一場優雅的戀愛?
我也親眼看見,調度平臺的大屏幕上,煤炭生產全流程的生態循環;親耳聽見,同煤集團領導層斬釘截鐵的誓言:黑色煤炭,綠色開采!
我也知道云岡石窟的菩薩們都在互相點頭,認可大同的采煤技術已經領跑了世界,甚至包括所有的琉璃世界、娑婆世界、極樂世界。
不用懷疑,大同藍,是由下列姿態走向世界的: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新聞媒體的頭版頭條,以及大同商品房的緊俏。
不用懷疑,大同藍,最終,是由下列人物鑒定通過的:我、你、大同百姓、國家環保部部長。
還有羅漢,整整五百名,全部贊成票。
即便不扔進萬人坑,也是萬人坑式的生活:你能天天吃黑窩頭與楊樹葉嗎?你能夜夜擠入一百五十多號人的低矮棚子睡覺嗎?你能一天十多個鐘頭又爬又跪,沿著日本刺刀的凹槽,把沉重的煤,用柳條筐馱出礦洞,交給駱駝嗎?
有一批自稱人的鬼子,把一群又一群真正的人,變成了鬼。
八年里,有一批已經死亡于萬人坑的黑色鬼魂,為那些自稱人的鬼子,挖出了一千四百多萬噸大同煤,然后,他們就正式進入了萬人坑,仿佛是必然的,成為了再也不需要吃楊樹葉的鬼魂。
白骨數量,達到整整六萬,但深凹的眼窩,依舊是兩塊煤,依舊等待歷史開采。來不及燃燒的火焰藏在內部,今天,我都看見了。
那些自稱人的鬼子,正式番號是“滿鐵產業部礦業課”。挖萬人坑,是他們的本職工作之一。
我甚至恥于用中國漢字,組合出這個番號。我甚至要呼吁,直接用那一千四百多萬噸以駱駝馱走的大同煤,把這個番號,連同這個番號后面的一切,一切的一切,統統燒成灰燼!
由正義來挖一個坑——埋掉!
我們坐著電瓶車在明朝的肋骨上隆隆駛過。明開國大將徐達,使勁托著我們。
這樣的夜巡激動人心。城墻周長七公里,古磚打制的肋骨都是冷兵器的模樣。
六十四座金碧輝煌的望樓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上,給我們六十四次震撼。
徐大將應該是滿意的:大同市政府先后花了七年時間,才完完整整恢復了徐達的圖紙。
所有失散的古磚,都從百姓的院落里、牲畜棚里、村道上,給贖了回來。所有的邊塞烽火,現在都在城樓的聚光燈里燃燒。
護城河、吊橋、城樓、箭樓、月樓、乾樓、望樓、角樓、控軍臺,一切修舊如舊。大明朝在大同市的中心,穩穩坐著。
其實在徐達之前,甚至,早在北魏年間,大同就有了自己的城墻。不過,那是泥土夯就的。大同很早就知道,如何將戰爭,通過泥土夯造成和平。
只是,鎮守大同的徐達大將把泥土變成了青磚;把國家的眼睛,變成了六十四座望樓。他還在城墻外,修筑了北小城、東小城、南小城。顯然,大同的和平發展,一直是穿著盔甲進行的。
依我看,大同城墻,是一部上下冊的正方形教科書。上冊,是從北魏到明朝;下冊,是從明朝到改革開放時代。
我在今夜細細翻閱。一輛電瓶車,做了我的手指。
而講解員,一直操著徐達大將的腔調。
其實講解員一晚上說的,就是一句直截了當的話:真正的和平,都是穿著盔甲的。
仍舊帶著世界上最迷人的微笑,迎接我——依照北魏的方向,嘴角微微翹起。
看我雙肩,又積攢了多少紅塵;看我眉眼的新皺里,又潛伏下幾重電閃雷鳴;看我上次的懺悔,兌現了幾分。
其實,不用詢問我,五萬一千尊佛菩薩什么都明白:哪個季節我曾左沖右突首鼠兩端,哪個時辰我的心智又被蒙蔽了三成,我裝出來的莊重,如何狼狽不堪。
四十五個洞窟里,都是冷靜而迷人的微笑,但卻目光銳利。北魏做下的眼眶、遼代裝入的黑琉璃眼球,從頭至尾將我看透:我應付世事如何拮據,做人如何敗興。
告訴我,是不是世界上的終極真理都在這微笑里?是不是一整部百科全書,都在這微笑里?我是不是應該在這里,以魏碑體的穩重,端坐七日,讓我的心臟,兩端微微翹起,換浮躁,為微笑?
我或許,應該再細細閱一遍史典,自北魏至今。
或許,一千五百年間,所有答案都已齊備。
或許,堅信,不要再去聽云岡之外的任何聲音;堅信,微笑是世界最后的表情。
或許,定期重返云岡,是一種哲學,無論用腿腳,還是用信念。
或許,微笑的冷靜,才是人類首選的避暑勝地。
同意嗎?直接讓華嚴寺站出來,親口說出這一斷語:大同“紅衛兵”,是文雅的。
現存遼金時期最恢弘的皇家寺院,擁有全國單體建筑最大佛殿的寶剎,它說話,分量應該是權威的。目前,據我所知,前殿的彌勒佛愿意開口,后殿的如來佛也愿意證實。
那一年,不是沒有東西可砸:那些九百年的彩塑佛像、大雄殿的七彩壁畫,尤其是那位合掌露齒微笑的女菩薩彩塑,號稱是什么東方維納斯;尤其是,成排成排的壁藏經柜——那里全是應當付之一炬的典籍教藏。
不是大同“紅衛兵”袖章上的紅色沒有燃旺革命的火焰,而是,那些帶袖章的少男少女,可能,本身就是觀音座前的善財童子,甚至,就是那位合掌露齒的東方維納斯!
大同的信仰,比別的信仰更難被摧毀——因為,它是天下大同的大同!
所以,1973年周恩來總理抱病來到華嚴寺,再度說:請代我向大同“紅衛兵”表示感謝,感謝他們保護了這座寺院!
當年,周恩來戴上“紅衛兵”袖章,站在城樓揮手之時,哪里能想到,下面有一支大同“紅衛兵”,在做合掌露齒的文雅姿態!
權衡很重要。不要說代王朱桂生性古怪放蕩不羈,關鍵時刻,他還是講政治的。
他小聲吩咐工匠,把他所鐘愛的那九條龍,都砍去一只腳趾。
我把史書卷起來湊近耳邊。我確乎是,聽見了代王那句吩咐的。
每一只龍爪,都不要五趾,要四趾!
這就是權衡。寧要四趾龍,不要五趾龍!盡管坊間說,龍無五趾就不是天上的龍,只是地上的蟒。但是,暴躁的代王還是講政治的!
代王奉父皇朱元璋之命鎮守邊關大同。他鐘愛龍。被廢了太子的他大發脾氣,堅持要在府中造九龍壁,但是緊要關頭,他還是砍去了自己的一只腳趾。
既然太子已經不是自己,那就還是要小心。吵鬧歸吵鬧,腦后的那根反骨,還是不能取下來,拿到九龍壁上,添一只腳趾。
讓照壁上那九條龍形的巨蟒扭動鬧騰吧,在背景上畫幾朵云就算是它們飛天了吧,反正天下都知道他代王府握有九條龍了,夠面子了!
所以,是必須拿下一只腳趾的。
今天夕陽好,四百二十六塊五彩琉璃磚打造的九條龍,一直在我眼前鬧騰。這時,就有個聲音在我耳邊嘀咕:說得對,本王不可能不講政治。
我轉頭,見那人眨眨眼,回他的六百年前去了。
他享年七十三歲,雖說后期坎坷,但依然善終。
所以權衡很重要。
也可以說,他照壁上的九條龍,是大明朝這桿政治大秤上的九粒秤花。
他拿捏準了。
恒山看上去就是兩種顏色,一種是植被的蔥綠,一種是危巖的黃褐。
一幅密集的雙色圖案,西東綿延五百公里。
顯然,北方之神,喜歡簡潔。
恒山所有的廟觀都像懸空寺。遠望,皆是絕壁上的一只只鳥窩。游人被迫長出云雀的翅膀,一會兒飛進廟里,一會兒歇在樹上,一會兒玩失蹤——鉆進石頭與石頭的縫隙里。
人的悄聲交談,都是空山鳥鳴。
恒山乃道家第五洞天,張果老的歸隱之地。但是,張果老的那頭毛驢,也允許馱上佛教與儒教。我們的民族就是這樣大度。
甚至,弄得無數代中國都喜歡學著張果老的樣子,倒騎在毛驢上,始終在前進,始終不知道目的地。
我在恒山行走了半日,身子一直緊貼巖壁。我實在不明白那頭盲走的毛驢,何以幾千年,都走得那么輕松。
你到底喻意著什么,這是我急于弄清的。一口苦井,一口甜井,竟然,相距不足一米!
反差如此極端的這一事實,已經越出了我的常識。
抑或,你是一對眼睛,左眼觀察苦難人生,右眼留意局部幸福?你是在敘述宗教?
抑或,你是一副心臟,左心室隱藏人之邪惡,右心室保留人的良善?你是在揭示人性?
最后,抑或,你就是命運的正反兩面?你把痛苦和快樂,一齊注入了我們的此生。頂峰和深淵,是我們的正照與背影?
先后照照兩口井吧,讓我徹底明白:我是同一個人!
如果,再先后舀一碗上來喝喝,讓我更加絕望,也讓我,忽然,明白一切,成為圣人!
這是在說,求水一定要心誠——進得山門,還須上走一百零三個臺階,才能參拜掌管五湖四海的水神。
我大喘氣,舉三炷清香進殿。
真武大帝您聽著,一炷香代表黃河,一炷香代表長江,一炷香代表珠江。
我,是個百姓,但總是有家國意識、民族擔當!
作為群眾中的一員,我希望全國風調雨順,瓜果連年豐收。
據說五岳是暗中相通的,因此,我今日在北岳對真武大帝所說的肺腑之言,愿五岳眾神都能聽見。希望,東西南北都無戰火,一旦有火,馬上來水。
現在,我是如此高尚,在北岳之頂端認真跪求國家安康。當然,下山后,我將繼續做一些俗不可耐的事情,包括跟人吵嘴、賭氣、被人嘲笑。
恒山作證,我的崇高信仰與我的庸俗生活,都是永恒的。
都知道,菩薩一向是喜歡在懸崖上討生活的。他們端坐于懸崖的凹陷,一座山是一把傘:云岡、敦煌、龍門。
而現在,他們更加壯起膽子,直接把蓮座,搬到懸崖外面來了!
只由幾根橫向的木樁撐著。他們,豁出去了!
一些普通的常識,需要在最危險的地方敘說,你才能聽出一身冷汗。這就是他們孤注一擲的考慮。
空氣撐著他們,流云撐著他們,鷹的翅膀撐著他們,游客的驚叫撐著他們,不是他們的墜落而是你的墜落,撐著他們!
從菩提樹講到六道輪回——咬著牙的木樁,撐著苦口婆心!
他們豁出去了!
要從佛菩薩的膽識里,挑戰人生的深淵!——我們不這么做,就對不起真理的懸空!
世界上有的事情是虛空的。有的事情,只是懸空。
那么,就把平常的道理從懸崖上扔下來吧,我接著——我要從自己的冷汗中,感受真理的冷汗!
十萬年之前,這里的土地與天空是同一個概念,火焰模糊了一切!
石頭和星星一起引爆長空,巖漿被風攪拌。
所有的電閃雷鳴都在集團沖鋒,自下而上,破釜沉舟。
十萬年以前,大同充滿活力。
我站在老虎山上,向東南西北觀察:大馬蹄山、小馬蹄山、牌樓山、雙山、東坪山、金山、黑山、閣老山、磨兒山、牛頭山、狼窩山、甘莊火山、昊天山!
我在觀察瘋狂,觀察咆哮與火焰!
這些環形山,都是在飛升到高空之后,良心發現,重新摔落到地面的。包括我站立的老虎山,至今,也似乎有一顆暴烈的心臟,在微微震動。
我知道,有一種最兇狠的虎叫,其實還在醞釀。我知道,至今,太平洋板塊向歐亞板塊的進攻,尚未停止。
一段時間的靜默,并不等于永遠靜默。該來的,總會來。
我甚至想建議這個火山群地質公園改名潛伏者公園——在一個預示天下大同的地方,你要懂得這個道理!
去見見慈圓師太并且當面感謝她吧,她今年九十又二。你今天跪拜佛陀的那張蒲團,是她親手編織的。
二十八年前,一個來自北魏的夢境擊中了她。她跌入了夢中的蓮花池,幾乎透不過氣來。
這是緣起。
于是,她發誓在這個火山口上復建寺院。她走上山頂平臺,在四周插下四根細細的佛香,確定了一朵蓮花的準確面積。
然后,她開始向四方化緣。蓮花需要滋養。
歷史是這樣說的:自北魏始,十萬年前噴發過的這座昊天火山,就有了昊天寺院。火山灰與一盆山頂的小海子,就開始滋養蓮花。大殿里,一千五百年,木魚一直游動。
不防,上世紀六十年代,一場面目不清的“火山噴發”,送給昊天寺結結實實的一山瓦礫。木魚丟失了腮。
去見見慈圓師太,并且當面感謝她吧!她在山頂插下四根佛香那年,年紀已過花甲。現在你看,中國唯一的一座建在火山口的寺廟,梵音日夜噴發;在跌入慈圓師太的那只蓮花池內,木魚吐著泡泡。
慈圓師太把掌心按在我頭頂的那一刻,我有點想哭,腦袋里,似有巖漿滾動。
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很想噴發。誰會受傷呢?
在山西左云,不要拒絕我遞給你的這杯苦蕎茶——做人清高,在于清高!唯有清高,才能清高!
請注意我上述的表達,第一個清高,是形容詞,指做人的節操;第二個清高,那就簡單了,就是指——清高血壓、清高血糖、清高血脂!
注意了,高寒地區日照期很長的苦蕎,從來不會發生病蟲害的苦蕎,已經全副武裝,準備進入你的血管!
注意了,現在,它就潛伏在我手中的這盞茶盅中!我知道你是個崇尚清高的人,因此,你不能拒絕!
從事“苦蕎清高”事業的人們,更是全副武裝地準備了下列尖端裝備:苦蕎紅曲、苦蕎掛面、苦蕎香米、苦蕎醋、苦蕎糊、苦蕎黃金粥、苦蕎麥片、苦蕎混合粉、苦蕎嬰兒枕、苦蕎靠枕、苦蕎床墊。
他們這些人,其實就是苦蕎!
他們像苦蕎一樣站得筆直,滿臉陽光與清高!雁北大地把辛苦與幸福,同時輸送給了他們。他們拿從來沒有病蟲害的最清純的語言,與你交流。
你喝下我遞給你的這盅苦蕎茶,離開左云之后,會發現,你的腳下,忽然輕捷起來——你血管里所有的病蟲害,都開始卷鋪蓋逃亡。你人生中必然具有的那絲苦味,不知不覺中,化作了清高。
從空中俯看,這一大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土,已經由亮晶晶的藍色光電伏板構成。
黃土高原,已經,涌動藍色大海。蒼鷹,變成海燕。
由于雙軸跟蹤系統,太陽從東到西,一刻都無法逃匿。它只能褪下自己亮晶晶的皮,覆蓋在這片國土上。
但是,海浪底下,我依舊看見農業在生長!
我看見黃瓜、苦蕎、油麥、苜蓿。
綠色躲在藍色下面。
一陣大風過來,同時吹動綠波浪與藍波浪!一陣大風過去,身上藍綠兩色!
這里的地名是大同左云縣賈家溝,而整個左云計劃要擺下五萬畝太陽。一百萬千瓦的陽光,要先后鉆入電線,而那些陽光原先的擅長,是制造石礫與沙漠。
這些因為采煤而塌陷的土地,這些農民已經遠離的土地,現在,以電業與農業的雙重方言,繼續,敘述國土的能量。
這是土地的第二輪奔跑,跑道為藍綠雙色。
我的目光,此刻,隨著綠波浪上面的藍波浪準確轉動。
太陽無法逃出刻度表。
太陽已經知道,中國人都是夸父的后代;也知道,夸父如今的腳板,是矩形的,而且是藍色的,并且,腳后跟上,還拖著電線。
我問戶主,上下兩層的兩百三十平方夠住了嗎?
她當然就笑。丈夫在礦上,兒子外地讀大學,就她一個人,做了兩百三十平方的俘虜。
她被迫用一塊小小的抹布,每天,擦拭她廣袤的國土。
把原先的村莊,讓給光伏電板、長風與遍野的苜蓿,就像把丈夫繼續讓給礦上、把兒子繼續讓給大學一樣。
何不搬來新村呢?集體經濟給補助一半的價錢。陽臺、炕床、清風、齊全的衛生設備、后半輩子的舒心,一道結構了這兩百三十平方。手里的一塊抹布,是心甘情愿。
左云縣水窯鄉大路坡村——記住這個擁有大群白楊、新疆楊、油松、樟子松,落葉松的地方!
其實,我這問題是問我自己的:你擁有兩百三十平方的窗簾、槐花的香味和螞蚱嗎?你的抹布,能擦拭那么大的國土嗎?城里人。
想象中,烽火臺正在此刻噴出狼煙:狼糞熊熊燃燒,火舌躥出煙囪,天空用狂草書寫戰爭的野性!
想象中,胡人正騎著狼群蜂擁而來。想象堞樓上弓駑齊發,和平正用鮮血沐浴,咬牙切齒,準備重生。
向長城之鄉左云致敬,你竟然一口氣擁有六道長城:秦、漢、北魏、齊、趙、明!——你代代不歇的狼煙,是中國內地寧靜的炊煙。
向長城之鄉左云致敬,狼煙是你手中的狼毫。你其實并沒有在藍天里書寫戰爭,你書寫的只是阻擊、逃命、防守,一個“狼來了”的故事!
夕陽西下時分,我吞服了一粒明長城。
我是在明長城橫斷面的正中間,摳下這一粒夯土的。當年,是哪一群匠人把這墻黃土,夯得這么結實?又是四百五十年里的哪一股狂風,把這粒夯土,吹得這么脆弱?
長城的瘦身,已無可避免。每一場風雨,都要刮走長城的一塊皮膚、一滴血,而我今天,又摳下了指甲大小的一粒長城。
我要留你,長城,我不想風雨把你全數帶走。
一開始,我高高舉著長城,過一會兒,我就決定吞服。
我決定嘗一嘗大明朝與戚繼光的味道。我不是從小就一直喊長城在我胸中嗎?
我把長城擱在舌苔上,然后,委托一瓶礦泉水充作歷史的長河,將長城,筑入我的胃部。
大明朝的憂患意識,似乎頓時發生。我開始巡查自己的哪處骨骼關口,易有異族侵入。
這里,海拔兩千零十三米,大同左云境內明長城海拔最高的一段。我就選擇這里,與長城糾纏不清。
我在長城里面,長城在我里面。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戚繼光建造的長城,并沒有隨大明一起死亡,以至于,我今天還能服用。
一個肚子里有長城的人,即使,不能明辨是非,至少,也能分清敵我。
我服用的是一粒藥丸。山西左云制藥,特效無副作用,終生一粒。
注意,在我之后,已經停產,旁人不要效仿。
現在我愿意作為一個謎底,反復溜達在這片雜草叢中。我愿意把自己佝僂起來,走成一個問號。
小小城池,四墻皆兩百五十米,高皆十丈,無門無窗。其北墻,直接依托于明長城。
這樣,地理就扔給我一個謎:這口小小的密不透風鍋,煮的是一段什么歷史?
開始,我把自己想象成一片月光,因為這城池定名月華池。但溜達三五步路,我就否定了自己——差遣那么多勞力,夯建這么個城池,肯定不是為了嫦娥!
又把自己想象成一名戰俘,穿著寬大的胡袍,被明軍圈押,像一頭牲口,在這里咀嚼草料與月光——但哪怕是死牢,也該有門啊!
后來,又把自己想象成一名軍妓,插翅難逃,為祖國犧牲。這種想象,似乎有一半嫦娥的味道。
或者,僅為屯兵之需?一大堆精兵強將埋伏于此,伺機躍上城樓,搭弓放箭——但又為何,無梯可登?
上述想象,都是無數歲月歷史學家反復的爭議。作為謎底,我今日也無法認識自己。
我蹲下來,看一株草——忽然想,何必,要鬧清楚我姓甚名誰!
一株草,立刻在風里點頭。
或許它是在說,月光里朦朧不清的歷史,才是真正的有生命力的歷史——就像嫦娥,人們至今弄不清她到底是一位美女,還是一片月光。
明代長城中的這個大堡子很是自得,功夫多,敢集軍事、商業、文化于一身,也不怕人家羨慕嫉妒恨。
要打仗就打仗,要做馬生意就做馬生意——買牛羊駱駝馬,賣絲綢棉布茶!
要娛樂,也行。戲臺子一口氣就建十多座,晉戲、花鼓、二人臺,就敢把一條疆界拉成弦樂。
就連廟宇,也有二十六座。玄天廟、城隍廟、武當廟里,端坐中華文明。
邊界,就該這么無所不能:國家的手指可以扣扳機,也可以拉二胡;黃昏時,也可以在中華文明的香案前,點燃燭火。邊關是民族的風紀扣,舉香前,先扣緊。
當然,經濟交流還是為主的,所以,不說“駐馬堡”,而說“助馬堡”。
一個助字,深不見底。
天下大同,其意在此。
什么時候改的名,已不可考。仰臉問長風,低頭問青草,都說不知。
開頭那名字,意義是相當清晰的,叫“拒蒙堡”!
那時候,堡子外,戰馬揚起的塵沙,經常,把白云染成膿血。
后來,雙方當然是做開了生意。戰馬被當作馱馬,絲綢與茶葉代替軍隊沖鋒——就如現在的成人,忽然對開襠褲時代的小名,十分害羞。
是清代,還是民國,哪一位官員,在書寫市價公告的時候,突然靈機一動,用上了新名。
他那一刻,一定十分得意,他與時俱進。
所以說,戰爭與和平,實際上,就是一張紙的兩面。或者,一張布告的兩面——就看什么時候貼出去!
具體的,究竟何時何人呢?這個問題略顯復雜,長風說不知道,青草也說不知道。
反正,褲襠,沒有被戰爭撕裂。開襠褲縫上了。
顯然,所有的成功、喜悅、歡呼、幸福,都被這個名字像包餃子一樣包在里面了。
得勝堡——中國唯一以“得勝”二字命名的地域!
這個現存明代最大的一個邊堡,這個貨真價實的福地!
駐守得勝堡的將軍,甚至位達三品,而且要統率附近八個邊堡的軍隊。他風光無限,敢把大小勝利都放在箭匣中,隨時支取。興致來了,就射它兩三支。輕輕松松,射下一些大雁與云朵。
那么,為了摘取巨大的歡呼聲里的花束,2002年,中國足球隊的這一決策就是正確的:他們果斷選擇從這個堡子出發!他們決定把大大小小的勝利,事先就背在身上!
果然,他們,立馬就斬獲了進軍當年世界杯決賽的門票!
以我愚見,中國男足應該繼續做出決斷:在這個堡子里永久集訓,三百六十五天吃喝拉撒!
這樣,才隨時可以從箭匣取出幾支勝利,向世界任何地方,射出幾支!這樣,中國男足,起碼可以位居三品!
得勝堡,中國長城最神奇的一個穴位,一針下去,勝利便跳了起來!
一株什么鮮嫩的蔬菜,在大同,竟然擁有十二萬畝的形態!
你告訴我,這是黃花菜,且是——六瓣七蕊的!
哦,燒豬肉的黃花菜!燒牛肉的黃花菜!清熱、養血、安神的黃花菜!
你告訴我,中國黃花菜有五大產地:山西大同、湖南祁東、甘肅慶陽、陜西大荔、河南淮陽,唯山西大同的,是六瓣七蕊,而其他地兒都是三瓣四瓣,至多五瓣。
太陽多給了大同一抹光線!
我估計,這與十萬年前遍布大同的火山群有關。大同的土地底下,另有一個太陽。
六月下旬與七月,整整四十天的采摘期,大同金色的土地與太陽金色的光芒一起舞蹈——哦,節奏鏗鏘的四十天,土地、鐵鍋、我的齒舌,一起攪拌著香脆的黃花菜!
你告訴我,大同黃花菜現在已經遠銷東南亞與歐洲,可是你的話很快就被廚子打斷:廚子又端出來一盆黃花菜白木耳湯——對我而言,這可是一盆叫我窒息的夏日湖水啊!
沒有疑問,在大同期間,我的生活就是六瓣七蕊的——比別人多出一瓣!
我愿意把大同的鳳臨閣燒麥,比作少婦:白晳、豐腴、很解風情。
她內部飽滿的羊肉和少許的蔥白、黃花菜,足以讓你記住,世界上所有珍貴的動物與植物!
游走大同的這些日子,我每進餐廳都遇見她。她知道我餓了,每次,都率先撲上來——她很解風情!
她渾身都帶著醋。這不奇怪,妒忌她的很多。
只要遇見她,我就直流口水。我就是這副吃相,我無法不猥瑣。
糯、潤、不膩、耐嚼——她都做到這個地步了,你,怎么還能忘得了大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