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軍
1949年7月2日,第一次文代會在北京開幕,雖然沈從文被拒之門外,但他依然眷念著文壇。老友巴金回憶說:“首屆文代會期間,我們幾個人去從文家不止一次,表面上看不出他有情緒,他臉上仍然露出微笑。他向我們打聽文藝界朋友的近況,他關心每個熟人。”1949年8月,沈從文由鄭振鐸介紹到新成立的歷史博物館工作。但轉行進行文物研究的沈從文對文學界的關注一如既往,常在給親友的書信中談及。現從沈從文這個時期的書信中探究他對建國初期文學發展的真實看法。
沈從文最關注的文體是短篇小說,他20年代從湘西到北平投身新文學運動時就立誓“要為新文學運動中小說部門奠個基礎,使它成為社會重造一種動力”,主要希望為整個新文學運動短篇小說部門作尖兵、打前站。因此建國初期的沈從文相當關注短篇小說的發展,在1951年9月寫給一位青年記者的信中他寫道:“新時代應當有一種完全新型短篇出現,三兩千字,至多五千字。一切是新的,寫新的典型,變化,活動,與發展。這種新型文學作品,到現在還沒有見到。……一切作品偉大和深入,都離不開表現和處理。目下說,有政治覺悟似乎什么都成,其實不成,還要點別的,要情感,要善于綜合與表現!這不僅是生活經驗和政治性高度熱情即可成事,還有些應當從更多方面來培養的東西。要一種厚厚的土壤,才可望發芽生根。”(《19510902北京致一位青年記者的信》)可見他對當時的文藝界領導對作家管束太多頗有微詞,認為對一個作家,尤其是非黨作家,機械的用種種紀律和政治學習來管理要求,對其創作弊大于益,應給他們時間上、行動上、經濟生活上的一定自由,才能使他們更好地為黨的利益服務。
沈從文一向主張保持文學的獨立性,反對將文學與政治等同看待。他對五十年代初動輒上綱上線的文藝界的批判活動頗多批評,呼吁要給作家營造一個寬松的創作環境,“凡事從理解和愛出發,比對人只主觀的從打擊出發,會不同得多。因此生命會慢慢的日漸豐富起來”。(《19510902北京致一位青年記者的信》)這也與沈從文感慨自身在建國后受到的不公正對待有關。
沈從文對建國初那些“緊跟”、“配合”政治的作家是不以為然的。認為巴金、張天翼、曹禺等現代文學名家的新作遠不如前,對老舍大獲好評的話劇《龍須溝》也提出質疑。在他看來,偉大的作品都賦予一種深刻的詩意,但“就現在看看,文學作家和記者中,這一點都太缺少了。這種詩的感興,不只是善于作文,還在真正有思想!……近來在報上讀到幾首詩,感到痛苦,即這種詩就毫無詩所需要的感興。如不把那些詩題和下面署名連接起來,任何編者也不會采用的。使人痛苦不僅是作者的作品能流行,重要還是它有影響。!”沈從文在信中用大段篇幅提到自己對1951年在全國范圍開展的對孫瑜編導的電影《武訓傳》的批判運動的看法,“目前罵武訓,許多人都隨聲附和,對武訓究竟是什么,可并沒有知道。正如贊美魯迅,魯迅文章好處何在,有些什么文章,也從不仔細認真看過。……世人多附和而少真知”(《19510902北京致一位青年記者的信》)。沈從文的批評可謂一針見血,他認為對《武訓傳》的批判已遠遠偏離以作品為中心的文藝批評范疇,在那個年代敢發表這樣的見解是需要相當的膽量的。總之,他對建國初期的文學界看法是“時代十分活潑,文壇實在太呆板!”
沈從文一向非常看重作品的表現形式,因為表現形式將影響到讀者。他指出好的作品決不是從課堂上講授的文學概論或小說作法而來,“凡最好的詩歌,最好的音樂,最具感染力的好畫,來源幾乎完全相同,不同處只不過是它的結合成形的方式和材料安排而已。……如照目下訓練培養方法,短篇作者所能達到的境界,大致不會是這種結果的。方法有問題。”(19631112長沙致張兆和)言下之意,沈從文認為好的作家要有豐富的想象力和對人生的理解力,要勇于嘗試用各種方法組織材料,以達到最佳表達效果。
在沈從文看來,重思想、輕技巧、缺少獨創性是建國后文壇存在的最大問題。“對《紅旗譜》、《紅旗飄飄》、《謝瑤環》、《李家莊的變遷》等主流作品,沈從文在自己的書信中都進行了程度不同的批評。”他在1959年寫給大哥的信中毫不留情地批評一些作家“永遠在寫,永遠寫不出絲毫精彩過人之處”(19590312北京復沈云麓),他指出好作品少見的原因在于作家的創作觀太陳舊,題材雷同、敘事手法單一。
沈從文對當時風靡一時的一些作品并不認同,自嘲說“社會變化大,新舊要求不同,新文學方面,我并作一讀者資格也不多了。因為經常看看月刊上的作品就多不懂好壞。而一再受推薦的,也還是看不出它的好處何在”(19650504北京復程應繆)。建國初期文學創作有兩大題材,一類是反映農業合作化的作品,一類是反映革命歷史斗爭的作品。對譽為寫農村的“鐵筆圣手”趙樹理的小說,沈從文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評,指出趙樹理寫的《三里灣》等農村題材小說中有有三分之一是關于鄉村合作社的名詞,讀來累人得很,尤其不適合青年學生閱讀。針對軍事題材作品,沈從文認為主題大多雷同,很多作品人物臉譜化、模式化,根本深入不到人物的靈魂深處。對《林海雪原》等革命英雄傳奇小說中的浪漫夸張敘事手法他是不贊成的。他尖銳地指出:“《紅旗飄飄》文章有的是不同動人事件,可是很多卻寫得并不動人,且多相同,重點放在戰斗過程上,表現方法又彼此受影響,十分近似,——不會寫!” (19610202阜外醫院致張兆和)他還對一些革命回憶錄中濫用新名辭提出質疑,認為這樣文章的史料價值就被破壞,文學價值也不可能再高,不能給人應有的歷史氣氛和教育。針對如何提高敘事能力,他建議作家應多讀些外國文學經典作品,學習不同的表現方法、寫人寫事方法。他盛贊《戰爭與和平》寫得極好,談到小說匠心獨具的敘事視角,“寫決定放棄莫斯科的一次軍事會議,卻只是從一個六歲女孩眼中看到一個穿軍服的,和一個穿長袍的爭吵,又有趣又生動,真實偉大創造的心!寫戰爭也是文字并不怎么多,不到二三千字,卻全面開展,景象在目,如千軍萬馬在活動。都值得從事文學的好好學習”!(19610202阜外醫院致張兆和)沈從文還非常欣賞屠格涅夫的小說《獵人筆記》,尤其對小說中表現人物的寫作手法推崇有加,稱其能深入許多方面人物的靈魂深處。建國初沈從文還曾打算用《獵人筆記》手法寫他的生活回憶錄。
1962年7月,沈從文離京到大連修養,前后共一個月。此間常坐電車上街轉轉,看看市容市貌。他發現當地群眾讀書興趣不高,在電車上看書報是“絕無僅有現象”。沈從文感嘆大連市一百萬人的市區,街上卻看不見貼報紙板牌。本地報紙只有“小小一張”,內容不如《北京晚報》活潑。報刊文章“多不帶勁”,雜文也“四平八穩,少性格,不深刻”,看到這些沈從文內心深處產生一種“難于言說的憂慮”。沈從文在修養期間正值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座談會在大連召開,8月2日,沈從文受邀出席東北作協宴請參加大連會議成員的宴會,與趙樹理、周立波、候金鏡等同桌。次日在給張兆和的家信中提到創作會議也應讓刊物編輯這些看小說的改小說的人列席聽聽,且談談審稿的總體印象會有意義一些。
看到不盡如人意的文壇,沈從文憂心忡忡,甚至一度打算重操舊業寫小說。1957在給大哥沈云麓的信中透露了這個想法:“我還能寫大作品,但得用我自己的方法。如只照目下有些人方法,什么也不能寫好的!”(19571120北京致沈云麓)1961年,因病住院的沈從文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有重新試來計劃寫個中篇的可能。看看近來許多近于公式的歌劇、話劇及小說,寫土豪、劣紳、軍官等等惡人通不夠深入,寫好人也不怎么扎實,特別是組織故事多極平凡,不親切,不生動,我還應當試把筆用用,才是道理”(196101下旬阜外醫院致張兆和)。沈從文很快付諸行動,他計劃以妻子張兆和的堂兄——革命烈士張鼎和為原型創作一部傳記體長篇小說,表現一個世家子弟如何背叛本階級,走上革命道路。他廣泛搜集材料,探訪了烈士的親屬,撰寫了章節提綱,并進行了兩萬多字的試筆。遺憾的是,由于諸多復雜原因,這個寫作計劃最終沒有實現。
對當時許多作家、尤其是年青作家的創作態度,沈從文也頗有微詞。他發現“有些聰明懂事人”只把寫作當個過渡工具,不太費力,從人事交際上多用點心,到如今卻得到雙豐收!“新社會凡事尚落實,惟作家還是有專從‘虛’字作去,倒反而頭頭是道的。只要對目下新事物善于贊美,即只寫點空空泛泛散文,也即可以得到好評,日子也可以過得真正是豐富多彩!因為可以各國走走,見聞日廣。”(19610413北京致沈云麓)因之時常感慨新一代文學工作者做作家方法和他當年已完全不同。“很多作家都不是靠本領而是靠另外力量支持,因為多難以為繼,越寫越壞,終于不寫。…… 常常一年選本看得過的,不會過十篇。重要作家如趙樹理或更年青些的,極少有人一年能寫上六個以上短篇的。以量計,也不能說是豐收!”(19610804青島致沈云麓)“一個作品稍微寫得好些,還可供全國廣播,或改成電影,成為全國知名作品!做一個現代作家,真正是幸福!其中也許還有些‘巧招兒’,比如說,他的文章即或并不怎么真正看得去,還是得到普遍好評,……過去我們寫作,以藝術風格見獨創性,題材也不一般化為正確目的,現在搞寫作,主題卻不忌諱雷同,措辭也不宜有什么特別處,用大家已成習慣的話語,寫大家懂的事情,去贊美人民努力得來的成果,便自然可以得到成功!”(19630822北京復沈云麓)諷喻之情溢于言表。
1963年8月,在寫給張興良的信中,沈從文又提出好作品少見的原因在于作家的基本功不扎實:“當前寫作事,客觀困難易突破,主觀努力許多人還抓得不夠緊,因此機會條件盡極好,好作品還不能算已夠多。學習態度有的還值得考慮。因之做‘作家’似乎容易,產生好作品還相當困難。照一般話說來,即‘基本功’練得不大夠,許多人即成功了,還是難以為繼!”(196308下旬北京致張興良)沈從文總結自己的創作經驗是:其一,盡量多看古今中外的經典文學作品。越懂得多,就會越容易懂得一個短篇可以用各種方法去處理;其二,去練習用筆,各樣題材都不妨去試試看。但他又感嘆世易時移,“像我這種老一套用心方法,似乎已不需要。新的要求已不同過去,方法也比較簡單便易,可能不怎么費事,就會取得較大成功的”(19630830北京致沈云麓)。但沈從文指出這種作品經常是難以為繼的,極少有十年還站得住腳的,“能速成而不結實”。沈從文希望有志于文學事業的年輕人能用些看似陳舊但卻較扎實的學習方法來練習寫作,不要只顧眼前效應,以補救當時早熟早夭的創作現象。
“我們相愛一生,一生還是太短。”這是沈從文對文學的真實情感流露。盡管對建國初期的文學創作現狀不滿,但他用發展的眼光把希望寄托在未來,1961年給早年在西南聯大的得意弟子汪曾祺的信中寫道:“你應當在任何情形下永遠不要失去工作信心。你應當始終保持用筆的愿望和信心!寫作上的‘百花齊放’,即或難望于同一時,卻必然可在異地不同時能夠體現”(19610202阜外醫院復汪曾祺)。時間見證了沈從文的預言,因為他對人生的豐富的理解,更因為他對祖國和文學事業的熱愛之情從未減退。
注釋
:①③巴金,黃永玉,等.長河不盡流:懷念沈從文先生[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1989:11,160.
②劉永春.沈從文書信中的文學批評活動概述[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