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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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液透析室內，加加虛弱的躺在病床上，眼皮無力的下垂，嘴巴看不到一絲血色，液體從她左臂的PICC置管流到血液透析機，經過凈化過濾后再回到她的身體，紅色的液體刺得我的眼睛生疼，我從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討厭紅色。

我撇了一眼加加放在床頭的手機，手機屏幕因為一條騰訊視頻突然亮了一下，屏保上加加甜蜜的婚紗照讓我的眼睛發澀：“該死！”我對著挽著加加的那個人憤憤道。

該死！我幼年無數次在心里罵過自己的父親，那個在外人眼中老實巴交，在家里暴躁多怒的父親。母親無論怎么做，似乎都不合他的心意，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成了我們家的常態。女人的哭泣，男人的嚎叫，鍋碗瓢盆的摔打成了我兒時抹不去的記憶。

后來父親找了另外一個女人，而我對家庭、對婚姻的感覺永遠停留在兒時被關的黑房里。

我騰地站起來，因為用力過猛而出現短暫的眩暈，但很快穩住了心神，我緩慢的退出透析室。門口，加加的母親正在用手巾擦著眼淚，精明干練的阿姨仿佛一夜間蒼老了十歲，平日保養得較好的臉徒生了一道道皺紋，眼角處極其明顯，兩鬢生出的白發夾雜在棕黃的卷發里，像一片片白旗，似乎是病魔的歡呼。

我扯了扯身上的白大褂：加加唯一的希望就是換腎！阿姨驚愕地抬頭，嘴巴微張，眼睛瞪得渾圓，胸廓劇烈地起伏，雙手慌亂地揮舞，我抓住阿姨的手，扶她在門口的候診椅上坐下，阿姨手心傳遞出來的透心涼久久都不曾從我身體里面散去。熟識的護士端來兩杯白開水，阿姨雙手合十，緊緊地握著這點溫暖，她的身體執著地保持一個姿勢，眼睛死死地盯住腳尖，我從側面看她的臉，眼窩深陷，顴骨高高聳起，水杯里的熱氣籠罩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生起一層薄霧，開始是星星點點的小雨，一滴一滴從眼角溢出，聚而是傾盆大雨，啪啪啪滴到衣領上，濺到雙手握著的水杯里……直到護士喊：孔加加的家屬！我們才回過神來。

孔加加25歲，我幼時的玩伴，搬家后，多年不曾聯絡，關于她的消息都是我回鄉時母親斷斷續續告訴我的，加加在桃溪市日報社實習，加加考上記者證了，加加結婚了，加加懷孕了……

我推開病房的門，做過透析的加加氣色好了很多，她換了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利落的短發柔柔順順的貼在耳后，見我進來，她掙扎著豎了豎身子，淺淺一笑，露出兩顆雪白的大門牙。

“孔大記者，您好！很高興接受您的采訪！”

“李大專家，謝謝您對我們新聞工作的支持和配合！”貧完嘴，我們笑作一團。

“我查閱過你的就診記錄，一年前的婚前體檢尿檢結果顯示你尿蛋白++，隱血+，建議你進一步復查，你怎么沒重視，還結婚懷孕呢！”“哎呦，當時沒什么特殊癥狀，加上我身體素質一向杠杠的，哪知道出這么個狀況撒！”

“你肯定是色迷心竅，快說，你家大神怎么從來沒來醫院！”剛一說完我就后悔了。加加興奮的眼神迅速淡了下去，“他是廣播電視臺的播音員，工作挺忙的！”“你知道嗎？我們的孩子，跟他一樣長手長腳，醫生說是個發育得非常好的男孩呢！”“那是，我們加加的孩子能不好嗎？放心，過幾年他還會回來的，他舍不得你這樣的好媽咪！”加加臉頰紅暈，阿姨說加加好久都不曾這么興奮過了！

我一邊守著入睡的加加，一邊翻閱著她的病歷。她轉診到我醫院的時候，已經孕24周，全身水腫，頭暈，視物模糊，初步診斷為妊娠期腎衰竭，緊急轉診到我院，入住ICU，血壓240、180毫米汞柱，必須緊急手術，去胎保母。“孩子已經24周+3天了，求求你，醫生，還過3周，他就可以活了！”“3周，你的身體狀況，30分鐘都等不了！你的情況要不一尸兩命，要不就棄兒保母！”一家人在走廊跺著步子，越走越急，越急越停不下來。“醫生，我同意手術，立即手術！”家屬終于簽了方方正正的四個字“同意手術！”落款方航。方航是加加的老公，我默默的記下了他的名字，阿姨說剛引產幾個月，都是方航和加加的婆婆輪流在ICU守著。加加的嫂子臨產，阿姨挪不開身，本是雙喜臨門的事情，誰知道出了這檔子事！加加的情況比預想的要嚴重很多，在重癥監護室躺了整整42天才轉到普通病房的，和所有的腎衰患者一樣一邊透析一邊等待腎源。

阿姨回鄉籌錢的時候偶然聽到我媽說到我所工作的醫院，才聯系上我。我一個剛剛入職的小醫生，沒有能力幫加加什么忙，只能盡己所能做些瑣事。

方航這個名字常常讓我憤憤然，兒子夭折，妻子危在旦夕，這個男人的責任和擔當到哪里去了呢？每次問及，加加總是一臉的袒護，他工作忙啊！為了我的病花光了所有積蓄，欠下不少外債，何況我后續的治療費用還是個天文數字呢？希望在一次次配型中來，又在一次次結果中去！阿姨的嘆息一天比一天沉重，“是啊，加加還那么年輕！”

半年后的國慶節，加加等來了與她相匹配的腎源，是一位年輕的捐獻者，比配值達到6，前提是需要簽署保密協議。手術的前一天，我上街籌款回來，晚上拖著麻木的腿到病房看一眼熟睡的加加，走廊的這頭，我看到一個碩長的身影也在床前張望，“您找誰？”聽著聲響，那個身影聞聲朝走廊的另一頭飛快的奔去，那背影似曾相識，我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興許是找錯了病房的家屬，我沒有繼續追究。

手術很順利，加加克服排斥關、感染關，正式轉入普通病房進入恢復期了，我為加加的未來捏了一把冷汗，一是害怕腎臟的排斥反應。二是加加的腎臟不能承受任何負擔，她以后將與母親二字無緣。后來終于聽到我不愿意聽到的消息，方航經不住家里的壓力，放棄了與加加的婚姻。

我對方航又多了一層恨意！對婚姻也更加恐懼！不過阿姨說：能活著終究是好事！

是啊！那么多腎病患者，能得到腎源移植成功的病案真是少數。因為加加的事情，我很快定了專研方向，腎病專科！一年后的某日和教授一起整理典型病例，眼簾赫然映入方航兩字，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我一邊嘲笑自己的小心眼，一邊忍不住翻開，腎移植，手術日期和加加的是在同一天、配型值也一樣！也就是說加加的腎是方航的！

我為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不過隨著調查的深入，我越來越確定這個判斷。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第二天就休了年假，踏上回鄉的動車，我隨著阿姨給我透漏的信息找到了方航所在的單位。

跟婚紗照上那個讓我深惡痛絕的人比起來，他明顯清瘦了許多，我們在他單位旁邊的咖啡廳就坐，勺子一圈一圈的攪拌著咖啡。

“你為加加而來？”

“不，我是為你來的！”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展示了我手機拍攝的病歷。

方航沉默了，低下頭，雙手痛苦地抓著頭發。他斷斷續續給我講了很多，他是獨生子，四代單傳，父親早逝，母親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母親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到他擁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他和加加不再有可能了，這個男人講到母親因為他的執拗、他的固執而自殺，兩個都是他心愛的女人，他覺得自己活生生被裁剪成了兩半。

“給了腎，就給不了她婚姻！”他絕望地舉起濃黑的咖啡一飲而盡。“不管怎樣，心還是在她那邊，我只要知道她活著就好！”

活著就好！我想起阿姨說的話。對于愛你的人或你愛的人，好好活著就是最好的狀態。初冬的暖陽中，加加正在院子里逗數月大的侄子，小侄子咯咯笑著，加加臉色紅暈，滿臉母愛的光輝。

我刪除了手機中保存的方航的病歷。“對愛情，我依然充滿期待！”加加笑著說，這話像說給自己聽的，也像說給我聽的，更像說給我們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