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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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哪根神經犯了二，喬嘉對童珊的態度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儼然童珊已經完成灰小鴨到白天鵝的蛻變。可童珊還是童珊，架一副大鏡片黑邊眼鏡，頭發隨意扎在后腦勺，不施粉黛，臉上幾顆黑痣搶了風頭，讓人忽略了五官的端正。特別是眉心那顆痣，是臉部所有黑痣中最大的，很不和諧地趴在眉骨上，像一只蒼蠅。喬嘉說，這是露財痣，特招人惦記，所以我惦記上你了。

喬嘉的油嘴滑舌讓童珊十分受用，以至于忘記喬嘉之前的不待見。這跟童珊的年齡有關，三十即將冒頭的大齡剩女，像喬嘉這樣富二代高顏值的男孩，能剩下留給她是多么幸運的事情，還挑剔的話，就只有單身的份了。說來也巧，學姐參加同學會，本來說好和男友去的，男友臨時突然有事，學姐才拉上喬嘉去作伴。學姐把童珊介紹給喬嘉，喬嘉并沒有對相貌平平的童珊表現出額外的興致，很紳士地握了下手。與學姐的聊天中，童珊大致了解了喬嘉，知道他是個眼光高的人，談過好幾次戀愛，現在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哥該玩的時間已經玩過了，單著，只為等到那個最合適的。原本童珊聽過也就過了，可隔一陣子，喬嘉開始頻繁出現在童珊的生活中。起先童珊還懷疑過喬嘉的動機，這么好條件的男孩，身邊不會缺女孩子，怎么會看上自己？怎奈糖衣炮彈太頻繁，童珊便陷入戀愛女孩的通病中，完全放下之前的戒備。這不，當喬嘉在童珊面前打開首飾盒，露出那碩大的鉆戒，童珊真的以為自己是喬嘉最合適的不二人選了。在和喬嘉逛街的時候，童珊回頭多看了兩眼那款鉆戒，沒想到喬嘉記住她細微的動作。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對于工薪階層的童珊來說，是不敢奢望的奢侈品。

嫁給這個富二代的念頭在童珊心里滋生。喬嘉有些猶豫，公司最近很忙，等一陣子再商量。又說，遲早咱們會結婚，何必急在一時。說起喬嘉公司的生意，童珊基本上不清楚。童珊是那種不怎么關心世俗生活的人，特別是對做生意沒有興趣，就算喬嘉說起他的公司，童珊也是左耳聽右耳出，壓根記不住什么。

童珊不想理這些俗事，偏偏俗事找上來。在單位組織的對H醫院的審計過程中，童珊發現與之有生意往來的D公司是喬嘉的公司，多少讓童珊有些意外。想起不久前和喬嘉一起吃飯，喬嘉似乎問過自己的工作內容，童珊心里隱隱有些不安。那時候局里剛剛接到要求審計H醫院的通知，審計組還沒有組建，喬嘉就已經得知消息，喬家的信息來源太恐怖。

你們家和H醫院有生意往來嗎？

你們單位已經開始對H醫院進行審計了嗎？

童珊問喬嘉，喬嘉反問過來。

喬嘉又說，什么你們、你們，別把自己鎖在門外當外人。

童珊心里暖和和的，也覺得自己有些敏感，因為工作把自己當成外人。

喬嘉繼續說，有什么情況及時告訴我，也好有個準備。

這一說，讓童珊心里怪不是味。你這是讓我跟你通風報信。

喬嘉不屑地微微笑笑說，我們家和H公司是正常的生意往來，又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你和我聊一聊你工作上的事情，不也是談戀愛的一部分么？談戀愛談戀愛，顧名思義得多談。談什么？難道整天風花雪月？

童珊不傻，馬上打住喬嘉說，你這是偷換概念。

喬嘉不等童珊說完，起身準備離開，說你別把自己的工作看得那么神圣，說到底，你不過是個辦事員，就算我需要信息，你也給不了多少。

不歡而散。童珊把玩著鉆戒，開始疑心自己的愛情。看著碩大的鉆戒，有些懷疑人生的真實性。童珊不是崇拜物質的女孩，對于愛情也并非毫無經驗，之前曾經談過兩次戀愛，一次是讀大學期間，純真的毫無污染的原生態愛情，雖然因為踏入社會受到污染無疾而終，但童珊始終在內心深處小心保存著那段美好的時光。上班后相處過一個男孩，各方面條件都還好，幾乎要談婚論嫁的時候，童珊終于還是無法忍受男孩“媽寶男”的性格，分了手。也許喬嘉是真心的，無非生意人勢利一些吧。童珊安慰自己。

對H醫院是例行審計。H醫院十幾年前由鐵路部門轉為地方管理，是綜合型二甲醫院。劃歸地方時，組織過一次審計，之后兩任院長和黨委書記任職，沒有再組織審計。因此，局里對這次例行審計比較重視，安排業務能力很強的張副局長擔任審計組組長，童珊作為業務骨干，抽調其中。

進駐醫院開展審計后，童珊明顯感受到來自醫院上上下下的阻力。先是醫院財務科會計賬給的不情不愿，之后需要院辦提供相關合同原件，院辦主任一會兒說好幾年前的事情不是自己經手，不太清楚，一會兒又說找不到檔案室鑰匙。理由來的一個比一個快，一個比一個合理。

搪塞與阻擾反而讓審計組多了一重決心。張組長召開審計組會議，鼓勵大家克服困難，將審計工作全面深入開展下去。偏巧這個期間，童珊和同學聚會，在賓館遠遠看到未來公爹、喬嘉和市里領導以及審計局局長在一起。童珊不由得回想起喬嘉的話來，他們的信息來源渠道真的很廣。童珊有些疑慮地問張組長，非得查出個什么不成？張組長盯著童珊疑惑地看了半天說，咱們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自己是一名審計工作人員。

總算把醫院與合作單位的合同全部找齊了。大多數合同沒有什么值得懷疑的，但醫院與B、C、D公司簽訂的數份合同引起了審計組的注意。看完合同，童珊發現自己手心竟然冒出了汗。B、C、D公司的注冊法定代表人分別是未來的公爹、姑姐和老公喬嘉，如果他們涉嫌……，童珊不敢多想。

七年前，H醫院分別與B公司、C公司簽訂了三份合同，一份是H醫院與B公司簽訂合作經營腫瘤治療中心項目合同，約定合作方投入陀螺旋轉式鈷六十立體定向放射系統，俗稱陀螺刀，作價約一千五百萬；H醫院提供項目所需的機房及有關基礎設施、辦公場所及綜合配套等，并墊付四百萬設備暫借款，合作期限為十五年，醫院、公司每五年按比例分成。一份是H醫院與C公司簽訂分期付款的購銷合同，約定陀螺刀系統總價為四百八十萬，分期支付。另外，H醫院與B公司、C公司又簽訂了三方協議書，約定B公司完全承擔H醫院對C公司的一千五百萬的付款責任，同時，設備所有權歸B公司。

合同里藏著大貓膩。張組長召開審計小組工作會議，提出了疑問，為什么一份合同剛簽完又在同日簽訂兩份補充合同及協議，而且陀螺刀設備在兩份合同里卻有兩個價格，到底是一千五百萬，還是四百八十萬呢？這條線索必須查清楚。

童珊覺得有必要問問喬嘉，他們的生意暗藏了多少交易黑幕。吃完牛排，童珊要了一杯紅酒。一份牛排配送一杯紅酒，主要是幫助消化，西方人的飲食習慣。童珊多要的這杯，是想讓自己有點醉意，好開口問話。酒是個好東西，有人斗酒詩百篇；有人摔碗披甲無懼色；有人十八碗過崗赤手殺大蟲。但對于童珊來說，平日里配送的那杯紅酒都難以喝完，頭暈。對于童珊反常的舉動，喬嘉顯然有所察覺，問，審計H醫院壓力很大嗎？

童珊微笑不語。喬嘉也不急，端起咖啡很認真地喝著，似乎不在意答案，又或者保持十足的耐心在等待童珊的回答。童珊最喜歡他這一點，特別優雅，十足紳士范兒。等喝完，童珊還想要一杯，喬嘉止住說，再喝你會醉。

只是有點頭暈的童珊假裝醉意已深，含糊不清地說，喬嘉，你跟我說實話，你跟我保證，這輩子從沒有做過違法亂紀的事情。喬嘉的回答是肯定的。可是這么快速而毫無意外的回答，讓童珊有些疑惑，童珊盯著喬嘉的牟子足足看了三十秒，深黑色的牟子清澈透明，毫無怯意，真誠、坦蕩。童珊有那么一刻，幾乎相信是審計組的判斷出了問題。可她知道這不可能。

客廳的電視播放著東方衛視的娛樂節目《天籟之戰》，喬嘉在童珊身上忙碌著。嬌羞的醉態點燃了喬嘉體內的荷爾蒙激素，童珊配合著，思緒卻在神游，我該回避嗎？該跟張組長坦白其中的關系，申請調離工作組嗎？“在人間有誰活著不像是一場煉獄”莫文蔚與李夏高亢的歌聲充斥著整個房間，釋放出所有欲望。

審計進一步深入，各條線索清晰起來。有個同事看到D公司法定代表人喬嘉的名字后，隨口問童珊一句，好像你男朋友也姓喬吧。隨即又搖搖頭自語，不可能，不可能。這一問，嚇得童珊后背冒出一陣冷汗。

H醫院與C公司、D公司簽訂知情同意書中，C公司向D公司轉讓其在《共建腫瘤中心合同書》中享有的全部權利和義務。那么B、C、D三家公司到底存在什么樣的關系呢？張組長把這個問題交給童珊，讓童珊去找市紀委領導協調延伸調查。童珊臉色發白，嘴上哆嗦兩句含糊不清的話。張組長關切地問，是不是病了？童珊咬緊嘴唇點了點頭，轉身退出張組長的辦公室。

未來姑姐這時候來電話，讓童珊去見未來公爹一面。童珊心亂如麻，公爹這時候找，難道是想施壓，阻擾審計進展？如果局領導知道我和喬家的關系，我還能在局里工作么？童珊拿起電話，想打給喬嘉，想了想又放下了。打通了該說些什么？如果喬家在經商過程中存在違法行為，而因為這次審計使他們受到法律制裁，我以后還能和喬嘉在一起么？至少他的家人不會善待我吧。“在人間有誰活著不像是一場煉獄”這句歌詞突然從童珊的腦海里冒出來，寫這句歌詞的人對生活該有多么深刻的理解啊。人活著的痛苦來源，十之八九是各種關系處理的難題。童珊從手機上搜出《在人間》這首歌聽起來。只有音樂能讓一個人平靜。

聽了一會兒音樂，童珊果斷起身，走進張組長的辦公室。

晚上去見公爹，姑姐也在。姑姐削好蘋果遞給童珊說，喬嘉這幾天在外地出差，珊珊有沒有想他啊？我爸擔心你一個人在家害怕，所以約你過來住。反正離得近，這幾天你都過來，一個人燒火做飯多麻煩。

童珊猜測著姑姐的意圖，含糊不清地回答，有外賣，還行。

公爹正了正身子說，喬嘉這孩子太單純，不是做生意的料。我們現在多掙的錢，將來都會留給你們。他喜歡做醫學研究，沒有資本哪里能研究出什么名堂。

童珊啃著蘋果，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公爹。

晚餐聊了些無關痛癢的話，姑姐留宿，童珊拒絕。公爹安排姑姐送一送童珊。走出小區的路上，姑姐對童珊說，你即將嫁給我弟弟，成為喬家媳婦，有什么事情你要多替喬家著想。聽說你參加你們單位的審計組在審計H醫院，你多留意，喬家和他們有生意往來。最關鍵的是，H醫院前任院長是我大學同學的父親，本來項目合作順利，我會嫁給他，可惜他不幸出車禍走了。我不希望老人家退休后還攤上事兒，不得安寧。

童珊有些吃驚地看著姑姐，喬家和醫院前任領導之間竟然有這層不為人知的秘密關系。

姑姐接著說，現在這個社會，誰掌握的信息量越大，誰的機會就越多。我知道你為難，不過我們喬嘉看上你，是你的福分，若不是你在審計部門工作，憑你農村的家庭背景，我爸哪里會同意你們在一起。

走在流光溢彩的街道，童珊明明是要回她和喬嘉的小家，可卻感到十分盲目，不知道自己該走向哪里。姑姐的一席話讓童珊心里的擔憂更多了一層。童珊慶幸自己做出的選擇，但內心深處還是無法接受即將明朗的現實。而與喬嘉的關系，更令童珊頭疼。

審計組很快查清各項疑點線索，并向市領導呈報《H醫院對外合作項目和基本建設等違法違紀問題嚴重》的審計信息，市領導批示，建議紀檢部門迅速采取組織和司法措施進一步核查。

將近半個月里，姑姐多次聯系過童珊，童珊均以工作忙為由拒絕見面，并告訴姑姐自己回避了審計組對H醫院的審計，不知道任何情況。為此，姑姐很惱火。

隨著紀委和檢察院的介入，張組長如釋重負，私底下肯定童珊在大是大非面前的正確選擇。童珊內心如萬只螞蟻在爬，不是滋味。其實童珊并沒有多說什么，她只把三家公司屬于同一家的實情告訴張組長，減少了審計組額外調查取證的時間。張組長承諾為她保密，在審計后期，批準童珊身體不適病休在家。

出于好奇，童珊打聽了案件的情況。“陀螺刀”設備當時在國內只有C公司提供，H醫院也屬首家醫院使用該設備，設備作價一千五百萬僅由H醫院與C公司雙方約定，價格被高估。表面上H醫院與B公司合作，實際分配的利潤全部匯入D公司賬戶。合作期間收入三千五百萬，成本支出五百八十萬，利潤兩千九百萬，其中H醫院匯入D公司賬戶兩千萬，占總利潤的百分之六十九；H醫院僅得利潤九百萬，占總利潤的百分之三十一，醫院收入大量流失。

合作之初H醫院借款四百萬給B公司用于生產設備，兩年后，公司歸還借款，未支付任何利息，反而當期按合同計算醫院少分利潤九十萬。各種查實的線索均顯示該項目合作過程中，存在利益輸送。

張組長安慰童珊說，我相信你有你自己的立場。但是現在還不能確定喬家是否在交易過程中存在商業賄賂的行為，一切都交給法律吧，你不要有思想包袱。

陀螺刀是什么樣的？童珊突然想知道。信步來到H醫院，隔著門窗玻璃，看著冰冷的儀器，童珊掏出手機，給喬嘉發出一條信息說，我想把鉆戒還給你。

幾分鐘后，喬嘉回信息說，好。既然這么久你都沒有看出鉆戒只是幾百塊錢的高仿贗品，就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童珊眼前一黑。在這個紛亂復雜的社會，辨不清真假的何止是這枚鉆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