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其書而知其憂患—讀陳敏豪的《生態文化與文明前景》

◎ 陳履安

1998年，我在貴州省圖書館讀到陳敏豪的《生態文化與文明前景》一書。該書對中國乃至人類面臨的生態環境問題的深邃見解與精準表達，給予我諸多教益和啟迪，對我后來的學術生涯有著極大影響。我對陳敏豪十分佩服和崇敬，雖然沒有與先生謀面，但是，正如古人云，讀其書“而知其憂患”，通過讀他的書，真是從心靈上與之神交了。當時深有所感，做了詳細的讀書筆記，對我后來的著作《兩難困惑中的抉擇》《水與貴州》《傾心求國是》等的創作多有指導和激勵，在我的著作中對他的金石之言也多有引用。而最令我感念不已的，則是他的人格精神。

一

2011年，我在思考因果論時，又想起陳敏豪。上網搜索，發現陳先生已于2009年仙逝了，這令我十分悲痛與惋惜。他的學生在網上為他開了一個紀念博客。閱讀紀念他的文章，再次翻閱我當年的讀書筆記，使我進一步了解了這位學者的人生、精神與思想。

陳敏豪早年畢業于東北林學院，因品學兼優留校任教，1957年后被下放貴州，“文革”期間在貴州被錯判20年徒刑，受盡磨難。1979年春，原東北林學院院長寫信推薦他到浙江富陽亞熱帶植物研究所工作。陳敏豪是一個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在長期被監禁的日子里，他始終保持樂觀情緒，從不間斷學習與思考。改革開放后，這位“右派分子”和判刑20年的“反革命分子”才迎來了“科學的春天”。他像出征的戰士一樣發誓：“要把損失的時間搶回來！”

陳敏豪于1984年12月調至上海交通大學，1985年9月開課。離開講臺快30年，重返講臺，他感慨萬分：“在亞林所是常年奔波，來上海后也并不輕松。開課以來，我基本上沒有過什么星期日?！彼桓视谡毡拘剖降亟虒W，便宛如和兔子賽跑的烏龜那樣下著苦力。

讀他的《生態文化與文明前景》，深感這位飽經憂患、浴火重生的猛士，抓機遇、搶時間，以無限的真誠和淵博的學識表達深邃的思考。他的這本著作高瞻遠矚，洞察了現代工業文明的問題與現實的危機，指出了未來生態文明建設的出路和前景。因其真知灼見，該書獲得了第十屆中國圖書獎。

二

陳敏豪站在地球與全人類的高度，為人民特別是為弱者發出吶喊。正如他對學生盧昱所說，在一個專業上做學問，那確實是一種人生；但是為了沉默的大多數去表達、去抗爭，也是一種價值。

陳敏豪非常清醒地認識到，造成人們決策失誤的主觀原因，是人性脆弱的一面—人常常由于價值誤判與視野的自我遮蔽，不能戰勝自我。他說：“人類今天遇到的種種困難，皆起因于昨天的錯誤，而今天的錯誤又將加重明天的困難。未來世界的面貌不完全是未來人所作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是現代人的決策及其實施的結果。前人、現代人決策失誤必然造成的艱難局面，就是今人、未來人正被迫接受或將要被迫接受的苦果?！?/p>

他特別強調價值對于決策的重要性。他說：“價值是決策的靈魂，是影響文明發展方向的指針，也是評說歷史、創造歷史的認識基礎。實利主義哲學的長期盛行，使人類習慣于以單一性的價值尺度而不是以多樣性的價值體系作為決策基石。古往今來的錯誤決策大多產生于錯誤的價值觀念，種種錯誤決策及其實施后果的積累，終于堆砌成當今人類深陷其中的巢穴?？梢哉f：當代世界所發生的一切危機，本質上都是價值誤判誤導的危機?！薄谶@本書中，他批判地指出傳統工業文明價值觀的弊端和它所潛在的危險，提出了生態文明的光輝前景。

在書中，他站在全球的高度，以地球人的敏銳正視全球的生態危局，發出了振聾發聵的警示與吶喊，提出以生態文明化解危機的出路。他說：“人類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源于自然、依賴自然的一個生物種群，是復雜的生態系統中的一個環節、一個組成要素。人類與自然本是一體，人類對自然做了什么，實際上就是對自己做了什么；人類開發自然過程中的霸主態度和殖民行為已使人類成為其自身最危險的‘敵人’。這個事實是令人不愉快的，然而我們必須正視這個痛苦的事實?！?/p>

“……如果人類是蒙昧、無知、愚蠢、狂妄、貪婪與邪惡的總和，那未來將只能是悲劇性的；如果人類自知、聰慧、明智、善于自處、互相顧惜、富有遠見、厚愛子孫、追求真理，那么，未來世界將是令人神往的?！薄@些警示的話語振聾發聵！

三

中共十七大報告中“生態文明”的提出，給陳敏豪以極大欣慰。他說：“一個學者的影響是非常有限的。我的這些努力，在多大程度上產生了效果，我不敢說。但是，從諾貝爾和平獎兩次頒發給環保人士和組織，從中共十七大把建設生態文明作為重要內容寫進中央領導人的報告，可以看出，在發展經濟的同時，如何更好地減少排放和污染、保護環境、節約能源和其他資源已經成為全人類的共識。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我們要的是綠滿天涯的地球，不是污穢、荒涼世界中的幾片小小綠洲?！?/p>

2012年，中共十八大報告提出：“建設生態文明，是關系人民福祉、關乎民族未來的長遠大計。面對資源約束趨緊、環境污染嚴重、生態系統退化的嚴峻形勢，必須樹立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的生態文明理念，把生態文明建設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各方面和全過程，努力建設美麗中國，實現中華民族永續發展?！?/p>

中共十九大報告對生態文明建設進行了多方面深刻論述，將建設生態文明提升為“千年大計”。報告明確指出，到本世紀中葉，“把我國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我國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將全面提升”，生態文明建設被納入到國家現代化目標。

可惜，陳敏豪沒有等到中共十八大的召開，如果他能看到中共十八大以來我國對生態文明建設的空前重視，定然無限欣喜。

四

自上世紀80年代陳敏豪進入上海交通大學選擇教學研究方向為人類生態學算起，已有30余年了。那時，他就把生態學的研究與經濟發展、科學技術、科學決策、社會文明等結合起來，探討生態學的發展對文明所產生的影響，以及各種科學技術活動和各類項目對環境造成的影響與變化，發現問題、正視危機、發出警示，并且憧憬、描繪生態文明的美好前景。足見這位學者的遠見與擔當。

現在看來，陳敏豪當年的研究成果可能還不夠周全縝密，還可能存在歷史的局限乃至瑕疵，但是，他以人為本，憂國憂民憂地球，以國家、民族、人類發展中的重大問題為己任，“孤獨”地、全身心地投入研究和表達。表現出傳統士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事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家國情懷。

雖然學者的影響力有限，但是，學者的文明先聲、遠見卓識，對生態文明理念的先期探索、宣示，會給高層的科學決策帶來啟示，給人類與自然的和諧發展帶來希望，這是可以肯定的。至少，陳敏豪的思考、表達與警示，表現了個體的責任擔當和對社會國家的真誠。顯然，這種個體擔當和責任心是社會進步的動力，也是推動社會進步所迫切需要的，是進步社會所必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