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今年是西南聯大正式創辦八十周年。這所誕生在抗戰烽火中,由遷至西南后方的清華、北大、南開三校聯為一體的中國名校,在艱苦卓絕的共赴“國難”歷程中,創造了與全民族全面抗戰同步,整整八年的為國育才、教育救國的歷史奇跡。
歲月流逝,史事塵封,回首往事,文獻難求。如今,“西南聯大”的名字,對于稍微熟悉近代文史的讀者來言,雖然并不陌生,但恐怕也未必十分了解。筆者經年搜求,在半個多世紀之前的舊報刊中,偶爾能零星窺見西南聯大的星光熠熠,還不時結合相關史料為之鉤沉索稽一番,便會有一些難得的發現與驚喜。
1938年12月18日,香港《立報》刊出一篇題為《西南聯大概況》的報道,輾轉向日軍鐵蹄下的中國學子們傳達了一個令人鼓舞的訊息:“西南聯大開學了!”據報道,西南聯大在云南昆明于當年12月1日開學,12月8日正式上課,全校新、舊同學及轉學者共計一千六百余人。
須知,當時北平、上海等地已被日軍侵占,要想在一份普通的國內報紙上刊發“西南聯大開學了”的消息并不容易——“淪陷區”被日軍實行消息封鎖政策,沒有新聞自由,這一消息只能輾轉千里,秘密轉移到當時還是“自由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前還有一定新聞自由的香港去發布了(即便如此,當年香港報紙版面上凡涉及日方內容,亦一律以X替代“日”字,以避免日方干擾破壞)。且看這西南聯大究竟是一所什么樣的大學,能在那個烽火連天的歲月中如此引人注目呢?報道原文如下:
西南聯大概況
各院系主席人選略有變更
新、舊同學一千六百余人
本月一日開學八日上課
【昆明通信】西南聯大于十二月一日開學,定八日正式上課。記者昨訪該校負責人,據談:現全校新、舊同學及轉學者計一千六百余人,其第二次補考學生亦將于日內放榜,以后當再有增加。關于該校組織仍多照舊,惟院系主席人選略有變更。茲將該校組織系統及人選揭載于后:
教務組織:(一)常務委員辦公室,常委蔣夢麟、張伯岑、梅貽琦,秘書主任楊振聲,秘書章廷謙、沈肅文。(二)總務處,總務長沈履,文書組主任沈津,會計組主任沈展拔,出納組主任王家祥。(三)教務處,教務長樊際昌,注冊組主任朱蔭章,副主任薛德成,軍訓隊隊長張伯苓,副隊長馬約翰、樊際昌,主任教官毛鴻,體育組主任馬約翰。
學院組織:(四)文學院院長馮友蘭,中國文學系主席朱自清,外國文學系主席葉公超,歷史社會學主席劉崇宏,哲學心理教育系主席湯用彤。(五)法商學院院長陳序經,政治學系主席張熙若,法律學系主席燕樹棠,經濟系主席陳岱孫,商學系主席丁佶。(六)理學院院長吳有訓,算學系主席江澤涵,物理學系主席饒毓泰,化學系主席楊石光,地質地理氣象系主席孫云鑄,生物系主席李繼綱。(七)工學院院長施嘉煬,土木工程系主席蔡蔭,機械工程系主席李輯祥,電機工程系主席趙友民,化學工程系主席張大煜,航空工程系主席莊前鼎。(八)師范學院院長黃子堅,教育系主席邱椿(至于公民訓育系、國文系、英語系、史地系、算學系、理化系各系主席,據黃子堅先生語記者,均已內定,惟尚未下聘書)。(九)圖書館館長袁同禮,主任嚴文郁。(十)工程處主任王明之。該校各院系新添教授,中國文學系有唐蘭、楊振聲等,外語系有劉澤榮,化學系有邱定彥,算學系有姜立夫、張希陸,教育系有張彭春,生物系有陳楨,社會歷史系有蔡維漢等多人,該校與云大交換代課教授,中文系有聞在宥(云大)、羅庸(聯大)等。(十二月五日)
遙想當年,這一紙從香港發出的“西南聯大開學了”的快訊,無論是當年從戰火肆虐的抗戰前線逃難至香港者看到,還是被輾轉多途、流離失所至西南后方者看到,內心是何等震撼與快慰。一所集合當時中國高等教育最優秀資源的超級大學,已然頂著日軍密布如網的炮火,昂然矗立于中國大西南!
原來,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舉國共赴國難之際,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率先遷至湖南長沙,組成長沙臨時大學,同年10月25日開學,11月1日開課。1938年4月又西遷昆明,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設立文、理、法商、工、師范五個院二十六個系,兩個專修科一個選修班。聯大聚集了一批著名專家、學者、教授,師資充實;在辦學的八年中,畢業學生約兩千人。抗戰勝利后,1946年5月4日,梅貽琦在昆明宣布西南聯合大學正式結束,三所學校分別北上復員。聯大師范學院則留在昆明,改成國立昆明師范學院,成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在云南留下的永久紀念。
西南聯大存在的八年時光,在中國高等教育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篇章。1946年11月1日,已各自復課的清華、北大、南開三校師生齊聚北平,舉辦了規模盛大、意義非凡的西南聯大九周年校慶慶典。需要特別加以說明的是,這里的西南聯大“九周年”校慶,是以聯大前身長沙臨時大學的開課時間為起點的,即從1937年11月1日算起,至1946年11月1日,恰為九周年。
此時,雖然實體意義上的西南聯大這所戰時組建的龐大學校業已解散,但在抗戰中締造的聯大精神,卻讓出席此次慶典的師生銘記難忘——梅貽琦、黃子堅、胡適等三校代表到會致辭,追憶過往,也為后世研究者留下一筆珍貴的口述史史料。但查閱相關著述,對此次慶典雖略有記述,卻始終未見有詳細披露者。向來對近現代文教事件記載甚詳的《胡適日記》也未有任何記錄;此外,無論是胡適還是梅貽琦的晚年憶述也未見提及,這對后世研究者而言,當然是相當遺憾的。
殊不知,1946年11月2日,北平《世界日報》曾以較大篇幅報道過“西南聯大九周年校慶”,可謂一補前史,為西南聯大校史補上了一個意義深遠的“句點”。因資料難得,在此略加整理,轉錄全文如下:
西南聯大九周年校慶紀念日
三校熱烈聯合慶祝
梅貽琦說:三校合作的精神應該要繼續
黃子堅說:三校在友誼上應作學業競爭
胡適稱:是世界教育史的一頁
【本報訊】北大、清華、南開三校,昨日聯合舉行西南聯大九周年校慶紀念。晨九時,國會街北大門院即涌滿活躍的聯大學生,九周年紀念特刊在大門旁發賣,四壁紀念報刊,都是介紹聯大八年來的回憶事跡。十時,胡適校長與陳雪屏兩氏同車同至。之后,南開秘書長黃子堅率聯大學生五人由津來平參加盛會。清華梅校長因交通工具關系,率學生數人于十時半即達會場。十時五十分,紀念會開幕。
梅貽琦校長首先致詞
梅貽琦首先致詞謂:今天是西南聯合大學九周年紀念日,今天三個學校,已經離開昆明回到北平。八年來,我們都在昆明。現在感覺到非常幸運,全部又回來了,尤其大家聚集在這里。然而想到從長沙的臨時大學遷移至昆,遇到的困難,度著磨難的日子,今日聯大的常委張伯苓、蔣夢麟、傅孟真,不能回來同慶,還有留在昆明的師長們,師范學校成立了獨立一部分,聯大查訓導長留在那里。我愿意從軍的師生,歡歡喜喜的到來。犧牲了的師生們,他們為了國家……我一面為他們禁不住感傷。還有因當局防護不周而殉難的師長,回憶這些,我們這個會,不應僅在形式上,需特別著重過去聯合的戰果,三校分開了,三校合作的精神應該繼續。因為抗戰以前,三校已經有相同的教育方法,或者是大同小異,人事上有“通家”的傳統。胡適之先生是清華的校友,清華文學院長馮友蘭是北大校友,南開秘書長黃子堅也是清華校友。張伯苓在很早以前曾任清華教務長,我自己在南開受過教。俗話說“親戚遠來香”,但三校越近越香。梅氏還對長沙與昆明的情形敘述很多,說胡校長于二十六年離國前,還去長沙繞路半小時。由長沙到昆明,不像那些為安全而去西藏喜瑪拉雅山避炸彈。聯大選定了昆明,都是為了西南的交通路線,滇緬公路,可以運圖書儀器以為補充。三十三年因戰局的關系,曾一度設敘永分校,但不久即遷回昆明。不是已經沒有危險,一度敵人趨貴陽,同人們仍冒危險努力,一直聽到勝利的消息。又等了一年,今年三四月間陸續返平。七月底,最后一批學生坐了難民車,經三個月功夫,聯大三校已大部復校回來了。九年來,可以說在勉強的情形下,有著勉強的結果。最后,梅校長以“彼此本合作精神努力”一語,結束此三十分鐘的演講。
南開黃子堅,他的話引起大笑
其次,由南開秘書長黃子堅致詞謂:梅校長清瘦的面貌,男低音的聲調,可以回想昆明大西門外草坪上的情境。北平的陽光和昆明一樣,現在要冷了,希望今年北平的冬天和去年一樣。他回憶昆明、長沙的情形,從長沙到昆明,他和李繼侗、袁復禮等步行六十余天。二十九年,敵人轟炸三校,曾派他赴川、貴各地巡視,覓一校址。他笑說四川的滑竿,主要是三種生物乘坐:新娘子、豬和大學教授。他的話不斷地引起聽者大笑。他最后說:過去雖可珍惜,但是要展望將來,把握現在,希望三校在友誼上作學業的競爭。
胡適說,我應該是太老師
這時,輪到胡適校長說話了。他說:還是有點喉痛,不敢大聲說話,現在是客人,但不敢以客人自居。北大應由湯用彤和楊今甫兩位出席,但是他們一個病了,一個代我主持國文系的系務,都不能來。在會場外看見紀念的標語有八年的,也有寫成九年的,如說九年,臨時大學在長沙的創辦,是我首先提議,我是創辦人之一。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教育界人士參加廬山會后回南京,當時北大、清華、南開三校負責人都在那里,經胡適建議,長沙設立臨時大學第一區。胡適稱:去美國后,第二年敵人炸南大,同事寄去的被炸照片,經我親自寫文章送各報館刊載。因此聯大不僅是我國歷史的一段,也是世界教育史的一頁。我對于長沙率領學生步行六十八天,歷一千英里之旅的教授們表示崇敬。對梅校長三校“本來是通家”一語極為同意。我不但是清華的校友,清華校長羅家倫是我的學生,我應該是“太老師”。北大的理學院饒毓泰,數學系主任、現任代理理學院院長江澤涵都是南開校友。清華朱自清教授是北大學生,因此“通家”的事實不勝枚舉。胡氏最后道出此次赴南京開會前一天梅校長與陳岱蓀訪晤時一句話:“休戚相關。”
只有合作,才有辦法
他認為九年的合作,九年的流亡,只有合作,才有辦法。紀念會至十二時。午后一時,聯大教授吳之椿、孫云鑄、費青、馮至、袁家驊、吳晗等講演。聯大圖片展、朗誦詩歌會、球賽,及七時舉行的戲劇聯歡晚會,會況熱烈空前,參加達千人,夜九時許始散。
這篇一千八百字的報道,“現場感”十足,生動描述了“西南聯大九周年校慶”這一歷史事件的細節。清華、北大、南開的“通家”之誼、抗戰之情、“休戚相關”之傳統躍然紙上,三校共同締造西南聯大的奇跡,在梅貽琦、黃子堅、胡適的口中娓娓道來,恍然如昨。事實上,清華、北大、南開三校親密合作、和衷共濟的團結精神,支撐聯大度過艱苦卓絕的八年,是聯大成功辦學的根本保證。全面抗戰爆發后,除西南聯大,其他部分學校還組建了西北聯合大學、西北工學院等,但都未能成功維持下來。正如馮友蘭撰寫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碑文所說:“三校有不同之歷史,各異之學風,八年之久,合作無間。同無妨異,異不害同;五色交輝,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終和且平。”
值得一提的是,梅貽琦致辭中提到的“敘永分校”,稱設立時間為“民國三十三年”,即1944年,可能記憶有誤。據當年敘永分校學生郎昌清憶述,該校設立時間應為1940年。敘永是位于川、黔、滇交界處的一座小縣城,今歸屬四川瀘州市管轄。此地是鹽商販運食鹽至黔、滇必經之路;長江支流永寧河蜿蜒曲折穿過縣境,把敘永縣分成東、西兩城。兩城之間有上、下兩座橋相通,地勢險要,易守難攻。1940年,日軍借道安南(現越南)攻滇,昆明危在旦夕,西南聯大為此也做了必要時遷校之準備。于是同年設立敘永分校,讓大一新生先在此上課,限12月20日報到。敘永分校的開學時間為1941年1月6日,到8月中旬就結束了第一學年的全部課程;同時,第一批學生回到昆明本校,也就宣告了敘永分校的結束。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慶典中胡適以北大校長、清華校友的身份致辭,似乎只是一位與西南聯大有著校史淵源的資深人士發表感言而已。事實上,胡適在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之后不久即臨危受命,被當局派往美國,出任中國駐美全權大使,為宣傳中國抗戰與爭取國際支援而游說于歐美各國。直至抗戰勝利,1946年7月方才歸國;同年9月,出任北大校長。也即是說,此時出席慶典的胡適才履職兩個月而已,與西南聯大的創辦和運營著實是沒有任何參與的。在胡適之前,以北大校長身份參與西南聯大創辦,并任西南聯大校委會常委的乃是蔣夢麟,只不過他已于1945年離職,出任行政院秘書長了,他的職位由傅斯年代理。
殊不知,胡適與西南聯大的淵源,還遠不止上述這些史實。據1946年4月由西南聯大內部印行的《西南聯合大學校友錄》一書可知,胡適還曾當選西南聯大校委會常委,只不過“備考”一欄中標明有“尚未到職”字樣。從某種意義上講,胡適以其在中國教育界、文化界、學術界的卓越聲望,以其與北大、清華、南開三校的深厚淵源,雖因身在國外而未實際參與到西南聯大創辦與運營當中,但仍享有著西南聯大“名譽常委”的身份。
抗戰勝利,百廢待興。紀念日之后,慶典之后,乃是一段歷史的結束,更是未來的開啟。西南聯大結束其八年歷史使命,開辦九年后仍然留駐于廣大師生記憶中;而清華、北大、南開三校的北上復校工作仍是千頭萬緒,還需更多商議。1946年11月3日,北平《世界日報》又刊發報道,稱三校在北大開聯席會議,要聯合匯編校志,商議復校校務等。1947年4月27日,清華大學三十六周年校慶,原西南聯大校務委員會主席兼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又邀請北京大學校長胡適、原西南聯大訓導長兼昆明師范學院院長查良釗、南開大學秘書長黃子堅等出席,留下了一幀珍貴的西南聯大原有三校及新生一校的“四校負責人”存照,這或是“世界教育史的一頁”又一新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