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里的愛與生

杜怡

吉本芭娜娜的小說集《廚房》，收錄了《廚房》、《滿月》、《月影》三篇小說。這三篇小說在內(nèi)容上都有著共同的主題，即“死亡”與“重生”。書名取為《廚房》，意味著廚房這個特定的家庭場所充滿了私密性，空間小且存儲的物件多，賦予了主人公無窮的想象力，也見證了主人公情感的起伏動蕩。廚房不僅包容了情感世界，也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能量，使人得以維持生命。廚房象征著生命與生活，也象征著重生。

半自傳體的小說娓娓道來，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很容易帶領(lǐng)讀者走進(jìn)作者的心靈世界。這個充滿黑暗、陰郁、死亡的世界，似乎暗無天日。親人接連不斷地死去，主人公從茫然未知的少年到日漸成熟的青年，死亡從未停止它的腳步，它深深地“眷戀”著櫻井美影。她剛從沼澤地里出來便又踏進(jìn)另一片泥濘，生存的欲望不斷被打擊，但依舊步履艱難地活著。安慰人心的是一次次的廚房經(jīng)歷，以及由廚房誕生的食物；同時，最能夠維持生存欲望的是身邊的人，盡管身邊的人也是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前行著，但一次次相依相偎的取暖，給予了彼此重生的勇氣和能力。治愈性的風(fēng)格，便讓我想到了同樣是日本的作品——《深夜食堂》，只是它是電視劇，更加直觀地展現(xiàn)了樸實飽滿的食物與都市生活中的人情冷暖。這間食堂從深夜十二點開始經(jīng)營，它躲避了車水馬龍的街道、流光溢彩的霓虹燈和高聳密集的樓群，錯過了刺眼的陽光，但并不缺少人間的溫暖，這溫暖是由淡淡月光以及那個不茍言笑卻體貼入微的廚師所帶來，況且還有熱氣氤氳的食物。白天躲避在樓群里的人們，內(nèi)心寒冷。夜深人靜時，當(dāng)繁華歸于平淡，一碗碗暖人心肺的飯菜溫暖了都市零散落寞的心，美味與飽腹填充了孤獨感。由此看來，《深夜食堂》和《廚房》暗暗契合。《廚房》整部書分為三章，每一章都有一個題目：《廚房》、《滿月——廚房II》、《月影》——都是在黑暗下醞釀情緒，發(fā)生故事。

第一章《廚房》，主人公櫻井美影痛苦地回憶了身邊的死亡，并不斷地尋找賴以生存下去的支撐之物。她突然意識到她無比熱愛廚房，喜歡在里面烹飪，甚至連睡眠都愿意身處其中。“我怎么會這么酷愛廚房的工作？就像熱愛烙印在靈魂深處記憶中的遙遠(yuǎn)的憧憬一樣，愛著它。站在這里，一切都恢復(fù)到了原點，某種東西又回到了我身上。”她對自己如此迷戀廚房做出了解答，她憧憬母親在廚房里“乒乒乓乓”的“戰(zhàn)斗聲”，然后端出一盤盤用心做出的美食，一家人和和氣氣地吃飯、聊天，抱怨忙碌一天的不順或是吹噓一下一天的成就，充滿煙火氣的世俗之樂。即使是如此平淡的快樂和適意，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獲得的，我不禁想到高中的一個同學(xué)，她來到我家，唯獨對廚房情有獨鐘。她說她的夢想就是結(jié)婚之后擁有一個這樣的廚房，無須太寬敞，只需要亮堂，也要設(shè)計成推拉的玻璃門，這樣丈夫和孩子可以看到她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她也可以看到廚房外丈夫和孩子等待飯菜上桌的焦急與欣喜。當(dāng)時的我大為驚愕，怎么會有這么“不求上進(jìn)”的夢想？后來才得知，她從小生活在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雖有父親，但形同虛設(shè)，從來沒有為家里的一針一線貢獻(xiàn)過一份力，他經(jīng)常酗酒、賭博，即使在家，也和母親不停地吵架；母親為了維持家庭日常所需，經(jīng)常在外奔波忙碌，幾乎不回家，幾乎不做飯。況且，住的地點經(jīng)常隨著欠債人的追趕而變動，新的住處往往來不及有一個“廚房”。再回憶起那日的場景，她那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的眼睛以及滿心的期待，便覺得一切可解了，作為旁觀者的我，更多是心疼。同學(xué)如同《廚房》里的主人公，渴望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家。

“在這個世界上，我覺得我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廚房。無論在什么地方，無論是什么樣子，只要那里是廚房，只要是做飯的地方，我就不會厭惡。廚房即使臟亂之極，我也愛不自禁。”櫻井美影不斷地強(qiáng)調(diào)她對廚房的迷戀，這其實是對生活的熱愛。每一個愛做飯的人都是愛生活的人，從本質(zhì)來說，由最初的生理需求上升到了心理需求。精致、美味的飯菜出自于“濺滿油漬的灶臺、生銹的菜刀”，宛若呈現(xiàn)在外人面前光鮮體面的生活，其中掩蓋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慌張、忙碌。但女人依舊熱愛這樣的廚房，飽餐一頓后，讓廚房的臟、亂重新回歸到整潔如初的狀態(tài)，女人有辦法讓一切重新步入正軌。櫻井美影多次在廚房中倚著冰箱睡著，她愛冰箱，大概是冰箱散熱時發(fā)出的“嗡嗡”聲，在孤獨者心理便是“人氣”，便是安慰。

第二章《滿月——廚房II》與第一章《廚房》貫通，而這個貫通的主要人物是惠理子。惠理子是雄一的母親，而更準(zhǔn)確的定位是父親與母親的結(jié)合體。惠理子在經(jīng)歷了妻子的死亡之后需要繼續(xù)活著，絕望之后的重生，他選擇了變性。與其說是要面對真實自我，更是出于紀(jì)念妻子，他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在劇烈的疼痛之后，他用極致的方式紀(jì)念自己的妻子。在兒子那里，這不僅僅是一種性別的轉(zhuǎn)換，也是一種情感的轉(zhuǎn)換，父親變成了母親，彌補(bǔ)兒子缺失的母愛。母愛相較于父愛，可以更細(xì)膩，也可以更具體。變性的背后也是一顆殘缺的心，人有時會選擇用放浪形骸的行為來遮蔽內(nèi)心深切的痛楚。逃離失去親人的痛苦的方式有許多，但總會有一些人選擇保留，不愿釋懷。似乎選擇了最正常方式的人是櫻井美影，她選擇了看似最灑脫的方式：用做飯來拯救自己。“為什么人竟是這樣地?zé)o法選擇？即便像螻蟻一樣落魄潦倒，還是要做飯、要吃、要睡。摯愛的人一個接一個死去，自己卻還是必須活下去”。人死如云散，往事不可留。死是容易的，只是活著的人還要想方設(shè)法地活下去，而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便是吃喝，似乎，我們?nèi)祟愡@一生無論多么偉大，或是多么渺小，需要吃喝的生理要求消弭了彼此的區(qū)別，我們的動物性身體讓我們注定不能讓靈魂輕盈，自由自在地飛。

如果無牽無掛地飛，最好的選擇便是成為風(fēng)箏。但人有了牽掛，就如同風(fēng)箏有牽線人，風(fēng)箏有了限制，而人也不是完全的自由，卻很踏實、安穩(wěn)。每個人在本質(zhì)上都是孤獨的，沒有人可以從生到死一直陪伴著另一個人，但人獨自前行總會寒冷、寂寞，需要同伴給予一些溫暖，尤其是在面對痛苦的時候。加繆說人在困境中，容易產(chǎn)生相依為命的情感。用在櫻井美影與雄一的身上，十分貼切。同樣遭受重創(chuàng)，能夠忍受彼此身上的缺陷，兩個人帶著死亡的陰影與缺憾的人生走入彼此生命并產(chǎn)生交集。

《廚房》前兩章都屬于《廚房》的故事，另外一個故事《月影》同樣是死亡與重生的話題，與前面的故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當(dāng)不期而遇的死亡襲擊生命時，櫻井美影以顧影自憐的方式悲嘆命運的不公，雄一以旅行的方式遠(yuǎn)離習(xí)慣已久的生活，避免睹物思人以及承擔(dān)責(zé)任，惠理子以轉(zhuǎn)換性別的方式變更人生定位。《月影》主人公早月的男友阿等在一次意外中死亡，她以跑步的方式轉(zhuǎn)移注意力，渴望在寒氣凜冽的冬日用冰冷封存記憶；在這次意外中喪生的還有阿柊的女友，面對哥哥（阿等）和女友一同逝去的雙重打擊，阿柊一本正經(jīng)地穿著女友的水手服，旁若無人地出現(xiàn)在公眾的面前。就如《棉被》里的男老師，面對深愛著的女學(xué)生的棉被，他沉潛在個人的意淫里，躺在棉被里，盡情地吮吸殘余的味道，難以自拔。大凡戀物，實質(zhì)是戀人，男老師因為不敢愛對方的人，于是就會去愛對方的物，對物加以崇拜。而阿柊敢愛對方的人，更敢愛對方的物，甚至癡迷。這或許與日本人追求極致的心理有關(guān)，凡事總要做到極端，甚至有時達(dá)到形神枯滅的地步。而《月影》中最為動人的地方在于將潛意識與心中模棱兩可的情感完美地表現(xiàn)出來。尤其是在恍惚之間，主人公見到了逝去的男友阿等，阿等在月影朦朧與江邊霧氣中浮現(xiàn)，隨后又在其中消失。人影徘徊中多了和女友鄭重其事的分別，但這簡單行為卻能讓她解開心結(jié)，重新走上真實的生活。這些“靈異”、“共鳴”、“心靈感應(yīng)”的現(xiàn)象更能夠襯托出“孤獨”。但畢竟一邊沉浸在記憶里的霧靄中，一邊只能痛苦地觸摸生活。在巨大的哀痛之中，夢境與現(xiàn)實幾乎難以分辨。

故事中有許多看似悖謬的敘事手法，人作為社會人，作為社會群體中的一部分，在生活的路上不依靠人而依靠物，不依靠活人卻依靠死人，實實在在的“真實”不敵虛無縹緲的“虛構(gòu)”。這種無處溝通、無處傾訴、無處救贖的苦惱，大概是現(xiàn)代社會的產(chǎn)物。我們享受的快捷的交通工具、溝通工具，極大地縮短了人與人之間的空間、時間距離。伴隨而來的卻是人與人之間、心與心之間的隔閡。在小小的手機(jī)屏幕里可以嬉笑怒罵，但在現(xiàn)實的寬廣環(huán)境里卻難以交流，以致產(chǎn)生“現(xiàn)實世界不如虛擬世界安心”的感覺。

愛詩樂·沛克在《憂傷的時候，到廚房去》中寫道：“地球的中心并不是一個巨大的鐵球，而是一個個家庭里的一個個廚房。廚房是母親的乳房，是愛人的雙手，是宇宙的中心。”廚房當(dāng)然是治愈的，當(dāng)你特別開心或是特別不開心的時候，都可以躲進(jìn)廚房。廚房有母親的影子，有我們還未出生時在母體里的那種混沌感與安慰感，或是在嗷嗷待哺時隱匿在母親胸脯里的舒適感。《末代皇帝》中幼小的溥儀被轟轟烈烈的車馬帶進(jìn)了紫禁城，陪伴他的只有兒時的乳母，乳母的乳房是他最親切的生理之家，也是最親切的心理之家。少年之時，溥儀看著形如枯木的先帝嬪妃心生厭惡，他投入了乳母的懷抱，他吮吸著乳母早已干癟的乳房，卻得到了心靈的安慰。

“我從沒想到，我的障礙在于性格上的毛病，而它竟然會對菜肴產(chǎn)生那么大的負(fù)面影響。”櫻井美影會因油溫未熱而將菜慌亂下鍋，最后總會毫不含糊地反映到菜肴的色與味上。飯菜的狀態(tài)似乎取決于這個人的性格、心情。就像故事講的，母親做飯擁有秘籍，所以才會將每頓飯菜做得可口爽朗，女兒在母親去世后發(fā)現(xiàn)了母親的秘籍：“做飯的時候請加入一些愛。”這樣的故事未免太過“理想化”與“雞湯”，但是這并不阻礙飯菜成為愛與被愛的表現(xiàn)，讓廚房成為愛的聚集地。

《廚房》看來似乎并沒有什么深刻的哲理，它只是揭露了生活中的一個片段。但在和平年代創(chuàng)作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天然地會削減“崇高性”。吉本巴娜娜筆下的死亡，沒有悲天憫人的沉重感，有的只是一種積極的思考，她渴望在現(xiàn)代社會里構(gòu)建一種新的心理價值，而這種價值甚至也無法最終解決“疾病”，它只能“療傷”。這種“治愈系”的寫作方式和內(nèi)容似乎有“雞湯”之嫌，卻比“雞湯”更猛。“雞湯”是逃，是阿Q式的自欺自瞞，以為構(gòu)筑了自己的“烏托邦”便能一勞永逸地享受其中。但“療傷”在于正視、面對，只有這些，才有可能走出困境，盡管困境在目前沒有得到有效地處理，盡管在前行的過程中總會背負(fù)缺憾。在《廚房》中，惠理子是“療傷”的導(dǎo)師，他通過變性，告別喪妻之痛，逃離過去的世界，也意味著今后無法再娶；他將變性作為感情的祭奠，既是解脫，也是背負(fù)；他利用變性獲得女性的特權(quán)，獲得內(nèi)心的自由，可以像“柔弱”的女性那樣自由自在地放縱感情，放浪形骸地大哭。哭過之后繼續(xù)生活，這也是人的一種自我修復(fù)能力，不足夠堅強(qiáng)卻柔韌。普通人生活難以有“詩意地棲居”的輕盈，也難以有“向死而生”的深刻，有的恰好是二者之間的生存狀態(tài)，這個“過渡區(qū)”彈性很大，范圍很廣，遠(yuǎn)比我們想象的寬容，也遠(yuǎn)比我們想象的豐富。如何過得更好，我也想給一個我的答案：好好吃飯，好好愛，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