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廣東文藝界,黃樹森是一位擅長“咬破小孔”的奇人。改革開放前,已憑濟世的天性與一個優秀批評家的銳氣,參與了由小說《金沙洲》引發的關于典型問題的討論,大膽批評了把典型性格和典型環境劃一化以及文藝批評簡單化的教條主義思想。自改革開放伊始,他勇批“文藝黑線”論,為“香港電視”辯護,替“恭喜發財”張目,并成為內地率先引進港臺小說和新派武俠小說的“第一人”。他提出的“經濟文化時代”“叩問嶺南就是叩問當下中國新文化”“珠江大文化圈”“中國影視走第三選擇道路”等理論主張,無不震動全國評論界。2006年至今,他牽頭主編的《廣東九章》系列,借古今名人之視角,對嶺南文化的發祥、嬗變、風行歷程作了探微和梳理,對廣東山川毓秀和風俗人情,也進行了全景式的呈現,對于成就廣東“經濟強省”光環的“人文基因”,更作了剖析、提煉及創造性延展。除此之外,黃樹森文藝批評還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表達方式,這無疑是成就有著鮮明“黃記”特質粵派文藝批評的重要因素。中國社科院曾鎮南先生曾評價黃樹森“叩問至此,我突然想到還被魯迅視為老朋友時期的那個‘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戰,‘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的劉半農,頗覺黃先生和那時期的劉半農頗有幾分性相近、神相似。”在此,本文擬就黃樹森文藝批評獨特的思維方式和文體特色做一梳理,以冀引起更多的共鳴和討論。
一、圓通的思維方式
黃樹森曾稱自己“追求發現,而不追求深刻;追求圓通,而不追求新潮”(《我的批評觀》),這個自我評價正是其思維方式的點穴之處。談黃樹森思想的深刻、個性的機敏、智慧的博大、視野的獨到,最終都要落實到其思維方式上來。如其所言,他的思維特點可以歸結為兩個字:圓通。
創造性的、不極端化絕對化非此即彼的、辯證的、科學的、理性的、開拓進取的、富于想象力和超前眼光的,倡導古今中西多學科融會貫通自由對話和自由交談的思維,就是圓通思維。早在1990年,像黃樹森這樣條分縷析、一針見血地闡釋思維變革的重要性,在文化學術界即使不是新聲音,也是最先談到該問題的先覺者之一。當然這里面首先是源于他四十年血與火的人生歷練和“史無前例”時期刻骨銘心的苦難遭際激發使然,是沉痛的反省、自我的重新尋找和主體性的全面自覺使然。
人生歷程中,黃樹森稱自己有“兩個極致的體驗”:“一是60年代末至70年代,系廣東‘左的學術思潮的鼓吹的主要人員或曰代表人物。1966年,以黃東文、林薇之筆名領銜主筆了作為廣東‘文化大革命,突破口和導火線、經當時省最高領導簽發的宏文,在同一天以頭、二、三個整版于《南方日報》《羊城晚報》《廣州日報》發表。”他后來的反省是:“雖是受命之作,有著江湖庸醫吞錯自配假藥的苦衷,也有‘大任于斯人的年少春風得意和為‘左記云翳所遮的悲涼。”“二是70年代末,‘托福新時期的寬松祥和,讓我檢視前塵,稍作頓悟,由‘鳴鞭示警而到‘蛻變尋覓,鑒別既往,彌合痛苦傷痕。”
因荒謬年代的荒謬經歷而痛苦,因痛苦而自審,因自審而清醒,抉心自食,而用自己的反省來彌合痛苦的傷痕,而尋找自我,尋找新的起點,這是黃樹森思維變革的基點和交點。在這個時候,他引魯迅為知己。何以故?如魯迅所言,因為從舊陣營中來,新舊情形看得較分明,反戈一擊,更易致敵人于死地。黃樹森確是以自身經歷、體驗、反思而一定程度上達至了思維變革的境界的。因為曾經“吃人”“被吃”,所以就更自覺掀掉這“人肉筵席”之必須,吹滅那“長明燈”之緊迫,“救救孩子”之痛切,也就更迫切地呼喚“新的人”“新的第三樣世界”的出現。
新時期的思想解放、改革開放讓黃樹森找到了反思、尋找、馳奔的契機,找到了自我拯救、自我完善、啟蒙大眾和介入社會歷史進程的契機。這一切反映出來,是以他的思維變革開始的,而其思維變革的表征即是圓通性。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個表現是理論創新。黃樹森對于理論的理解與設計,一開始就卓爾不群,“超凡脫俗”。
就其見諸報章的表述文字而言,1983年《當代文壇報》創刊之初,他就框定以“開放性的思維”“密集的信息”“平民化的面孔”的編輯思路和理論追求。1986年改版首號,上來就申明“參與競爭,實施爭鳴,呼喚文壇的融洽氛圍和長治久安,乃本報辦刊初衷并孜孜以求的”;“理論形式”要“渾麗萬有,不定于一法”,“理論風格”要“色彩斑斕,不拘于一格”,表面談的是辦刊理念,實乃借此明確地倡導文化和學術兼容并包、開放多元的思想追求。這在國內報刊界和廣東文化界堪稱是第一枝報春花。其后,在其編輯生涯與文化活動中,這種主張不斷得到強化和深化,如:
“文藝上的開放、改革,理論上的引進、反撥、探索、創新,當在題中之義”“文學理論,是抽象的,也是具體的,是深奧的,也是可觸的。試圖在較多的層次的讀者中,專門家和普通讀者,有相當文化素養和一般文化水平……找到一些臨界點和結合部,捕捉和細究共同關心的美學命題”。 (“編后偶記”,1986年8月,均引自《當代文壇報》,下同)
“‘津滬之謎‘嶺南之謎與‘瓊瑤熱之謎,按時下流行看法,一為嚴肅文學范疇,一為流行范疇,敝刊擬開辟兩片戰場,歡迎讀者參與探討,或獨沽一味,或混合雙打,悉聽尊便”。(“編后偶記”,1986年9月)
“有一名言,‘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這常被人作為鄙視理論的至理箴言,這似乎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這另一方面倘若不斷地依據變革的現實去審度理論,從而校正理論,充實理論,創造理論,似乎理論之樹也是常青的,而生活也會變得灰色起來”。(“編后偶記”,1988年1月)
“商品與文化(文學),消費與文化(文學),這是理論界長期以來羞于正面接觸,而文學實踐發展證明勢必解決的命題。市場機制的運轉,價值規律的挑戰,回避,不行;恥于接觸,猶抱琵琶,也不行。……商品經濟的發展,文學會不會萎縮,出路安在?如果說那時還是理論上的隨便談談,兩年的實踐表明,它已變成實踐中更其尖銳的矛盾了。那命意結穴之處,以編者按者淺顯的見識,似乎集中在‘經濟的開放,意識形態是否也應與之適應具有開放性?作為硬件的經濟效益與作為軟件的社會效益,旨在登文學大雅之堂的嚴肅文學與旨在消遣娛樂的大眾文學、消費文學、快餐文學的關系如何?”;“作為改革綜合實驗區先行者之一的廣東文化(文學)推向兩個極端發展:一是反映改革開放大都市現代文明,二是確保消費文化、快餐文化、大眾文化的健康發展。……”
這里擷取的只是黃樹森智慧海洋中的些許浪花,但就上述講到的“臨界點和結合部”說、“嚴肅文學”與“流行文學”兩條腿走路說、? “商品與文化(文學)、消費與文化(文學)”共同發展說以及經濟與文化互動說,已足可見其圓通思維的針對性、及物性、建設性、前瞻性及其生命力與沖擊力。于此,我們借用黃樹森自己評價廣東文藝批評思路的話說,就是他的理論一直嘗試的是“理論的動態和可操作性”。這“動態和可操作性受制于政府行為,受制于市場,受制于讀者受眾的認同,服務于有苗頭有潛力有作為的作家、藝術家及其重要作品,有利于批評界的形象塑造”。黃樹森或以《當代文壇報》為陣地,或以廣東文藝批評家協會為依托,或以個人身份;在具體做法上,有后期評論與剖析,如《商界》《外來妹》《白門柳》等一推出,就敏銳地捕捉到這些作品所裹挾的全新文化和思想觀念,勢必會在中國文壇引起關注,從而及時地給予了充分重視,進行了積極的理論概括和闡釋。1992年3月,章明和黃樹森關于《秋露危城》(《白門柳》第二部)的通信(載《羊城晚報》和《當代文壇報》)中,黃樹森認為:? 《白門柳》是在1980年、1985年兩次歷史題材創作高潮涌現的佳作巨制中不遜色的一部,“它是廣東文壇的一件喜事,一種驕傲”。同時指出“‘省優的砝碼,斷斷打不住此書的分量和價值”。據張承良等人的《<白門柳>事典》指出:“這是最早有人在這樣的高度來肯定《白門柳》的價值,而此后,《白門柳》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則證明這種論斷的非虛妄之詞。”(《名人評說<白門柳>》,廣東教育出版社)
第二個表現是前期的理論投入。如電視劇《情滿珠江》《英雄無悔》《和平年代》等,投拍之前,黃樹森及廣東文藝批評家協會骨干已就腳本的故事設計、人物塑造、審美定位包括具體橋段等,參與意見,進行診斷,在此基礎上作品重新修正、調整,然后投拍,理論顯示出巨大的指導作用。此外的做法,還有全過程的策劃與參與。如迄今為止中國最長的政治抒情詩《百年期待》,大型理論書鏈“叩問嶺南”,大型紀錄片《我們見證》,從策劃開始,即自始至終給予密切關注、追蹤,在書稿(或腳本)寫作過程中積極提供建議,在書稿(或腳本)完成后進行審讀,付梓(或封鏡)前及時發現問題,提出意見,出版(或出品)之后又召集文化、新聞出版部門專家進行研討。這種理論發現與理論定位,理論總結與理論提升,一則有利于作品選題的保證,二則完全有可能使之價值廣延化、立體化,使之成為一個品牌,伸展至其他領域的開發。
由此,文藝理論與批評就充當了文藝創作與各學科、各領域的中介,完成了各種精品創作現實、歷史、文化意義的開掘、評價和推廣,既開拓了自身的視野,又強化了與社會各種生活的接觸和理解,在動感中獲得理論樂趣,在可操作中享受理解人生。理論的論證與策劃,理論的啟示與提醒,理論與創作的聯手經營,虛功實做,開放式的評論而非封閉式的研究,既體現了理論的地位和品格,也證實了理論是動態的、可操作的。
黃樹森圓通思維的第三個表現,在于其獨特的編輯眼光或者說編輯理念。因為黃樹森十數年苦心經營《當代文壇報》,理論主張都貫注于雜志編輯之中,其編輯方針與宗旨,也即其理論主張的反映。所以,談他的理論,往往也是在談他的編輯理念。這一點前有詳述,不復贅言。下面只是約略談其最具閃光點、架構獨特的三個“編輯眼”:
一曰“雜交優勢”。即“理論探討格局上,使文學評論,與影、視、劇、美、音多藝術品種,與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哲學等其他學科嫁接雜交”;“評論形式體裁上,或專欄,或手記,或隨筆,或雜感,或詩式,或爭鳴,或對話,與評論的嫁接雜交,打破評論形式的單一格局”。
二曰“鮮味學”。黃樹森論述道:
鮮味,作為食品中一種基本味道而獨立存在,而今當以“酸、甜、苦、辣、鮮”取“酸、甜、苦、辣、咸”而優之。倘若科學與文化也可作一番傳遞交流的話,張揚一下“文藝鮮味學”、“刊物鮮味學”,似可激起很多意想不到的活力來。敝意以為,撰文者較少或曾涉足的處女地,雖開墾甚至成林的領域,欲調節視角,讓感受和思索方式進入別一洞天,有新的擇取,新的燒結,并以鮮味出之;而讀者未曾意識,或意識依稀朦朧,皆可視作文藝的“鮮”,刊物的“鮮”。套句時髦話,這叫淺層次。深層次的呢,是不是那文化、精神賴以延續和生存中,最堅韌、最煽情的那幾條“隱情”、“潛情”。一旦觸發,一旦開拓,就能俘獲讀者的好奇心、神秘感和注意力。社會小說的起駕,傳統文學的盛行,財經小說(或稱商戰小說)的蠢蠢欲動,純情小說的梅開二度,熱點紀實作品的大行其道,都令讀者陶醉于自身所體驗的一種“狂喜”之中,這讀者的興奮點、激動穴,都會從“鮮味”中找到它的始末因由。當然,這還得加上一個安全閥和保險系數,得有度,得節制,現燒的酒太苦,得陳,一陳也就甜了。……“強烈的先鋒震蕩”,不可排斥;躋身于世界文學之林的誼情,固然可嘉,但也無須調侃“一次性消費”的作品。一次性消費,只要不是贗品、做假之物,也比那種專供私人收藏、刻意制造陰影和腐朽,而讓人們失卻閱讀的勇氣,要強。五萬首唐詩,選本不過三百,真正流傳者,更其寥寥,大量的“鮮活”,是一種文化積累。而且“鮮活”中卻不乏精品。
筆者如此不惜篇幅,不怕瑣碎地大段引述黃樹森的“鮮味學”學說,是因為“鮮味學”比較典型、有代表性地闡述了黃氏的文化觀、理論觀和編輯觀,絕非僅僅在談一種辦刊思路。理論的動態和可操作性、雅俗交融互滲對話的大文化觀、對文化生態真切生動的整體把握、致力于挖掘新現象、發現新問題、拓展新領地、提升新思想的“勃勃野心”,在此一覽無余。而這諸種問題是附屬于“文藝鮮味學”學說之下的,既鮮活、靈動,又具體、可感,一些在文化爭辯的汪洋里糾纏不清、—片混亂的難題,就這樣舉重若輕地化解了。“文藝鮮味學”,一個本可以成為一門學科,換別人幾十、上百萬言都未必說清的論題,寥寥幾百字也就明朗了。其實這也正是黃樹森的風格。理解了“鮮味學”,也就大致了解了他的思維方式和文化懷抱了。
此外,黃樹森的“編輯眼”還有第三點,就是編、印、發三分天下。將印刷與發行提高到與編輯并置的地位,并在印刷上追求精美、追求生動親切、引人注目的視覺效果,發行商深挖市場潛力,廣拓市場空間,把理論刊物做到了報攤上。像《當代文壇報》當年很長一段時期,發行量爬升到83萬份,乃至100多萬份,甚至一度出現洛陽紙貴一刊風行之勢,在國內期刊界不敢說領先一步,至少在理論刊物上是占了鰲頭的。這說明黃樹森對文化與經濟、文化與市場的互動關系的參悟是多么具有遠見,領悟力、適應力和推動執行力是多么的強!
二、個性鮮明的獨特文體
黃樹森的文藝批評帶有鮮明的個性特點。他的詞匯是獨特的,語法、句法、文法都是獨特的,這種獨特顯得無法模仿,且有其智慧、思維、眼光的表征。這種表征顯示著黃樹森構筑了自己的語言世界,完成了其獨一無二的文體創造。
所謂文體,別林斯基說:“可以算作語言特點的,只是正確、簡練、流暢,這是一個最庸碌的庸才也是可以按部就班地艱苦錘煉得來的。可是文體——這是才能本身,思維本身。文體是思想的浮雕可感性,在文體里表現著整個人;文體和個性、性格一樣,永遠是獨創的,因此,任何杰出的作家都有自己的文體。”(《別林斯基論文學》)可見,文體顯然不僅僅是指文章的體裁樣式,不僅是外在形式的,還是內容的,它是由情感和思想所統馭的諸形式要素的幾何體、統一體。一種文體的生成,標志著一位作家,找到了最適合于自己的表達情緒、抒發情感、闡述思想的形式和方式。
因此,文體不單是指一種特別的文句格式,甚至也不單是指孕育這一格式的一種特別的敘事結構。說一個作家創造了自己的文體,那主要是指他對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有了一種特別的把握,當然,這種自我把握,首先和最重要的,是一種語言的把握。
語言對人類現實的參與形式,是介于現實的各個層面,制定社會成員的精神空間,延續特定的意識形態,維護或破壞既有的價值體系,調節主體和客體的相互位置,給出人類感覺和經驗的模式,提供認識實在的中介,等等。這就是語言的魔力,這種魔力也早已在政治領域產生了種種不可低估的作用。它體現為政治機構對于社會成員的凝聚、號召、激勵、規約,僅僅語言就使萬眾一心,情緒昂揚。政治家通過使用內涵和外延含混模糊的大字眼,以號召和標語制造渲染出一幅誘人的圖景,以民族、國家、階級、戰爭以及種種“主義”作為主題詞,來統馭、規約、煽動、控制人們的思想。在這個時候,語言魔力的蠱惑將放逐理性思辨,恥笑科學分析,抑制直至取消種種個性。
這種魔力在“文革”中表現得淋漓盡致,登峰造極。當是時也,大量的政治術語、陳詞濫調,嚇人的字眼布滿了漢語的每一個角落,規范、鉗制了所有的判斷尺度,無論人們談論任何問題,最終的判決都引向嚴峻、恐怖的政治準繩。政治術語的強大勢力吞沒了一切,規定著現實的導向。密集的政治術語無疑為人們制造出一個相應的精神環境,關于人的所有解釋都環繞政治地位,人的精神被單一地鑲嵌在了政治的維面上。文學自是首當其沖,想想當時的“高大全”“三突出”“高快硬強”,想想文藝功能上單一的“為政治服務,為階級斗爭服務”的鐵律,相必過來人至今仍心有余悸,而后來者亦可感受到其陰魂偶有作祟。
黃樹森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語境下,在撥亂反正之初,凸現出其語言創造性的“革命”意義的。它的革命首先表現于以新的、川流不息的語匯,“革”舊的、大而空的、專制暴戾的陳詞濫調的“命”,而竭力營建并倡導一種民主的、寬松的、人性的人文環境。如在《砸爛“文藝黑線”論,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創作》中,他率先提出砸爛“文藝黑線”論,倡導“進一步解放文藝思想,發揚文藝民主,深入斗爭生活,按照文藝規律,努力繁榮創作,使文學更好地發揮它在新的歷史時期的戰斗作用”。文章中,黃樹森重新復活或創造性地使用了一些新的詞語,如“文藝是一種創造性的勞動,最富于個性最富于民主色彩,應當保證創作有充分的民主和自由”;如“文藝需要切磋,思想需要砥礪。藝術上的是非問題,世界觀和創作方法問題,只有通過民主的方法、討論的方法去解決”;如“文學是批判的武器,社會主義文學的批判任務,在當前尤其要特別強調”。這些新的或重新激活的概念、詞匯、語匯的使用,無疑是思想解放之初極具沖擊力、導引力的啟蒙話語。盡管文章仍使用諸如“砸爛”“肅清”“流毒”“毒化”“戰斗”“敵人”等政治化、社論式字眼,但置身于新舊交替、乍暖還寒的特殊情境下,作為從“文革”惡夢中蘇醒過來的受難者和先覺者,這無論如何也是不可避免的,并不因此而削弱文章的“革命”力量。
如《“香港電視”是非談》一文,針對有人把香港電視定性為“無非是宣揚那個‘花花世界的享樂主義的商業廣告和資產階級爾虞我詐的處世哲學之種種‘趣談”“通通是一種‘心靈的癌癥”,從而提議施以所謂“政令”“嚴加禁止”,讓“治安當局”加以限制之類的做法,黃樹森提出應該采取“分析、區別、批判,為我所有”的政策,建議“改革”目前“電視體制”,“借鑒”香港和外國電視的某些長處,加強“競爭”能力,拿出“思想、藝術上的高質量”的電視來,以及“運用腦髓,放出眼光”拿來、吸取其“養料”,摒棄、批判其糟粕的做法,以新的知識分子話語徹底消解掉了“簡單、片面、絕對”的僵化的政治話語所造成的緊張。
再如《且慢“且慢‘恭喜”》,這篇駁論文本身就是對一個新鮮詞語及附屬其上的新的人文精神、價值觀念的辯護。改革開放帶來了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發家致富已成為社會新的引力,最早的覺悟者們開始縱身于物質的追求,于是一個消失已久的民間詞語——“恭喜發財”復活并重出江湖。人們不再將政治口號掛在嘴上、寫在心里,放逐了宏大話語而專務于個人化欲望的追求,這又不得不使被“革命”? “血與火”“斗爭”“階級”浸泡發紫且“斗爭哲學”幾成思維定勢的人士氣郁難平,從而嚷出“且慢‘恭喜發財”的斷喝。這實則是“左”的思潮的延續,是政治話語對民間話語的粗暴干預。黃樹森的文章感此而發,駁斥了“且慢‘恭喜”者的荒謬不稽、作繭自縛,為發財之舉鼓勁叫好。文章有理有據,滴水不漏,充滿辯證法思想,對各類經濟術語的運用熟稔靈活,文字已經消弭了新舊交替期的新舊交雜,而且顯得揮灑自如,新鮮熱辣風度已現,給人以強烈的個性魅力和雄辯色彩。
《題材縱橫談》是一個標志,一個界碑。黃樹森完成了對“左”傾政治話語之于文學話語的“毒害”的“清算”,還了題材范疇諸概念如文學與政治、文學與生活、文學與傳統、文學與美學、文學與批評等的本來面目;還了這些概念以科學、理性的真正語義。黃樹森也藉此進入了一個更加自由的語言創新的境界。自此,在他的長文短制宏論偶感中,我們看到具有驚人吸收力、創造力、沖擊力的語體樣式。
就總體語體風格而言,黃樹森表現出文白夾雜、駢散相間、俚雅合流、不同學科領域詞匯大膽轉借的特點,文氣上犀利潑辣、汪洋恣肆,論說上嬉笑怒罵、不拘成法,效果上見血封喉、出奇制勝。
在黃樹森的語言革命中,舊的語言紛紛瓦解了,新的語流汨汨滔滔。這種語言的騷動源于他對于語言的高度敏感,他洞察并體驗到了舊的社論語體和日常生活語體的活力衰退,表達不清,甚至已在作為一種無形的束縛框住現實,無能、無力對新的變動不居、靈動鮮活的事物命名并加以描述、闡釋。黃樹森感覺到了言不由衷的輕度失語癥——個人的和集體性的——的窘迫,所以有意無意地嘗試創造一種具有活力的批評話語,不管古代還是西方,不管民間還是廟堂,不管科技還是人文,不管雅言還是俗語,統統“拿來”,有揚棄,有擇取,有轉化,拿巴赫金的話說表現出一種“狂歡”風格,當然也有節制、分寸。
就詞語的“文從字順”、“永遠正確”,語法的規規矩矩、有板有眼而言,黃樹森顯然是顯得隨意了些,有時甚至過于“陌生化”,并非總是讓人“口感舒適”。但這種“不規范”也正是他的法寶。太規范了也就日常化了,社論不是最規范嗎?還有新聞通訊、工作報告。缺乏“陌生化”,字字句句也就平平淡淡,視而不見了。黃樹森就是不肯讓你輕易地放過每一個字、每一個概念、每一句話,他要喚醒你的審美興奮,阻止你的心靈繼續被凡庸遮蔽并在陳詞濫調中沉睡。
由此可見,這種語體的變換絕不是一種技術主義的愛好,其背后支撐的是一種思維的革命,一場美學革命,一種語言主體的覺醒。藉此,他也就構建出一個新的人文環境,一種新的人文精神。
(節選自于愛成《一個人與一種文學史——黃樹森與廣東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