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昕
(中共江西省委黨校法學教研部,南昌330003)
有關經濟犯罪論述的起源,最早可追溯至1872年英國學者希爾在預防與抗制犯罪的國際會議上的演講。刑法作為社會行為規范體系的最后一道防線,通過對經濟犯罪的打擊和治理,確實能夠在某種程度上為經濟活動保駕護航。然而,有關經濟犯罪的理論研究并未跟上治理經濟犯罪的現實需要,治理經濟活動的司法實踐稍顯混亂,隨意性較大,以至刑法的觸角在經濟領域蔓延得過廣過長,近來涌現的內蒙古農民王力軍收購玉米被判刑、80后王鵬養鸚鵡被判刑等案件就是力證。
在我國,最早有關經濟犯罪的闡述可見于1982年《關于嚴懲嚴重破壞經濟的罪犯的決定》。但直至今日,對于何謂“經濟犯罪”,我國依舊尚未形成比較完整的內涵式概念,結合各種理論學說和司法實踐,一般認為:經濟犯罪指的是在商品經濟的運行中,為謀取不法利益,違反國家法律規定,嚴重侵犯國家管理制度和破壞社會經濟秩序,依照刑法應受刑罰處罰的行為[1,2]。由此,我國刑法中經濟犯罪主要包括:刑法分則第三章規定的破壞社會主義經濟秩序罪;第五章規定的侵犯財產罪;以及刑法分則其他章規定的侵害社會主義經濟關系的犯罪[3]。
結合上述經濟犯罪的外延,以及公安機關專門內設與“刑偵大隊”并列共存的“經偵大隊”這一司法實際,可以看出,在我國,經濟犯罪是一類重要的犯罪案件。誠然,這是經濟社會發展至一定階段的必然趨勢,逐漸由以純暴力犯罪為代表的“自然犯”占據主導地位,轉變為以經濟犯罪為典型的“法定犯”獨占鰲頭。對經濟犯罪的懲治,有利于保障經濟健康發展。但內蒙古農民王力軍收購玉米被判刑等案件背后所體現的刑事法律規范對經濟領域的過分入侵,也應當為我們所警醒。
此外,在治理經濟活動過程中,更為突出的問題是,刑事司法機關混淆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將經濟糾紛作為經濟犯罪進行打擊和治理,隨意入侵民事或行政調整視域。例如,在借貸型的詐騙案件中,司法機關通常以行為人最終實際未能歸還的借款金額這一客觀結果為定罪依據,而忽視考察未能歸還之原因、此前的歸還行為等其他要素,甚至對區分民間借貸糾紛與借貸型詐騙的根本要素——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亦不作認定。更有甚者,在筆者接觸的一些經濟案件中,通過刑事報案或強行將經濟糾紛作為經濟犯罪案件進行處理,成為某些民事案件當事人化解民事責任或達到某種不正當目的的手段,嚴重挫傷了市場主體參加經濟活動的積極性,掣肘了經濟活動的健康有序發展。
理論上,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分屬不同的領域,并由不同的部門法予以調整,應當有明確的界限,并不宜混淆。然而,紛繁復雜的社會實際和“民刑交叉”類經濟案件的大量存在,使得在司法實踐或具體個案中如何準確區分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變得尤為困難。盡管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等就已先后出臺多個文件,三令五申司法機關不得隨意插手經濟糾紛,禁止故意混淆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的界限,但這并未實質上推動形成有效區分二者的司法實踐機制。故而,為規范治理經濟活動,嚴格區分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可從以下幾方面著手。
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的區分關系到罪與非罪的認定,不管是實體法律規定,還是司法處理程序均有明確區分。之所以出現把單純的經濟糾紛當成經濟犯罪來處理,或者對已構成經濟犯罪的行為僅追究民事責任的現象,根源就在于極易因某些外在的客觀表現而忽略了法定的犯罪構成要件這一標尺。
以合同欺詐和合同詐騙為例,二者都具有違法性,客觀上均表現出一定的欺騙性,實踐中極易發生混淆。其實,只要嚴格依照法定的構成要件對合同詐騙罪進行認定,即能有效將二者區分開來。結合《刑法》規定的犯罪構成要件,二者最重要的區別在于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合同詐騙行為人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目的,通過利用簽訂合同的辦法,達到獲取對方利益的目的,并無履行合同的意思;合同欺詐行為人則不同,其利用欺詐手段與對方當事人簽訂合同,從履行合同中獲取利益,主觀上并無不履行合同的意思[4]。而在不同主觀意思支配下實施的客觀行為,必然也有不同表現:合同詐騙行為通常會采取虛構合同主體、虛假擔保、攜款潛逃等欺騙方法,而合同欺詐則主要表現過分夸大合同履行能力、隱瞞貨物瑕疵等,欺詐程度明顯不同。上述區別,不管是主觀方面還是客觀表現,在合同詐騙罪的犯罪構成要件中都有明確體現,故而只要嚴格依據犯罪構成要件對合同詐騙進行認定,就能有效將合同欺詐排除在外,也就不會發生混淆。
市場經濟條件下,違反市場規則的經濟活動紛繁復雜,但并非所有的經濟活動都需要納入刑法的調整范疇。從刑法理論上來說,刑法制裁手段的嚴厲性和強制性特征衍生了刑法的謙抑性要求,即刑法應成為社會規范體系的最后一道防線,時刻保持“最后手段性”,能夠通過其他規范性手段予以調整的,絕不動用刑法[5]。同理,在市場占支配地位的經濟活動中,能夠通過民事、行政手段調整規范的經濟糾紛,完全沒有必要,也不能強行借助刑法手段進行規范。這一點在我國立法中就有體現為附屬刑法的有關規定。具體到經濟領域,對于一般的違反市場規則的經濟活動,經濟法律法規通常會直接設定相應的罰則,而對于情節嚴重的,往往籠統地規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在社會規范體系的層階性特征下,我國實行違法犯罪二分的犯罪論體系。犯罪往往是在違法基礎上社會危害程度的深化,原本處于違法層面的經濟活動,由于某些方面因素的加強,從而在整體上強化了行為的社會危害嚴重程度,使得違法行為升格為犯罪行為[6]。這亦是造成司法實踐中難以區分經濟糾紛和經濟犯罪的原因之一。由此,我們在保持刑法謙抑性的同時,必須明確經濟糾紛向經濟犯罪轉化的臨界點,或者說是否因某些因素的強化使得經濟活動的社會危害程度實現了質的突破,從而有必要借助刑法制裁手段進行調整。同樣,以合同欺詐和合同詐騙為例,二者都屬于具有社會危害性的違法行為,因欺詐程度的區別,合同詐騙往往因虛構合同主體、虛假擔保、攜款潛逃等行為表現深化了欺詐程度,彰顯了非法占有目的,使得該種行為突破原有調整視域,必須借助刑法方能有效治理該種經濟活動。
除了我國的犯罪論體系,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交叉案件頻發更是造成民刑不分、混淆處理亂象的誘因。在準確區分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的前提下,在處理經濟糾紛時,一旦發現經濟犯罪,絕不能僅追究民事責任了事。最高人民法院通過的《關于在審理經濟糾紛案件中涉及經濟犯罪嫌疑若干問題的規定》等一系列規范性文件中體現的“先刑后民”的處理原則,成為處理該類交叉案件的重要準則[7]。
雖然“先刑后民”的法律依據十分明確,但其理論基礎稍顯薄弱,尤其是“先刑后民”處理原則下產生的刑事審判過分遲延以致民事權益無法得到及時保護,甚至可能被惡意利用侵害當事人的合法民事權益等現象[8],更使其遭受質疑。其實,造成這些現象的原因并不在于“先刑后民”原則本身,而緣于對該原則的僵化理解和適用。在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交叉案件中,只有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的處理結果存在沖突,或者民事責任的確定需以刑事訴訟查明的事實為基礎時,才適用“先刑后民”。若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的處理結果不會引起矛盾,也不會相互影響時,就無須“先刑后民”[9]。例如,在審理合同糾紛的民事訴訟過程中,發現一方當事人是因涉嫌多起合同詐騙事實被公安機關立案偵查的,但查獲的合同詐騙犯罪事實與正在審理的合同糾紛并無關聯的,因刑事訴訟查明的事實并不會影響民事責任的確定,正在進行的民事訴訟就無需中止,可與刑事訴訟程序同時進行。
通過規范治理經濟犯罪,將刑事法律調整經濟活動的范圍控制在應有維度內,是發揮其保障經濟發展,推動經濟社會持續健康發展的長遠之計。
當前我國經濟進入改革期,長期發展積累起來的經濟總量,使增速放緩,各種矛盾呈集中式爆發態勢,以致這一階段改革的著力點就應在保持總量增長的同時,優化經濟結構。而“內蒙古農民王力軍收購玉米被判刑”等案件的出現,無疑是刑事法律對經濟活動干涉過多的表現,是對市場主體積極探索新的經濟發展方式的不當抑制,不利于發揮市場主體在調整經濟結構中的創造性和積極性,難以增強供給結構對需求變化的適應性和靈活性,以互相推動實現經濟發展。相反,刑事法律若能保持應有的尺度,不僅有利于鼓勵市場主體創造新的經濟增長方式,更能為推進供給側改革掃清障礙、保駕護航。
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并非取代或否定政府的作用,二者應當是有機統一的[10]。強調規范治理經濟犯罪,將刑事法律調整經濟活動的尺度控制在一定的維度內,也并非強調發揮市場的作用,而否認法律規制的作用。為經濟活動留足法律空間,有利于激發市場活力,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相反,若法律規范過分擠壓市場空間,市場自主發展的空間過于狹小,從而不利于轉變經濟發展方式,尋求新的經濟增長點。法律猶如資源配置中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與市場自主發展良性互動,共同推動經濟社會持續健康發展。
[1]張蓉.非公有經濟的刑法平等保護[J].現代法學,2006,(4).
[2]趙秉志.海峽兩岸跨境經濟犯罪防治問題研究[J].南都學壇,2014,(1).
[3]高晴.經濟犯罪的經濟學分析[J].河北公安警察職業學院學報,2011,(9).
[4]高良川,閆君劍.經濟糾紛與經濟犯罪的關系探析[J].法制與社會,2012,(9).
[5]李永升.刑法總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28.
[6]陳曉宇.行政處罰與刑事處罰的銜接適用[J].中國刑事法雜志,2011,(8).
[7]吳繼財,袁惠康.“先刑后民”并非絕對原則[N].人民法院報,2008-03-25.
[8]江偉,范躍如.刑民交叉案件處理機制研究(上)[N].人民法院報,2015-01-19.
[9]陳興良.“先刑后民”司法原則問題研究[J].北京市政法干部管理學院學報,2014,(2):16-19.
[10]包心鑒.全面深化改革:決定當代中國前途和命運的關鍵抉擇[J].中國延安干部學院學報,20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