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穎
(華南農業大學 人文與法學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2)
肇慶古城墻,肇慶市地標性建筑,當地居民亦稱為宋城墻,其文物本體上聚集了宋、元、明、清、民國歷代的青磚,又被稱為“磚的博物館”。前人對肇慶古城墻的研究可分為三類:以地方志為主要內容的文獻記錄研究、以城墻防洪技術為代表的筑墻技術結構研究、城墻保護研究。其中,有關城墻保護的研究倍受學者關注,近年取得了可喜的成績。
2001年,憑借保留了整段宋磚筑砌的城墻,古城墻被列為第五批全國重點保護單位。2016年10月,肇慶“府城復興”項目的啟動標志著城市建設要在古遺址基礎上進行修繕與搶救,保護與開發[1]。2016年11月,肇慶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組織舉辦了“古城墻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專題研討會”,并于2018年初出版了圖冊《肇慶古城墻》[2],主要展示了城墻風貌與歷史沿革,并沒有關注到“人與城墻的互動”等有關集體記憶的內容。關于“人與墻的集體記憶”目前缺少專門性、整體性的研究論著,這也是城墻保護研究中最為薄弱之處。
在新史學的熱潮下,歷史學者通過運用口述史研究方法,收集、整理受訪者對歷史文物(事件)口耳相傳的記憶以及具有歷史意義的觀點,口述史研究有利于打撈更多的歷史碎片,從而活態還原歷史面貌。20世紀80年代末肇慶同樣也做過民間口頭傳說的整理工作。丘均的《肇慶民間故事》[3],收錄了宋代到近代以來肇慶當地人民口頭流傳的故事,其中《披云樓的傳說》與古城墻相關。
因此,筆者將古城墻文化與口述史研究相結合,從探索古城墻文物本體上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信息出發,深入挖掘古城墻的價值,為古城墻保護提供史料與思路。本次研究將口述訪談對象確定為當地文史專家與城墻附近的百姓人家,最終確定了3位訪談對象(見表1)。

表1 肇慶古城墻口述訪談對象
北宋初,肇慶府并無城墻。《宋史》記載:“皇祐四年四月初六,儂智高(廣西壯族首領)舉兵侵宋。”[4]鑒于這個教訓,朝廷開始重視西江流域的軍事建設,注意加強軍事統治。萬歷《肇慶府志》記載:“肇慶府城自宋皇祐中儂智高乃始筑子城,僅容廨宇。政和三年(1113年),郡守鄭敦義始筑石城,周八百四十二丈八尺,高二丈,間一丈。南臨大江,城開四門,東曰宋崇,西曰鎮西,南曰端溪,北曰朝天。”[5]184
萬歷《肇慶府志》還記載了城墻外所種植物:“景泰間西賊屢犯,鄉關天順間知府黃瑜浚濠植柵于周城之外,柵外種以刺竹柵,內環以敵樓工畢。”[5]185萬歷年間出于軍事防備需要,城墻外滿種刺竹防敵。此后地方志中未見再有提及城墻所種植物。民間有傳說云,明成化三年(1467年),知府黃瑜命人在披云樓前空地種滿木棉樹。“披云聳翠”正是來源于此。據城墻附近的居民焦漢新回憶,到了民國時期,城墻附近依然培有植物。
訪談材料一:“古城墻上城墻外種著很多油加利樹,國民政府栽培的。披云樓門口種著四五棵木棉樹,我小時候在(木棉花)開花時經常去摘花。那時候很少人爬上城樓,1949年前整個肇慶人口少,城墻早上非常安靜。我們還會去城墻南門的草坪捉鴿子,以前草坪上有好多鴿子。”①引文來自焦漢新口述。口述時間:2017年2月5日。
筆者在草鞋街的一個“端州回憶影廊”看到一張披云樓的老照片(圖1)。不過由于年代久遠,無法判斷上面的植物品種。
在研究過程中,筆者猜測古城墻在傳統節日中是否扮演著什么角色?在地方志中并未查到相關資料,焦漢新的口述訪談給予了筆者新的認識。
訪談材料二:“春節期間,城門附近到處都是敲鑼舞龍舞獅。到二月初二,一些富人會在麗譙樓門口‘放炮’,彩炮頭里會藏有寫著‘兩席酒席’的字條,點燃鞭炮后,誰搶到就能白吃兩席酒席,每次都會有很多人爭先恐后去搶,也有很多人圍著看(搶炮)。”①引文來自焦漢新口述。口述時間:2017年2月5日。
這里所提到的“放炮”,指的是當地居民為慶祝家庭男丁誕生而設宴款待好友。在宣統《高要縣志》中記載了相似風俗:“正月六日,縣花燈于社壇及祖廟日,開燈設宴聚飲日,燈酒至十六日,各攬竹籃置油盞,二向花燈分火日,接燈亦日傳燈。上元觀燈,百戲以花爆相勝,童子擊小鼓相應。”[6]310開燈宴,具有傳宗接代的寓意,盛行于嶺南地區尤其是珠江三角洲地區一帶,時至今日嶺南地區依然有不少地方傳承著這項民俗活動。近十年隨著經濟發展,開燈宴的時間不受限制,不局限于春節前后。

圖1 披云樓舊照,年代不詳
城門作為城墻的實體建筑,是城墻研究的重點之一。萬歷《肇慶府志》等地方志中記載了肇慶古城墻四個城門的名稱,城門的名稱變更大多是在城墻修建或者主政者變更的背景下完成,筆者猜測主持城墻修建工作的官員即為城門的命名者,整理萬歷《肇慶府志》[5]184-185后得出下表(見表2)。

表2 肇慶古城墻城門名稱變更情況
城門名稱在地方志中清晰可見,而城門的建筑外貌鮮有地圖、照片保存,筆者在現存的地方志中暫無發現文字記錄。如果把目光擴大放到城墻整體外貌,馮詠浩認為肇慶古城墻建筑風格發生了三次變化。
訪談材料三:“城墻原是宋式(建筑),到了明代改為明式(建筑),清以后為明式加上清代特色建筑,直至民國該還保留清代(的)模樣。但在民國十三年(1924年)前后四個門樓都拆了,連門洞都填了,四門筑起斜坡以利交通。去年(2017年)發現了一張南門樓西立面照片(圖2),是民國初年拍攝的。去年(2017年)在南門考古現場發現一宋代城門樓石柱礎。現朝天門前放置了我1996年清理斜坡堆土時清理出的疑是宋代素復盆石柱礎十多塊。”①引文來自馮詠浩口述。口述時間:2018年3月3日。

圖2 肇慶古城墻南門甕城
近年,古城墻的考古勘查和發掘工作進入學者視野,2017年先后發掘出南熏門(南門)月城遺址[2]36-37和景星門(西門)遺址[2]75。我們相信隨著肇慶古城墻報告的出版,城門的神秘面紗將會被揭開。
在歷史上,城門不僅是展現古城特色生活的舞臺,也是朝廷政治、經濟運營的舞臺,肇慶古城墻四城門亦是如此。四城門的地理環境決定著四城門功能具有共同點。
就地理環境而言,據萬歷《肇慶府志》記載:“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皇甫渙與知府涂鷁,修筑濠自西門城外繞而北過北門橋至東門城外,謂之外濠,自西門城內起小水通竇過南門街至清軍館后而大謂之上濠;復通竇過塘基頭街下注,其闊差減,謂之下濠,下濠通竇出城接外濠而達于江。”[5]185加之南北本臨江,由此可知四城門附近皆有濠且互通彼此。
古城墻的功能在文獻中可略見一斑。在第一部分,筆者已論證了古城墻的軍事防御功能。再者由于南臨西江的肇慶府飽受水患的威脅,萬歷《肇慶府志》首次記載古城墻的御水功能:“千戶郭純以城南隅濱江,乃用石板河畔高二丈與城址平捍御水患,至今賴焉。”[5]185由此可知,筑墻對古城防洪有著積極作用。
民國年間,梁贊燊將反對拆除城墻的號召寫進了《拆城》一文,文章明確指出城門精湛的防洪功能,他寫道:“城以南瀕江素有水患,西潦歲至。當時城四門皆版筑以御水,城內以盡成澤國,而城宛在中央。是茲城之設,不惟御兵而兼以御水。”[8]每當洪水泛濫時,城外的居民都會到城內避難,人們都喊城墻為“救命墻”,這個美稱至今也在肇慶老一輩中口口相傳,足以彰顯當地百姓對古城墻防洪功能的肯定。
水利工程師李伯益科學地分析了城門在城墻防洪設計中的關鍵地位:“洪水來時,城門兩側水槽卡上枕木(今北門朝天門仍保存著落木的卡槽),關上城門,枕木間隙中再填上黃泥,水就進不來了。”[9]除東門情況不明外,其他城門都發現有民國時建的水閘。
除了共性外,在收集、整理口述材料過程中,筆者發現古城墻其中三個城門的附近區域也有著各自不同的顯著特性。
北門現位于宋城一路與城北路的交匯處。1040年至1043年包拯任端州知州(此時古城墻尚未修筑),任職期間建米倉巷,巷中“豐濟倉”為儲糧之地。1113年鄭敦義改筑磚城。馮詠浩告訴筆者,鄭敦義改筑磚城后,豐濟倉正好位于古城墻北門附近。
訪談材料四:“我推測包拯選址原因,是因為有水道溝通肇慶南北(邊),豐濟倉所在的位置在北門附近。我了解到,有許多南門的漁民把黃沙蜆運輸到北門豐濟倉(在今城內中衙巷與豐濟倉之間)附近加工,豐濟倉附近的路堆積了許多黃沙蜆殼。”①引文來自馮詠浩口述。口述時間:2018年3月3日。
道光《肇慶府志》輿圖(圖3)[10]15證明了歷史上米倉巷確實在北門附近。
《肇慶市志》更是明確寫道:“引豐濟倉前之水通過塘基頭下注入南面澳塘之中。”[11]292這就證明了確實有水渠溝通南北門附近的區域,從而便于糧食運輸。

圖3 道光《肇慶府志》肇慶府城圖
西門現位于城中路與正西路交接處附近。萬歷年間,西門附近的水道曾是官船停靠處。據萬歷《肇慶府志》記載:“自西門石嘴引江水而入者謂之西濠,乃官船避風之所。”[5]185
其次,西門一帶區域是古城內外濠的交匯處。宣統《高要縣志》也曾記載道:“池南臨西江,西南隅至東南隅,三面浚濠。”[6]321城池三面疏通河流后,到了“乾隆六年,郡守曹總修之”[6]321,曹總將內外濠連接起來,亦謂之“外濠舊從西門外遞披云樓后轉東。”[6]321內外濠正是在西門附近的區域完成交接,由此南門江水隨著內濠流經西門繞披云樓(城墻西北端)后轉東門。如此一來,城內百姓用水更為方便,更有益于城內塘基灌溉。
臨江的南門區域無論在防洪功能還是交通運輸功能方面,都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1.防洪功能
崇禎《肇慶府志·水利志》首次記載了1630年因南門防洪石板缺失導致古城泛濫的歷史事件:“庚午適遭水溢,民徙居城上南門,且筑三版。詢之故老,言馬伏波定交趾,筑堤于其國,使交水不為粵患,自是交人恒虞汜濫。后賂粵吏,去石一版,遂以我為壑也。茲雖往事,獨不思所以障之乎?亡羊補牢,未為晚矣。向無特書,為補其缺,作《水利志》。”[12]這則史料告訴我們,南門防洪石板本有四版,曾因粵官員受賄被去一石板,令府城泛濫成災。為了彌補過錯并警示后人重視南門防洪設置,特將此事收錄在《水利志》中。
2.交通運輸功能
口述材料五:“南門在河邊,在交通并不發達時,水路運輸是首要的交通方式,大部分糧草、旅客、甚至戰時的兵馬都是乘船從南門進入,南門承載著運輸的重要責任,南門比較特別的一點是,人是從南城門兩旁開的側門進去的,并非是我們現在所想的從南門正門進去。”②引文來自謝遠謀口述。口述時間:2018年3月1日。
《肇慶市志》寫道:“歷史上,肇慶的交通運輸以水運為主,陸運為輔。元代,創辦了廣州往返肇慶定期班船,稱為‘長河渡’。”[11]243明清時期,作為兩廣總督府所在地,“肇慶逐漸成為溝通粵西山區與珠江三角洲地區水路交通的中心,而且還是兩廣糧食和土特產的轉運站。”[11]243絡繹不絕的航班,正是出現在南門這一區域。民國以后,陸路運輸開始占據主導地位。南門區域的水運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東門位于今睦民路的中點附近,明清時毗鄰行政中心且近水道。道光《肇慶府志》輿圖(圖4)[10]14顯示,兩廣總督箭道就處于東門附近,又曰:“兩廣總督部院,署在府城東門內。”[10]175優越的區位條件使其在功能性活動上獨具一格。據筆者目前所收集到的口頭資料,東門附近的區域主要的功能活動有:戰時警示和物品購置。

圖4 道光《肇慶府志》肇慶府城圖
1.戰時警示功能
訪談材料六:“抗日戰爭時期,城墻東門上會架一個很高的竹架,配有幾條繩索,繩子一頭吊著一個雞籠,日本人一打過來,警報一響起,城墻上就會有人把雞籠掛起來。以前都是平房,我們一看到雞籠掛起來,就會馬上躲起來,當升到第三個雞籠時,(日本人的)飛機就到了,城墻上掛雞籠的人也犧牲了。”①引文來自焦漢新口述。口述時間:2017年2月5日。
《抗戰時期日軍在肇慶主要罪行資料輯要》向我們述說了日軍的滔天罪行:“1937年12月至1944年9月間,日軍飛機先后對肇慶各地進行狂轟濫炸,使肇慶人民遭受巨大損失。……。1944年9月,肇慶地區各縣相繼淪陷。”[13]
戰時警示這一功能存在時間雖短暫,但足以成為日軍侵略者破壞肇慶人民和平生活的錚錚鐵證。所幸,苦難的日子終究有個盡頭,《高要縣志》又云:“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16日,駐肇日軍撤離,肇慶從此光復。”[14]
2.物品購置功能
訪談材料七:“肇慶有街道這一概念是從民國開始,而集市集中在正東路,這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商業街(今二馬路與新街一帶),這里滿足了肇慶人民大部分的購物需求。城墻西門的人也會來到東門這邊采購。西門在民國時也曾有過集市。”②引文來自馮詠浩口述。口述時間:2018年3月3日。
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的《高要縣志》記述了東門的商業繁盛情況:“舊曰東門正街,為商市最繁榮之處”[8]39。物品購置功能在東門附近區域所持續的時長,筆者認為應對照東門附近商圈形成到衰落的時間。20世紀50年代至90年代,東門附近的商業圈逐漸成熟并發展到鼎盛,二馬路與新街成為肇慶商貿集中地。踏入2000年,東門附近的商圈漸漸衰退。
在以往學者的研究中,綜合地方志文獻及考古發現,研究出肇慶古城墻城門的共性功能,諸如軍事防備、防洪,等等。當延伸至城門對附近區域的輻射作用時,通過口述史與文獻對比研究發現,以城門為中心,其附近區域功能則表現出多樣性、獨特性,如戰時警示、物品購置、交通運輸、儲糧功能。在歷史文獻中,我們領略到城墻的政治史,而通過口述史研究,筆者打撈起以城門為代表的肇慶古城墻經濟史、生活史的歷史碎片,進而還原古時城墻活態的歷史面貌。
本文謹遵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方法,對古城墻價值的挖掘聚焦于“人與墻的口述歷史”。在采訪過程中,筆者做好筆錄和音錄,以便古城墻口述資料能夠得到更好的保存、傳播。
口述史是否能準確還原歷史面貌,筆者在文中結合傳統史料重點分析。本文顯示口述史研究能打撈更多有關文物的歷史碎片,這有利于守護“人與墻”共同的記憶,更有利于全面地保護肇慶古城墻。筆者總結出在口述史研究時應考慮以下三方面內容。
1.受訪者記憶的可信度,即“歷史記憶的可靠性”。口述史的受訪者大多有一定年齡,歷史記憶年代久遠,受訪者在回憶時是否會對記憶再加工甚至歪曲,這點尤其值得重點分析,否則錯誤的記憶信息會使研究者走上“彎路”。
2.口述史料的量度,即“有效口述史料的數量”。口述史研究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研究的可變性無法預測。在實踐中,筆者發現如果沒有恰當的引導,受訪者的口述資料會浮于表面,研究者將難以得到有效的口述史料。
3.口述史研究的有效度,即“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所發揮的作用”。筆者深信口述史料與傳統史料相互結合能更全面地保護文化遺產,但進行口述研究時,需要對口述史料的真實性做大量考證。
致謝:特別感謝我的論文指導老師——肇慶學院龔堅副教授,在撰寫過程中,龔老師在學術上給予我極大的幫助。同時,感激本文的三位口述訪談對象——馮詠浩老師、謝遠謀老師和焦漢新先生,在此對各位老師無私的分享表示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