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

白小云

半夜醒來，米蘭感到頭暈，太陽穴里有一個小馬達突突突跳著，她使勁按壓也不能讓它停止顫抖。伸手掀開窗簾一角，遠處高樓也沉睡了，只有零星幾戶人家的燈亮著，像幾顆遙遠微茫的星星。不知道住在那幾顆星星里的人，為什么半夜醒來，又久久沉浸在什么中，她看著遠處幾盞半夜不滅的燈想。醒來后就再也睡不著了，閉上眼睛他就闖進她的思緒里，他們怒氣沖沖地相對。

他們再也不可能繼續下去了，他們的婚姻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騙局——騙自己，他們根本就不合適，道不同不相為謀。想到這里，睡著前熄滅的火焰又被點燃了，她翻身起床，一瘸一拐，屁股疼得厲害?！袄顤|亮，你給我起床！”昨晚入睡前的爭吵也醒了，畫面清晰，怒火迅速燃燒到了頂點，不知道他睡在哪里，她大叫起來。

李東亮沒有睡床，在女兒房間小床邊的地上睡著，蜷縮在瓷磚地板上，什么都沒有蓋。他模模糊糊聽到有人喊他名字，然后聲音越來越清晰，一睜眼，是米蘭叉腰杵在面前。他按亮手機瞇著眼睛一看，才四點多。“你要怎樣，還讓不讓人活了？”他有氣無力問道。

“咱們離婚，不要再拖拖拉拉了！”米蘭斬釘截鐵地說，片刻都等不下去了。

“你要怎么樣嘛？”李東亮醒了，拖長聲調，從地上爬起來，覺得有點冷，哆嗦了一下，看女兒睡得沉沉的，昨夜她哭哭啼啼到很晚才睡著。伸手替女兒把踢開的被子掖好。“發什么神經，自己睡不著，吵得一家人不能安生！”他徹底醒了，昨夜她兇神惡煞的樣子也活回來，在腦海里站著。他推她出去，把女兒房間的門關上，壓低聲音說，“別吵著囡囡，明天還要上課”其實今天已經是明天了。

“不要啰嗦，我發神經好了，你們都是正常的，離婚吧！”米蘭把結婚證往客廳沙發上一甩，這個瀟灑帶恨的動作是無數次中的一次，當年兩人千辛萬苦從民政局把它領出來時絕對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天。

“你自己發神經，不要以為別人也發神經”他說，離婚不是那么簡單的事，“你這么大人了，還要我教嗎，自己想想錯在哪里？”這回他不讓她。從前，追求她、娶到她、生孩子、帶孩子……念她辛苦，念她小他三四歲，他一直讓她。

“啪啪啪”，米蘭竄起來，把所有燈都打開。開一盞小燈，偷偷摸摸干什么？離婚就拿出離婚的樣子來，什么都不要講究了，大家真面目示人！孩子也早晚會曉得她的爸爸媽媽要離婚，她必須知道，是她不爭氣，害得這個家庭分崩離析?！拔义e在哪里？這個問題你應該問問你自己！”她反駁他，看來一場惡戰必不可少，她本不想同他再吵，吵來吵去沒有意思，廢話少說速戰速決即可，誰知他這時候不但不珍惜最后的緣分，還要堅持惡人倒打一耙，教她想想自己有什么錯！她米蘭一心為家，省吃儉用沒有獨自享受過半分錢，她可以拍著胸脯捫心無愧地說我沒錯！

“我沒錯，我沒錯，我沒錯！”一想到對錯，怒火立刻燒得她如同惡魔附身，她一口氣連說十幾句，完全無法剎車了。知道自己現在披頭散發樣子難看，索性撲上撕扯那個說著話似乎又要睡著的男人，渾渾噩噩全然不用心思，這個家過成這樣他有莫大關系，卻還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簡直讓人恨透了！她用力撕他的嘴，揪他的頭發，踢他的背，這種男人根本不配以禮相待?！澳沐e在哪里，你錯在哪里？”她又搖著他連聲質問。

“你瘋了！”他說。一只大手一把鉗住她的兩只手，她立刻像一只被捆住前爪的狗，扭動掙扎用力抬腿踢他，又被他用力一掀用膝蓋把一雙腿按在沙發上，動彈不得。她便張嘴咬他，只恨牙齒不夠尖長。他把她的胳膊向上一提一擰壓在她嘴上，教她的尖牙利齒無處下嘴，三兩下便把她整個人結實地捆壓住了。要講暴力，李東亮的征服力自然在她之上，即便在男人里他算不得強壯，但對付一個女人，還是綽綽有余的。米蘭沒想到李東亮力氣這么大，比昨夜還大，而且絲毫不讓她，不給她撒潑耍狠半點機會?！袄顤|亮你不是東西，你畜生……”她嗚嚕嗚嚕叫著。

昨晚的一幕又上演了。

女兒起床的時候，他們倆已經折騰得沒有力氣說話，怕米蘭亂說話，李東亮不敢下樓去買早餐，匆匆忙忙切了一顆青菜，給女兒炒了一碗蛋炒飯。女兒睡得迷迷糊糊的，眼皮上沾著眼屎，打開復讀機放英語，吃早飯的時候聽英語，這是米蘭的規定，吃飯用嘴用手，耳朵和腦子也不能白白浪費著，哪哪哪兒都是時間，就看你會不會擠，“數學家華羅庚說過做出偉大成就的人都是善于抓住零碎時間的人”。女兒打著哈欠，一邊吃飯，一邊聽課文，頭腦根本還沒清醒，外國話還是外國話。算一算昨晚十二點多才睡著，一共才睡了六個小時不到，怎么能不困？女兒吃飯的時候，李東亮趕緊給女兒擠牙膏、收書包。昨晚因為吵架，作業本、試卷、書散在書桌上都沒有收拾。

“你就慣吧！”看李東亮一會兒廚房、一會兒衛生間、一會兒書房跑進跑出的樣子，米蘭恨得咬牙切齒，女兒都已經沒出息成這樣了，他還護著她，做好人誰不會？把沒出息的貨弄好了才是真本事，他到現在還弄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坝心銈兛薜臅r候！”她強裝抽身事外、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別以為打開英語就是完成任務，那是復讀機在讀，你用心聽了嗎？”心里發誓一萬遍不再管他們父女倆，可又看不下去他倆沒出息的樣子，她忍不住回頭訓女兒?？吹剿康煽诖簦貌蝗菀装聪氯サ幕鹩指Z上來了。隨手抄起柜子上的《弟子規》就扔過去，書買了一堆，看多少遍都不長記性。“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庇涀×四囊痪洌繛樗锩ν馐哪炅?，都白忙活了，對得起誰？

女兒腦袋一縮，躲了過去，眼淚涌上眼眶，啪啪啪掉進碗里，飯也不吃。

“響響，趕緊吃飯，吃完我們走！”李東亮催促女兒，伸手把播放的英語關了。吃飯就吃飯，吵吵鬧鬧的還有什么食欲，抓緊時間也不是這一時半會兒的。

“你媽現在看什么都生氣，別惹她，更年期提前了。”李東亮替米蘭找了個借口，像是一個玩笑，算是緩和女兒和她媽媽的關系。

“啪”，三本書一起砸過來，砸在李東亮的背上，掉在地上。李東亮看都不看，把碗筷收拾進水池里，三下兩下洗好放進櫥柜。不惹她，免得說他們吃個飯都要她伺候。米蘭這次砸的書是《親子時光——陪孩子走過初中三年》、《正面管教》、《哈佛家訓》，順手抽出來的，要把這些書砸光了才好，眼不見為凈。

柜子上一堆教育書籍，《沒有教不好的孩子，只有不會教的父母》、《美國初中生必須學會的社交技能》、《改變孩子，先改變自己》、《真正的蒙氏教育在家庭》……她現在看到這些書就來氣，女兒李響簡直就是書中的反面案例，自己呢，也應該是一個不合格的母親——年過四十，父母成不成功不是全看孩子么？是李東亮和李響聯合起來把她做一個好母親的所有夢想和努力都毀了。

他們才出門，班級群里老師就發短信過來：昨天的數學試卷請家長務必簽字，分析孩子失分原因，錯題訂正在糾錯本上，請家長檢查，今天錯題本上交。短信末了，老師說：孩子優秀的成績來自每一天的不懈努力，感謝家長您耐心的支持幫助，家校配合，共同成長。老師短信里這段附語里一股子有話不能說的意思，拜托你們家長，自己負負責吧，孩子是你自己的，扔給別人啥意思。短信弄得米蘭灰頭土臉。昨天李響把試卷給她，她一看不及格，眼睛里立刻燒起一把火，訓著訓著就把試卷撕了，“考這么差，你怎么有臉拿給我簽字，你把你媽當傻子糊弄??？”她知道要控制情緒，書上說的，家長要始終和顏悅色，給孩子安全感，讓孩子敢于說出心里話，可是李響已經叫她失望到完全放棄理論和理智了。

然后他們夫妻吵架，李響哭哭啼啼趴在用透明膠黏貼起來的試卷上，摸摸索索一個多小時，一道題目也訂正不出來?！澳氵€有臉哭，一道題都不訂正，倒把哭當正事了？”她拎著李響的耳朵罵她?！坝悬c出息行嗎？哭解決不了問題，趕緊行動才是正事，你倒是什么時候能懂事?。俊彼噲D講道理，難受得要把心掏出來放冰箱里涼涼。惡意訓斥的講道理肯定無效，李響又開始壓抑的痛哭。

李東亮一甩手把米蘭拉開說，別訂正了，睡覺吧。他讓女兒休息，然后就是今天早上了。

今天她不但交不出家長簽名的試卷，也交不出訂正的糾錯本。按老師短信最后一句話的邏輯來說，李響成績不優秀，除了她自己沒有每天堅持不懈地努力，也是因為沒有一個耐心配合的家長。米蘭心灰意冷，不敢想象女兒被老師訓斥罰站畏畏縮縮的樣子，心疼已經沒有了，只有懊喪羞愧；也不想給老師發短信打電話解釋——怎么說，說她發火撕了孩子的試卷，說她用戒尺打腫了李響的屁股——十四歲了還打屁股，可這實在是迫不得已呀！

萬念俱灰，她躺在沙發上，想想自己，在父母的教育下考上了大學，沒讓父母像自己這般揪心過，也沒讓父母輔導過作業——他們輔導不了。自己學的是財稅專業，在大學參加各種社團活動，出來自己走動找人，進了事業單位，現在也算單位的一個中層領導。都說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即便李響不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至少也不能比父母還差吧?？墒抢铐?，進入初中后幾次考試下來，成績老穩居班級下游，現在都已經初二了，再沒有起色哪還來得及趕上別人呀？每每想到這，米蘭都急得惡從膽邊生。自己當年可是年年三好學生呀，李東亮也是響當當名牌大學畢業生，這好好的基因都傳哪兒去了！

早上八點多，是老師查作業的時間，果然一會兒老師發短信過來了：家長你好，李響昨晚數學試卷沒有訂正，她說試卷弄丟了，你昨天問過她情況嗎？考試成績我昨天給家長們一對一發過短信，要求家長督查。收到請回復，謝謝。

很明顯批評的意思了，老師覺察出了響響的謊言——她根本不是能從容撒謊、自圓其說的孩子，米蘭絕望了?！安钌募议L”這個身份控制住了她，她不敢面對老師的質問，好像自己就是那個惹老師生氣、讓老師嫌棄的差生。不回復不禮貌，回復吧，又實在無話可說，難道得把昨天家里翻天覆地的情況說給老師聽？

“老師您好，我在外地出差，具體情況麻煩您問李響爸爸，李東亮電話139……，謝謝您！”想來想去，米蘭編了一條客客氣氣的短信發出去，由她爸去解決吧，本來就是他制造出來的問題。攔著她打、攔著她罵，什么都攔著、護著、幫著，活該他去解釋。想想又把老師的短信和自己的回復截屏發給李東亮。

一口氣就是順不過來，這孩子上學后沒讓她省心過啊，心疼得難受。為了實現書上說的陪伴，她多少年出遠門的活動會議都不參加，放學送去補課，周末上興趣班，一心一意地盯著她，沒有半點自己的時間。平時夫妻倆自己舍不得花錢，花在孩子身上卻毫不心疼，這學期開始報了一個英語一對一輔導班，一節課三百多塊錢，她眼皮沒眨一下就付了一百節課，每周兩節課，上一年，只要女兒有收獲，怎樣都值！

手機短信“叮鈴”地響，家長親子教育群里在分享教育心得：“孩子注意力不集中？用對這個方法就夠了！”“要不要給孩子補課？這位媽媽的選擇驚呆眾人！”“今天不逼孩子，明天誰來代他‘受難？”……一連好幾個信誓旦旦的標題，每一條都說到了米蘭的命門上，她好像再次找到了救命稻草，都需要都需要，明知道點開無望，還是忍不住點開?？吹阶詈?，原來這幾條都在推廣宣傳各自的教育培訓機構，一家“學而強教育”、一家“思聰教育”、一家“優勝教育”，強調機構里的老師用新的教學技巧指導孩子輕松學習，聰明的媽媽就選擇它，解放自己解放孩子，“逆襲反超，爭做學霸”，末了是它們大同小異的廣告詞。

米蘭捂著胸口忍住疼痛，掙扎著給領導打了一個電話，生病請假。嚴重的心病啊，沒有力氣做任何事情了，干什么都沒有意義。她從架子上取了一瓶紅酒打開，喝了兩杯，大腦太清醒，和李東亮的新仇舊恨在腦子里翻騰，生活工作重重不如意酒后春筍般生長，腦袋被填滿的東西左右沖擊著脹得緊、刺得疼，索性直接對著瓶子喝，咕咚咕咚灌進肚子，成心要自己醉，一醉解千愁才好??！

二姐發短信過來，問響響簽證辦了嗎。這個暑假二姐計劃去美國游學，機構聯系好了，要提前三個月交錢。同樣都是女兒，二姐家的學霸樣樣閃亮，小學階段就已經鋼琴十級、繪畫素描十級、跆拳道十級、英語四級，文武雙全，潑辣得像只野猴子，從小就是班干部啊、主持人啊，每個寒暑假二姐都帶她去參加海外游學、增長見識。去年底李響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后，米蘭深刻檢討自己，媽媽做得不夠孩子才不優秀，真心實意向有豐富經驗的二姐求教（看看人家孩子活得那個自信樂觀開朗，再看看響響悶頭悶腦，一聲不響），覺得孩子不能只是苦讀，還要見世面，讓她有樂趣。所以過年前她跟二姐說，下個暑假資源共享，帶上她和李響一起走世界。現在二姐短信發來了，米蘭把短信仔細看了好幾遍，沒有回復。二姐早一個月前就問簽證的事，一個月了，自己在干嘛？米蘭想來想去，自己確確實實一心在孩子身上，時間全用來和李響、李東亮吵架了，各種操心把她的智慧、激情、記憶全耗完了，簽證的事忘了個精光。

都要離婚了，還簽證呢！米蘭嘲笑自己。想想真是不服氣啊，二姐夫妻倆都只有大專學歷，養個孩子吧，倒是學霸，萬事不用操心，二姐要知道自己這情況，不知道要心里偷樂成什么樣?！半x婚”這個詞好，像是解藥，是酒，喝下去萬事了結，也是一劑強心針，離婚了就能開啟新的人生，甩脫過去，這不爭氣的孩子不要也罷。她爸稀罕就給她爸，看看他倆能弄出什么結果來，自己開開心心過單身日子，要旅游就旅游要吃喝打扮就吃喝打扮，交三兩個知心閨蜜，天天在外面瘋玩，賺的錢一個人花真是綽綽有余了，日子不知要比現在逍遙多少倍。如果孩子歸自己也行，沒有她爸撐腰，李響乖乖聽她的，學習效率高了成績好了，母女關系和諧了，大家臉上有光，再苦再累日子也比現在強幾百倍。到時候說不準李東亮還要回過頭來求她，為自己不信她的話懊悔萬分。米蘭躺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這樣那樣地想著想著，覺得不那么煩惱了，腦子里的風火輪熄火慢下來，轉不到煩心事上去了。二姐家閃亮的女兒逐漸消失了，二姐那教育家般的假謙虛真得意的笑臉消失了，說她神經病的李東亮消失了。昨晚她和李東亮打了一架，他拿她打女兒的戒尺打她，奇恥大辱啊，現在這不可磨滅的恥辱也快消失了。

放輕松，仍由它們消失，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自己如初生嬰兒來到世界，啥都不明白，啥都不去想。閉上眼睛，眼淚卻流出來了，所有的前塵往事、前因后果模模糊糊糅合在一起，變成一股莫名難辨的洶涌委屈，沖破了被酒精稀釋的意志閘門，她躺在沙發上放聲痛哭。

哭了一陣，她睜開眼睛看看四周，安靜的屋子里只有她一個，桌上的酒杯酒瓶提醒她一個多小時前這家女主人的瘋狂。心里的委屈好些了，像激流沖過一個窄地后、拐彎到了一個開闊處，寬松舒暢了一些。又反倒有些留戀剛才的痛哭，要哭得再徹底一些才好，讓峽谷兩岸徹底潰堤。她搖搖晃晃起來，找遙控器開電視機。毫不夸張地說，自從有了孩子，這十多年她沒有好好看過電視，先是因為保護孩子眼睛，后是因為怕孩子迷上電視養成不良習慣、受到不良影響，再后來電影電視劇根本都不看了，太費時間，現在每天陪孩子看新聞了解天下大小事，一看完就關電視，陪孩子爭分奪秒地學習。

她任性地選臺、選電視劇、選電影，像點菜一樣一個輪著一個翻頁面，奢侈地享受此刻選擇的自由。各式各樣的搞笑娛樂節目，裹腳布一樣又長又臭的愛情韓劇，玄幻恐怖喜劇悲劇商業文藝電影，沒有規則沒有標準，平時什么不能看的就看什么，到處都是“可以”。按了半天，她停在一部電影上——實在是選累了，著急使用如此闊綽的自由，一時半會兒卻不會使用了，她想不出來自己到底想看什么、從前愛看什么。什么電影都一樣吧，極旱的土地，滴水都能解渴，隨便命運安排她看什么，都舒服解愁。再開一瓶酒，這回要從容一點，一邊看一邊喝酒。她看電視機屏幕反光里的女人，向自己舉杯道“干杯”。

她當然愛他，從前她多么喜歡看他睡著的樣子，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他，眼皮、額頭、鼻子、嘴唇哪里都看不夠，他沉沉的呼吸聲也是聽不夠的。經常半夜里，專等他睡著了看他，不滿足看的時候還要摸他，一遍又一遍，他的皮膚仿佛有一種磁力吸引她去觸碰，那時他們還沒有李響。

她想起昨晚他用戒尺打她，他攔腰把她抱在腿上。雖然在這之前他們倆已經吵了很久，推來搡去的，她欺負他嘴巴慢，也仗著自己年齡小，要他向她低頭服個軟，承認在教育李響的問題上她是對的，李響變成差生是他的錯。可是他一句退讓的話都不說，他連李響是差生都不肯承認。他發火了，她仍然以為他在開玩笑，怒氣也許是真的，像年輕的時候一樣，吵得急了，他就用嘴堵她的嘴，吸住她的舌頭不讓她說話，抱住她的頭不讓她掙扎。親吻像一種勸說和調情，總能挽救懸崖上的人，讓他們忘了吵架。可是戒尺重重落在她屁股上，她尖叫起來，像是被人殺也像要殺人，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她叫得絕望了，知道他是真心要打她，不開半點玩笑，打她之前，他還關好了女兒房間的門。

“好好想想，你錯在哪里！”他一邊打一邊訓她，也有點瘋了。他太心疼女兒，女兒越來越不自信，在他看來一大半原因在米蘭，總是責怪，從起床開始，到上床結束，沒有一刻是滿意的。也不想想誰還滿意她了？每日滿腹牢騷，別人的錯、別人的錯，人家的好、人家的好。

“我錯在想做一個好媽媽！”她哭喊著，說得無比悲壯。

怎么這些丟臉的事又被想起來了，她懷疑坐著看電視使酒精從腦袋往下跑，于是歪歪斜斜想躺下，腳輕飄飄地一滑，摔在地上，冰涼的地板貼著她滾燙的身體，剛好還挺舒服。身體好像一個裝酒的容器，躺下后酒精流淌到了頂部，為暈又加了一把力，可以想不起各種丟臉的事，李響讓她丟臉，李東亮讓她丟臉。

李東亮接到米蘭的短信，給老師打了電話，實話實說孩子昨晚被打了一頓，試卷也給撕了，哭哭啼啼沒法訂正。他把打孩子、撕試卷的事情攬在自己身上，慚愧得很。老師倒也不感到意外，承認打在某些情況下的重要性，但是李響性格膽小內向，還是要少打為好，孩子也大了，都已經發育了，要面子，打是要傷自尊心的呀！她在電話里和顏悅色地說，并沒有半點李東亮事先猜想的怒氣和責備。他倒不好意思起來，求教了求教了，我們沒有做好父母，讓老師見笑！對著這么一個通情達理的老師，他比沒打電話之前更加覺得對不住老師。老師說的每一句話都和他的意見相同，可見老師也是理解孩子的，發成績給家長、查作業追問，不過是老師有責任心的一種表現，孩子成績不好有很復雜的原因嘛！

老師客氣的態度放松了李東亮的緊張，對他們家對孩子大打出手的不奇怪減輕了他的罪惡感，這樣的情況看來不少，使用這樣方式的家庭大有人在，到處都是為孩子憂心的家庭，他獲得了安慰。放心了，老師自然是喜歡好學生的，家長自己也喜歡好學生不是嗎？但老師沒有歧視響響的意思啊，李響今天上課至少不會被罰站，老師知道她的父母是努力的，甚至她自己就是努力的。李東亮感謝老師寬容，老師的聲音聽起來和他們是同一輩人，孩子多大了、學習怎么樣，老師溫暖的安慰一定是出自已有的經驗，她知道培養一個孩子的不易、家長的滿把辛酸淚。

掛了電話，李東亮松了一口氣。

昨晚米蘭要打響響，他護著不讓，“好好說話！”他要求米蘭，什么“腦子進水進漿糊的”，做媽媽的怒不擇詞，這都把孩子罵傻了。米蘭把桌子拍得砰砰響，從不聽話、沒出息、不孝順開始訓，說到自己的沒面子沒希望，眼里含著眼淚，氣頭上三下兩下把試卷撕了。響響一受驚嚇，嗚嗚哭起來，躲在李東亮后面不肯出來，一雙淚眼里全是恐懼。李東亮倒不是有心護響響，也不想當孩子的面不把米蘭的話當圣旨，可是米蘭把響響從他身后硬拽出來后，按倒床上打屁股，手起尺落，瘋了一樣，也不掌握個輕重，響響憋不住疼得呀呀叫，米蘭竟然用枕頭捂住她的嘴。他們夫妻倆這才激烈爭吵起來，枕頭捂嘴這不是鬧著玩的。這親媽當得也太心狠手辣了。

米蘭倔，他知道。這恨鐵不成鋼說到頭還是期望太高，每付出一點，都盼著有收獲，都要把良苦用心和真誠付出不斷復讀給孩子聽，李東亮和米蘭為這都吵過不知道幾百次了，互相說服不了。說急了，米蘭就給響響扣“不孝順、白眼狼”的大帽子，事后想想，也知道說過了，可是已經沒用了。響響已經同意了她媽所有觀點，“不孝順的笨蛋”、“繡花枕頭一包草”，想從她腦子里摳出來都不可能了。

“你不好好學習，我們將來還指望你什么？”米蘭說，“現在吃苦，將來人生才能不吃苦”。講得有道理。

“孩子努力了，記不住不會做慢慢來嘛，現在的書本知識點比我們那時候可深多了，換你背你也不行啊！”他跟她商量，勸她。私下里想想，怎么可能每個孩子都是第一名，總要有人排在后面的?！安灰隽耍呀浭c了，趕緊進房睡覺吧！”夫妻倆要爭吵辯論，他趕響響入房，打著哈欠滿臉害怕和愧疚的孩子，從座位上站起來還不忘看媽媽的臉色，見媽媽沒有再揮舞戒尺才躲躲閃閃地去自己房間，真叫他心疼。

替孩子關上門，他跟米蘭說心里話，“孩子如果確實不是學習的料，確實有點笨，我們也就這么一個孩子，大不了以后我養她”。雖然不承認自家孩子比別人家的笨，但是退一萬步說如果笨是事實，也要面對呀。那些生出來就有身體殘疾、智力殘疾的孩子，父母不還是要把日子過下去，和那些家長的痛苦相比，我們要高興才對，孩子聰明能干，有足夠的理解能力，品德沒有問題，不是學霸也是一個正常的人啊。膽小，是有點膽小，對一個女孩子來說，膽小是美德啊，至少她不給你鬧事啊。你看看那些整天打架斗毆、逃學打游戲泡酒吧的，換給你，你都要急得活不下去。人家父母不但好好活著，說不定還活得神氣活現的。他寬慰她。

“你養她，你養她，你以為你是誰，賺那幾個錢你能養她一輩子？就是你把她寵得沒出息不獨立，她的日子長得很，得靠她自己過?！泵滋m說得有道理，她看過太多教育理論書籍，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句是無理的。李東亮反駁不了，她根本不能放下對孩子過分的期望?！皯{什么響響和那些最差的比？女兒這樣不求上進，就是你這種思想影響的！”她反扣他一頂帽子。

“你看看我二姐，同樣是嫁人生女兒，日子過得每天都是揚眉吐氣”……生活遍布令她絕望的不滿意，押在孩子前程和男人婚姻上的賭注都顯示出失敗的征兆。別人家的媽媽們，上完班還有力氣化妝逛街購物，還能去健身室里曬長期健美的身影，還能周末帶著孩子做可愛的蛋糕烘焙，還能赤腳站在沙灘上穿著漫天飛舞的吊帶長裙露出少女般的笑容，盡顯溫柔女人愛心媽媽的幸福。而她似乎光帶一個孩子就已經精疲力竭，生活給滿懷希望的她兜頭一盆冷水，白日里的傲氣白領在深夜露出不堪的衰痕。越想越生氣、越想越悲傷，根本不想控制自己，潑婦就潑婦，她撲上去打李東亮。“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到底是誰害了他們的幸福生活，李東亮不知道，肯定不是自己，他認真工作生活，努力做一個好爸爸好丈夫，但生活似乎并不愿意簡單地認可他。“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多少年前，米蘭眾多的追求者里不乏有財力有地位的，這種帶著抱怨的話她不是第一次說起，但這一次特別刺耳。他的手被神秘的力量控制了，撿起地上的戒尺，把瘋女人按在自己腿上。

給女兒補課？她的空余時間排滿了課，米蘭不惜血本地在她身上花錢。李東亮不想給不堪負重的女兒身上再壓一根稻草?！案静恍枰a那么多課，越上越差，投入與產出不成正比，你算算！”他否定她的策略?！把a都上不去，不補會更差，你就光會算成本！”她的反駁他無力反駁，她明知他不是計較錢的事。

離婚嗎？李東亮不愿意，無論冷靜還是沖動時，他都不否認米蘭是個好女人，她對家庭專注，說實話也是算得上好耐心了。發瘋是這兩年的事，女兒六年級升初中，分數考得不好被分到了慢班，這是一次刺激。慢就是笨的意思嘛，米蘭哪能承認？進了慢班考試名次還持續后退，這是第二次刺激。從前叫媽媽得意的女兒一去不復返了，三四年級的時候她還經?？荚诎嗉壡懊妫€能背出許多別人不會的古詩，還能寫幾篇讓老師當范文的作文，媽媽還能從女兒偶爾的出色里看出未來閃閃發光的可能?！皨寢尩饶汩L大”，每當孩子失敗、失落，她這樣好脾氣地安慰孩子，也安慰自己。但現在，她不再說這句話，“還有四年你就要參加高考了，四年，你再不趕上去，就來不及啦！”她現在掛在嘴上的話是這句，讓人痛徹心扉、焦頭爛額的一句話。誰家孩子在學奧數，誰家孩子在英語考級，誰家孩子每天刷幾套題卷，從牛娃群里源源不斷獲悉的秘密刺激著她，她往往在前一句話后羅列一堆別人家孩子的優秀案例，表示就是現在立馬行動，趕上也堪憂了，她被一個無處不在的快馬加鞭的群體催促壓迫著。但無論如何，米蘭是個好女人，即便他們吵架打架，李東亮還是這樣判斷。等女兒長大成人，他們還是要過兩個人的生活，米蘭是適合的。

可是誰來救救他們的現在，這日子已經日漸喪失幸福。

李東亮想起一個女同事，女同事曾經和現在的米蘭一樣是個瘋媽媽，逢人就講自己的煩惱悲傷，講孩子哪里不行，哪兒不乖，哪兒落后，哪兒差勁，總之沒有半點希望?，F在倒好久不見她發瘋了，也不再每天嘮叨，反倒身材豐滿容光煥發了。他從前不愿意和單位婦女們談家長里短、婆婆媽媽的事情，這回他想找她聊聊，耐下心來聽聽她的心路歷程，相信一只從陷阱里脫身的小獸的智慧。

李東亮去學校接了女兒放學，回到家推開門一看，嚇了一跳，以為米蘭死了，她躺在血泊中?；琶Χňσ豢?，她身旁滾著酒瓶子，半瓶紅酒灑了一地，染紅了她的白睡衣，滿屋子刺鼻漚餿的酒味，她昏睡在嘔吐物里，聽到開門聲側了一下腦袋，沒睜眼睛。

沙發上躺著撕開的結婚證書，半本在這頭、半本在那頭，他們倆在半本的同一處笑著，“看鏡頭，笑！一輩子患難與共、甜蜜幸福！”他們下定決心在一起，在民政局領證時，拍照的阿姨這樣說，在他們咧嘴的一瞬間，咔嚓！

女兒看見媽媽這樣，嗚嗚嗚地哭了起來，她感到害怕和深深自責。李東亮摟住了女兒，“沒事沒事，媽媽喝醉了而已”。送女兒先進房間，再委屈害怕還能哭出聲流出淚來，這是現在響響最大的開朗了，這讓李東亮欣慰，覺得女兒還是女兒，還正常還健康。這地上躺著的，是另一個沒長大的女兒，昨天他打她，她嚎啕大哭，堅決嘴硬不認錯。認什么錯？其實李東亮也說不清。知道她一定委屈得厲害，她那么要強，無論生活還是工作都追求一個人前體面，堅信付出才有收獲，這也都是正常的吧？女同事的大眼睛撲閃在眼前，拋開瘋媽媽臃腫的情緒不說，她倒是一個善解人意、心靈通透的女人。

米蘭的手機響了，米蘭一動不動躺著，舍不得從剛剛進入的好夢里出來，她有了一個全新的孩子，她正從頭教起，吃奶、學走路、學說話，她也回到了過去，年輕貌美身強力壯。她好耐心地帶領她避開所有暗礁，看她一路過關斬將、小手揮舞、享受成功，她和夢中的丈夫幸福地擁抱在一起，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李東亮拾起地上米蘭的手機，二姐的三個未接電話?！笆罴倜绹螌W還去嗎，速回復！”二姐兩個多小時前的短信。

“不去！”李東亮果斷地替米蘭回復她。很久以前，他們牽著響響的手漫步在春風秋風里，枝頭上長著新綠，腳下是未及清掃的落葉。時光悠長，夠孩子長成孩子，夠爸爸媽媽長成爸爸媽媽。

女同事撲閃的大眼睛里，滿是那時清晨的露水。

李東亮收拾好地板，替醉在夢中拒絕出來的米蘭脫去浸泡了紅酒污物的衣服。她笨重地東倒西歪，任他擺布，兩個胳膊被拉著舉起來時，像一個心悅誠服、繳械投降的頑皮孩子。他扯著兩只袖管用力往外一拉，撲通一下一個干凈的米蘭從酸臭的大布袋里掉了出來。

有時候，他們都是被裝在口袋里的獵物，被那不知道的誰捕獲了。李東亮想。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