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往在探討馬克思哲學的實踐觀點時,實踐觀點的認識論意義這一重要維度沒有獲得應有的重視。實踐觀點具有十分重要的認識論意蘊,它開辟了認識論的新視野,推動了認識論范式的重大變革。實踐觀點的認識論意義首先體現在它實現了對近代認識論“主體自我中心困境”的超越,為認識論奠定了堅實的現實根基。實踐觀點的認識論意義更進一步體現在它把認識論與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內在統一起來,結束了認識論的思辨形態,確立了認識論的嶄新的存在樣式,即作為人和社會自我認識和自我理解的歷史認識論。最后,它使得認識論在理論功能上超越了近代認識論的狹隘性與抽象性,通過對人類認識的前提性批判,馬克思哲學的認識論體現出鮮明的人文解放旨趣。
〔關鍵詞〕實踐;認識論;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主體中心困境
〔中圖分類號〕B0-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8)03-0001-07
〔作者簡介〕賀來,吉林大學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社會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吉林長春130012。
近年來,人們對于馬克思哲學的實踐觀點在本體論、歷史觀、價值論、辯證法等各方面所具有的理論內涵和思想意義進行了不少探討,這對于推動哲學觀念變革、深化對馬克思哲學理論性質和內涵的理解產生了重要影響。但與此不相稱的是,實踐觀點在認識論方面的重要意義卻沒有獲得應有的重視。事實上,實踐觀點在哲學史上的重大變革意義在認識論領域同樣有著十分重要的體現,它推動了認識論基本范式的重大轉換,開辟了認識論的新視野,對此進行深入探討,不僅對于推動認識論研究,而且對于深化全部馬克思哲學的研究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實踐觀點與“主體自我中心困境”的超越
實踐觀點的認識論意義首先體現在于,它自覺把實踐活動理解為人本源性的存在方式,并由此實現了對近代認識論的“主體自我中心困境”的超越。
“主體自我中心困境”是近代認識論的理論前提所必然引發的哲學困境。黑格爾曾對近代認識論的理論前提做過這樣的揭示:“近代哲學的原則并不是淳樸的思維,而是面對著思維與自然的對立”〔1〕,近代哲學的“全部興趣僅僅在于和解這一對立,把握住最高的和解,也就是說,把握住最抽象的兩極之間的和解。這種最高的分裂,就是思維與存在的對立,一種最抽象的對立;要掌握的就是思維與存在的和解”。〔2〕這即是說,近代哲學之超出古代哲學,就在于它不再無反思地來“直接斷言”“存在”,而是“意識到了思維與存在的對立”,意識到了“必須通過思維去克服這一對立,這就意味著把握統一”。〔3〕正是在此意義上,哈貝馬斯指出,近代認識論實質上是一種把“意識哲學”作為第一哲學的新型形而上學。這一新型形而上學的根本任務就是要在“意識哲學”的層面上解決“思維”與“存在”關系這一重大矛盾。
以“思維”與“存在”的二元對立為前提,從主觀性的“思維”出發,尋求“思維”與“存在”的統一,這必然要求近代哲學回應和解決這樣一個重大課題:如何從主觀思維和意識出發,證明外部世界的存在?對這一重大課題,海德格爾曾這樣表述道:“這個進行認識的主體怎么從他的內在‘范圍出來并進入‘一個不同的外在的范圍?認識究竟怎么能有一個對象?必須怎樣設想這個對象才能使主體最終認識這個對象而且不必冒躍入另一個范圍之險?”〔4〕
面對這一課題,近代認識論陷入了無法克服的深刻困境。與古典形而上學不同,近代認識論不再把“思維與存在”的統一性作為不自覺的前提,而是試圖實現對古典形而上學的根本性翻轉,從人的意識和思維出發把握存在,然而,正如海德格爾所指出的那樣,當它這樣提出問題時,“它的立足點是在主體之中的,是在‘我之內的”〔5〕,以此為出發點,一切“存在”只有被意識所把握,或者說只有被納入人的意識領域,才能被人所認識,“某物”總是進入人的意識領域為人所認識到的“某物”,認識的對象一開始便是“意識對象”。這意味著,“存在”實質上是“意識”中的“存在”,是人的思維和意識所建構的對象。按照這一邏輯,所謂思維與存在的統一不過是思維的自我同一,而不是思維和與之相異的“存在”的統一。當貝克萊說“存在就是被感知”,當康德論證時間和空間是意識的先天直觀形式而非“存在”本身的存在形式時,正深刻地體現了這一邏輯。
可見,近代認識論哲學以思維與存在、主觀與客觀的二元對立為前提,把“思維主體”作為“思維”與“存在”統一的根據,由此必然使“存在”成為“主觀意識”的“內在”對象。在此條件下,“外部世界”問題是不可能得到切實的證明的。海德格爾把這稱為“哲學的恥辱”,并指出:“‘哲學的恥辱不在于至今尚未完成這個證明,而在于人們還一而再再而三地期待著、嘗試著這樣的證明”。〔6〕這就是近代認識論的“主體自我中心困境”,它充分暴露了近代認識論哲學范式的根本缺陷,表明近代認識論是一種無根的、抽象的認識論。如何超越這一困境,成為哲學史上的重大課題。
馬克思實踐觀點的認識論意義首先就體現于它在一個新的理論基礎上,為克服了“主體自我中心困境”開辟了全新的理論視野。
從實踐觀點出發,近代認識論哲學的“主體自我中心困境”的根源得到了深刻的揭示:把認識活動從構成其本源性根基的實踐活動中脫離開來,使之成為一個獨立自足的領域,必然導致這一深層困境。在馬克思看來,認識活動是根植和內在于實踐活動的內在環節,這不僅是說,實踐活動是認識活動的基礎,因為當這樣表述時,仍然是把“實踐活動”與“認識活動”當成彼此外在、性質不同的兩種活動,而是彰顯了這樣一種深刻的洞見:實踐活動作為人本源性的生存活動,對于人的全部生活和活動具有“總體性”和“統率性”的基礎性作用,人的認識并非實踐之外獨立的活動形式,而是內在于實踐活動并始終受實踐活動所規定的派生性活動,對此,馬克思論述道:“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動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區別開來。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動。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他具有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這不是人與之直接融為一體的那種規定性。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7〕,這即是說,“意識”是人的生命活動,即實踐活動的內在規定,它與實踐活動不是“外在”的關系,而是實踐活動這一“總體性”活動須臾不可分離的“內涵性”向度。海德格爾曾從此在的“在世”結構出發,批評以往哲學把認識理解為“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一種外在關系,“漏過了認識主體的存在方式問題”,并認為“認識是此在在世的一種樣式”〔8〕,當馬克思哲學以實踐觀點為根據理解人的認識活動時,它更加深刻地洞察到:近代認識論的根本錯誤在于遺忘了實踐活動這一人本源性的存在方式,強調只有從實踐活動這一基底的“在世”方式入手,認識才能獲得自身堅實的根基。
把認識活動把握為實踐活動的內在環節,認識論的一系列前提性問題都將發生根本的范式轉換,近代認識論的“主體自我中心困境”在這種轉換中將得到根本性的超越。
首先,在實踐觀點的視野里,認識主體不再是近代認識論所理解的抽象的“我思主體”,相反,它強調人只有作為“實踐主體”才可能成為現實的“認識主體”,或者說,只有“實踐主體”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認識主體”。從實踐觀點出發,從來不存在先驗的“我思主體”,相反,認識主體是人的實踐活動的歷史中形成和發展的結果。馬克思認為:“不僅五官感覺,而且連所謂精神感覺、實踐感覺(意志、愛等等),一句話,人的感覺、感覺的人性,都是由于它的對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產生出來的。五官感覺的形成是迄今為止全部世界歷史的產物”〔9〕,因此,認識主體不是先驗的、實踐活動之外的抽象存在物,而是在實踐活動中生成的“現實的人”。現實的認識主體首先具有“歷史性”,在我們進行認識之前,實踐活動所形成的生活方式、歷史傳統、文化習俗、觀念積淀等等就已經構成我們認識活動成為可能的基本條件和背景。其次,現實的認識主體是“社會性”,“社會性”是實踐活動的根本特性,內在于實踐活動的認識活動必然也具有社會性的品格,馬克思指出:“當我從事科學之類的活動,即從事一種我只在很少情況下才能同別人進行直接聯系的活動的時候,我也是社會的,因為我是作為人活動的。不僅我的活動所需的材料——甚至思想家用來進行活動的語言——是作為社會的產品給予我的,而且我本身的存在是社會的活動;因此,我從自身所做出的東西,是我從自身為社會做出的,并且意識到我自己是社會存在物”。〔10〕在此意義上,近代認識論所懸設的脫離歷史和社會的“我思主體”不過是一個非現實的虛構。
同時,從實踐觀點出發,認識的對象也不再是近代哲學所理解的是非歷史的、現成的抽象客體,而是在實踐活動中所形成的歷史性的、具體的對象。在《關于費爾巴哈提綱》第一條,馬克思說道:“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因此,結果竟是這樣,和唯物主義相反,唯心主義卻把能動的方面發展了,但只是抽象地發展了,因為唯心主義當然是不知道現實的、感性的活動本身的”〔11〕,而把現實當作感性的實踐活動去理解,也就是要自覺地意識到:人的認識對象“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甚至連最簡單的‘感性確定性的對象也只是由于社會發展、由于工業和商業交往才提供給他的”〔12〕,因此,人們的認識活動的對象并非與抽象的“我思主體”相對立的“現成存在者”,而是已經進入社會歷史領域的,打上人的實踐活動烙印的社會歷史性存在。
對“認識主體”和“認識客體”的上述理解,意味著馬克思哲學在人與世界關系問題上,完全超越了“思維”與“存在”關系問題上抽象二元對立的理解模式,而是把人與世界理解為在實踐活動中的否定性統一性關系,二者處于能動的相互規定和相互作用之中。一方面,實踐活動是一種“主觀見之于客觀”的對象化活動,人的主觀目的性通過實踐活動在自然界中被對象化,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種“客觀向主觀”生成的活動,自然界在實踐活動中轉化為人的“無機身體”,使之成為人的現實生活世界的內在環節。這即是說,實踐活動揚棄了主觀性與客觀性各自的片面性,實現了這兩個方面的統一。正是在此意義上,馬克思說道:“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唯靈主義和唯物主義、活動和受動,只是在社會狀態中才失去它們彼此間的對立,從而失去它們作為這樣的對立面的存在;我們看到,理論對立本身的解決,只有通過實踐的方式,才是可能的”。〔13〕這即是說,從實踐觀點出發,“外部世界”的實在性已成為實踐活動的內在規定,這不是一個理論上進行“論證”的問題,而是一個已經內在地包含在實踐活動中并由實踐活動所現實地證明了的問題。馬克思強調道:“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于思維——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實性或非現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14〕這意味著,從實踐觀點的視角看,“主體自我中心困境”是一種由“理論優先”思維方式虛構出來的“經院哲學”問題,是“在想象中脫離生活的性質和根源的哲學意識”。從理論優先的思想禁錮中解放出來,確立“實踐優先”的觀點,近代認識論深陷其中的“主體自我中心困境”被消解了,主觀與客觀、思維與存在的內在統一成為人的生存實踐活動的“題中應有之義”。
可見,把認識把握為人本源性的、現實的實踐活動的內在規定,使認識論擺脫了抽象性和無根性,克服了“主體自我中心”這一深層理論困境,充分體現了馬克思哲學實踐觀點所具有的認識論意義。
二、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與認識論的三者一致:認識論的嶄新存在樣式
實踐觀點的認識論意義更進一步體現在它把認識論與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內在統一起來,結束了認識論的思辨形態,確立了認識論的嶄新的存在樣式,即作為人和社會自我認識和自我理解的歷史認識論。
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發展史上,列寧曾對認識論有過有一段著名的論述:“雖說馬克思沒有遺留下‘邏輯(大寫字母的),但他遺留下《資本論》的邏輯,……在《資本論》中,唯物主義的邏輯、辯證法和認識論(不必要三個詞,它們是同一個東西)都應用于同一門科學,而唯物主義則從黑格爾那里吸取了全部有價值的東西并發展了這些有價值的東西”〔15〕,在此,列寧指出,馬克思哲學的認識論具有特殊的存在樣式,它與作為馬克思哲學中的其他兩個重要維度,即“唯物主義的邏輯”與“辯證法”具有內在的一致性,這改變了以往的認識論與其他二者相互割裂的弊病,實現了認識論的重要變革。
然而,以往人們在闡發列寧上述論述的時候,常常脫離馬克思的實踐觀點,局限于近代認識論的框架,在抽象認識論的水準上理解上述“三者一致”的原則,結果使得它所具有的重要意義被深深掩蔽起來而不能得到充分的顯現。
我們認為,列寧所說的“唯物主義的邏輯”應被理解為馬克思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所指的應是馬克思的歷史辯證法,“認識論”與這二者的一致,意味著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辯證法同時就是馬克思哲學的認識論,或者說,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辯證法本身就具有認識論的意義。
認識論與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的“三者一致”,基于它們共同的主題,即如何理解和把握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對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認識,是傳統認識論所忽視和難以解決的重大問題。這一問題的困難,源于這一認識對象的特殊性。馬克思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揭示了人及其歷史發展所具有的這種特殊性質,而歷史辯證法則為把握這種特殊性質提供了與之相應的思維方式,正是在歷史唯物主義與歷史辯證法的這種內在統一中,馬克思哲學的認識論意蘊得到了充分的彰顯。
對人特殊的生存和發展方式的自覺揭示,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重大主題,正是在此意義上,恩格斯把歷史唯物主義規定為“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16〕在它看來,人與其他存在物的根本區別在于,他是通過自己的實踐活動生成自身并形成屬于自己的歷史,對此,馬克思說道:“可以根據意識、宗教或隨便別的什么來區別人和動物。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17〕,“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也就怎樣。因此,他們是什么樣的,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跟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怎樣生產一致,因此,個人是什么樣的,這取決于他們進行生產的物質條件”〔18〕,這意味著,人不是如自然物一般的受純粹的機械因果必然性支配的“現成存在者”,而是稟賦“自由本性”的、自我創造的存在物,他不是如自然物一樣被動地接受大自然所規定的一切,而是通過實踐活動創造屬于自己的生活世界。正是因為人的這種自由的、自我超越和自我否定的生存特性,人才會具有真正的“歷史性”。
歷史唯物主義把實踐活動理解為人本源性的生存方式及其歷史性的基礎,彰顯了人的現實生活世界多重矛盾的否定性統一本質。實踐活動作為人的感性對象化活動,既是分化自然,也是統一自然的活動。實踐活動這種雙重關系和雙重性質決定了人的現實生活世界的矛盾性質。人的現實世界既不是單純的自然界,只有通過實踐活動,“自然界”才能轉化為人的“無機身體”,成為人的現實生活世界的現實內容,同樣,人的現實生活世界也不是單純的觀念世界,觀念世界同樣只是體現著人的意志、目的和理想的主觀世界,只有通過實踐活動,它才能擺脫其主觀性,獲得直接的現實性。因此,人的現實生活世界是一個由人的實踐活動所創造的由各種矛盾關系所構成的雙重性矛盾世界,自然性與觀念性、因果性與目的性、必然性與自由性,等等,這些彼此矛盾的因素和力量否定性地統一在一起,構成人的現實世界的復雜性和豐富性面貌。
歷史唯物主義把實踐活動理解為人的本源性存在方式,揭示了人的生存發展的社會性和歷史性品格。人的實踐活動不是“魯濱遜式的孤獨個體”,相反,“在社會中生產的個人,——因而這些個人的一定社會性質的生產,當然是出發點”〔19〕,歷史唯物主義對人的實踐性生存在方式的自覺,同時也是對人的社會存在本性的自覺。人作為社會性的存在物,意味著其生存發展不可避免地受制于它所處的社會關系的性質,不斷超越和否定舊的社會關系的束縛,創造與人的生存發展相適應的新型社會關系,構成人的生存發展的歷史性的最集中的表現。
歷史唯物主義所揭示的上述現實的人及其特殊存在和發展方式,實證科學的認識方法是難以把握的。實證科學遵循著形式邏輯的同一律、排中律和不矛盾律,代表著一種非此即彼的知性化思維,正如恩格斯指出的:“他們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中思維,他們的說法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鬼話”〔20〕;同時,它要把歷史發展中的變化和差異消解掉,尋求超時間和超歷史的普遍規定性,因而代表著一種“非歷史性的思維”;而且,實證科學還代表著一種“肯定性思維”,它把認識對象當成現成的事實接受下來,去尋求對其“如實”的、“客觀”的把握。無可否認,實證科學的這種認識方式“在相當廣泛的、各依對象性質而大小不同的領域中是合理的”〔21〕,但是,對于上述稟賦自由本性、矛盾本性、社會歷史本性等特殊品格的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如果運用實證科學的認識邏輯,就將遇到“驚人的變故”。
正是在此問題上,辯證法體現出其特殊的認識論意義,歷史唯物主義、辯證法與認識論的三者一致的原則也因此呈現出其完整的內涵。
與實證科學非此即彼的知性化認識邏輯不同,辯證法要求把“矛盾”置于核心地位。在馬克思之前,黑格爾把“矛盾”視為精神的本性,認為“自己二元化自己,自己乖離自己,自己發現自己,自己回復自己”〔22〕的這種“對立統一”性質是精神活動的根本品性。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實質是以一種邏輯的、思辨的抽象化方式表達了人的生命活動的矛盾性以及在矛盾運動中自我創造和自我超越性質。馬克思揚棄了黑格爾對于“矛盾”原則理解的神秘性,把辯證法思維方式奠基于人本源性的生命存在和活動方式,從而使人生命存在的“矛盾”本性獲得了理論自覺。
與實證科學非歷史性的認識邏輯不同,辯證法卻恰恰是以“巨大的歷史感”為根本特征的,它“徹底否定了關于人的思維和行動的結果具有最終性質的看法”〔23〕,認為“歷史同認識一樣,永遠不會在人類的一種完美的理想狀態中最終結束,完美的社會、完美的‘國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東西,相反,一切依次更替的歷史狀態都只是人類社會從低級到高級的無窮進程的暫時階段”。〔24〕正是在此意義上,馬克思強調,他只有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原則是辯證思維的重要原則。
與實證科學“肯定性”的認識邏輯不同,辯證思維把“自我否定”視為自身的重要認識原則。馬克思明確說道:“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25〕,并認為黑格爾辯證法所留下的最重要的遺產是“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辯證法”。“否定性”是辯證法的重要思維特質。
辯證法所體現的上述認識特征,正是與歷史唯物主義所揭示的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所呈現的特點相適應的,可以說,辯證法提供了一種符合人的生存發展本性的認識邏輯。列寧曾提出過“辯證法也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26〕的著名論斷,只有從上述辯證法特殊的認識邏輯與人特殊的生存發展邏輯的深層“同構”性這一角度,這一論斷才能獲得完整和深刻的理解。
從上述討論我們可以看出,以實踐觀點為基礎,以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為主題,馬克思哲學的認識論是奠基于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辯證法的,或者說,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辯證法本身就是馬克思哲學的認識論,在與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辯證法的“三者一致”中,馬克思哲學的認識論獲得了嶄新的存在樣式。
三、認識的前提批判與認識論的人文解放旨趣
馬克思哲學認識論的特殊存在樣式決定了它在理論功能上也必然超越了近代認識論的狹隘性與抽象性,這集中表現于它通過對人類認識的前提性批判,體現出鮮明的人文解放旨趣。
馬克思哲學對人類認識的前提批判,特別地指向兩個重要方面。第一,指向把某種認識形式夸大為脫離實踐活動的、自足自因的絕對的“知識帝國主義”或“學科中心主義”;第二,指向把觀念普遍化并統治現實生活的抽象意識形態。
把某種認識形式夸大為脫離實踐活動的、自足自因的絕對,這在近代以來最突出的表現是把實證自然科學視為全部知識的典范、標準和尺度,認為它具有衡量和裁判其他知識形式的至上權威性。馬克思哲學充分肯定實證自然科學在社會歷史發展中所起的革命性作用,但它認為,實證自然科學如果脫離人的現實的實踐活動并被絕對化為一種統治性的知識形式,那么,它就有可能成為阻礙人的自由和解放的抽象力量。
在馬克思看來,實證自然科學在根本上是一種“社會性”的活動因而其存在和發展均受社會關系的制約和規定。對此,馬克思說道:“甚至當我從事科學之類的活動,即從事一種我只在很少情況下才能同別人進行直接聯系的活動的時候,我也是社會的,因為我是作為人活動的”,“如果沒有工業和商業,哪里會有自然科學呢?甚至這個‘純粹的自然科學也只是由于商業和工業,由于人們的感性活動才達到自己的目的和獲得自己的材料的”〔27〕,因此,它并非獨立于社會生活、對其他人類知識形態和現實生活享有支配地位的權威,只有先前澄清人的社會生活及其性質,實證自然科學知識對人的現實生存和發展意義才能得到適當的評估和確定。
正是基于這一立場,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于科學技術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消極作用進行了深刻的批判性反思。在資本主義社會關系中,科學及其技術運用并沒有給人帶來自由和幸福,相反,它們成為了一種損害人、折磨人的力量:“科學、巨大的自然力,社會的群眾性勞動都體現在機器體系中,并同機器體系一道構成‘主人的權力”〔28〕,“變得空虛了的單個機器工人的局部技巧,在科學面前,在巨大的自然力面前,在社會的群眾性勞動面前,作為微不足道的附屬品而消失了”。〔29〕科學與資本的合作與共謀,使科學成了一種支配和控制勞動者的統治形式,它不僅沒有推動人的自由和解放,反而蛻變為“侵呑身體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動”,使工人的勞動成為“毫無內容”的異化力量。因此,科學的正負功能,始終是由它所建基于其上的社會生活本質和社會關系性質所決定的。
因此,哲學認識論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從社會生活的現實根基出發,消解“科學技術決定論”的幻覺,引導人們通過社會生活和社會關系的變革,馴服科學及其技術運用的非理性后果,從而建立人與科學及其技術運用之間的“自由”關系,引導科學及其技術成為推動人走向自我解放的積極力量。在此意義上,馬克思哲學并非流俗所認為的那樣是“技術決定論”和“經濟決定論”,恰恰相反,馬克思以對人的現實生活的理解為依據,通過對實證自然科學的認識前提批判,彰顯出自覺的人文解放旨趣。
不僅如此,馬克思哲學對人類認識的前提批判進一步體現在它對人的認識和觀念的意識形態批判。在馬克思看來,人的認識和觀念并不是脫離實踐活動的獨立王國。然而,在歷史發展中,人的認識和觀念卻總有一種僭越自身界限,顛倒觀念與生活關系,產生觀念支配世界的幻覺。對此,馬克思論述道:“迄今為止人們總是為自己造出關于自己本身、關于自己是何物或應當成為何物的種種虛假觀念。他們按照自己關于神、關于標準人等等觀念來建立自己的關系。他們頭腦的產物不受他們支配。他們這些創造者屈從于自己的創造物。他們在幻象、觀念、教條和臆想的存在物的枷鎖下日漸萎靡消沉,我們要把他們從中解放出來。我們要起來反抗這種思想的統治”〔30〕,當虛假觀念成為統治人們的抽象力量時,它們就成了馬克思所謂的“意識形態”。通過“意識形態批判”,破除其對現實生活的遮蔽和扭曲,這是人類認識前提批判的重大主題。
馬克思哲學立足于歷史唯物主義觀點,首先揭示了抽象觀念成為“意識形態”的深層根源,揭穿其獨立性和普遍性幻象的秘密。在馬克思哲學看來,導致這種幻象的不是“純粹理性的謬誤”,而是現實生活及其社會關系本質。“抽象的觀念,無非是那些統治個人的物質關系的理論表現”〔31〕,在社會生活中占據統治地位的階級總是使自己的思想占據統治地位,進而,這種占據統治地位的思想把自身與進行統治的個人割裂開來,仿佛它獲得了一種脫離物質關系的、并對現實生活具有統治地位的獨立性與普遍性。這就是抽象觀念成為“意識形態”的深層秘密。
進一步,馬克思哲學通過對人的現實生活實踐與認識、觀念和思想之間基本關系的重新理解,為破除意識形態幻象確立堅實的基點。要破除意識形態的幻象,關鍵在于確立這樣的歷史觀:“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而且從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中還可以描繪出這一生活過程在意識形態上的反射和反響的發展。甚至人們頭腦中的模糊幻象也是他們的可以通過經驗來確認的、與物質前提相聯系的物質生活過程的必然升華物。因此,道德、宗教、形而上學和其他意識形態,以及與他們相適應的意識形式便不再保留獨立性的外觀了。它們沒有歷史,沒有外觀,而發展著自己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的人們,在改變自己這個現實的同時也改變著自己的思維和思維的產物。不是意識決定人們的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32〕立足于這一基本立場,意識形態的幽靈般的獨立性將不復存在。不僅如此,馬克思從實踐觀點出發,還為徹底根除意識形態的幻象提供了現實的途徑:意識形態不能靠單純的理論批判來予以克服,而只能“通過實際地推翻這一切唯心主義謬論所由產生的現實的社會關系,才能把它們消滅”〔33〕,通過實際地改造與變革意識形象幻象得以產生的現實土壤,在根本上消解意識形態對現實生活的統治。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到,由于馬克思哲學的認識論與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辯證法的深層一致,這使得對人類認識的前提批判構成其內在的思想維度。通過對人類認識的前提批判,反思扭曲和遮蔽人的現實生活的抽象觀念,揭露其有限性與虛幻性,提升人們對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自我意識,從而為“實際地改變和變革現存事物”,人的自由和解放提供重要的思想力量,這是馬克思哲學認識論獨特的理論功能,正是在這里,它區別于近代抽象認識論的人文旨趣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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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4,24.
〔22〕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1卷〔M〕.28.
〔25〕〔28〕〔2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2,487,487.
〔26〕列寧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559.
(責任編輯:顏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