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閎
臉面和陽春面
早年間的鄉下,也不算早,三十年前吧,假如誰家有上海親戚,比現在美國有親戚要海威得多,鄉下人能去趟上海,更是件榮耀事情,值得和鄉里鄉親鄰里鄰居炫一下耀,當然,上海親戚也都不會太富裕,舅爺阿叔叫著,也不會大金鏈子當麻繩,胡亂就扔給你,主要還是一份城里有人、上頭有人、背景靠硬的心理安慰,也有點雖居村鎮,也不土成掉渣的一種血統依據。
上海親戚往往也會隔幾年來鄉下看一下鄉下親眷,衣著光鮮,其實也就卡其嗶嘰或燈芯絨的確良之類的,只是款式上總比鄉下洋氣多了,即使一樣的服裝,穿在上海人身上,氣質氣度就是來賽,尤其是兩只白嫩的手里拎著花花綠綠的餅干之類禮品,連風都要蹩進屋里來軋軋鬧猛沾沾洋氣。盡管鄉下人也知道,這大包小包不過都是些包裝好看的泡貨,拆了包裝,物事一眼眼,無法跟鄉下頭人的實別別比。不過貨色味道是稀奇的,比鄉下的番薯干米胖糖年糕片之類的要精致入味得多。無論如何,城里來客人,鄉下人總是高興的,咧著嘴,就像浮在水面缺氧的魚,一家子忙進忙出,就差放炮仗了。
而上海親戚進得門來,總是有皇上巡游路經縣衙一般氣場,坐在或吱嘎作響的竹椅子上或被屁股磨得光溜溜的長條凳上,舒舒服服地享用鄉下親眷熱絡又恭敬地遞來的茶水,發一句問:最近哎好伐,日子(捏子)過得(顧得)適意伐?鄉下男主于是頭如雞啄米,半普半土地回復:還好的還好的。女主則朗聲大笑:好咯好咯!
鄉下主人接過去的禮物也總像皇上御賜的黃馬褂,像給菩薩的供品,擺放在床上或者高高的臺子上,絕對不會隨意地放在地上放在門后角落,也不會馬上塞進柜子箱子,總要讓這喜氣貴氣在房間里揚一揚。
上海親眷最喜歡講的是“鄉下頭空氣真好”,盡管彼時上海的空氣也不錯,但總得找個讓賓主雙方都能解釋得通的由頭,總不會講到鄉下是吃海鮮吃山珍來的,而主人也覺得親戚來主要是看望他們,順便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這就有了一種形而上的精神愉悅,這樣的由頭讓大家都老舒服,老有面子。
當然,飯香飄出,酒香漾出,滿桌的雞鴨魚肉時鮮蔬果滿漢全席一般供出時,上海親戚的眼睛不發綠也發亮,鉗住筷子的手也是微微顫抖的,此時鄉下主人也就滿足地放心地笑起底子紅撲撲卻被山風海風吹出黑黜黜的臉來,好像告訴上海親戚,你們來得不虧,值過的。
不過,我的腦子里總會浮起一幅畫面,過電影似的,黑白片,或者清明上河圖的色彩。一群“鄉下人”,初次踏進上海大都市,不管到沒到過十里洋場外灘十六鋪,不管路沒路過大世界百樂門南京西路淮海路,哪怕只是到了棚戶區,到了靜安區某個逼仄的弄堂,一律大氣不敢喘,眼神如鼠竄,嘴巴微張,肩膀歪斜,走路也差不多要同腳同手了。甚至喉嚨發緊,生怕蹦出幾個字來,土了大上海的空氣,最多只能跟同是鄉下人的同伴嘰咕嘰咕幾句,以示內心尚算淡定、神態還算自然。
畫面繼續晃動。
風和日麗,艷陽高照。鄉下親眷習慣起早,好在大上海也不孚眾望,早就熙來攘往。上海親眷就會帶著這群從自家地鋪、小床和隔壁招待所里爬起的阿土去逛街。南京路什么的是一定要帶去白相白相的,否則上海親戚就不能顯示城里人的氣派和套路,雖然白相也不過就是逛街,但總算也是一種福利,是所有到過上海的依據,是走親戚的重要項目之一。還有,鄉下人怕走丟,不跟著個地保似的上海親眷,萬一走不回去老路了怎么辦?邪路沒得走,大道很康莊,鄉下人卻還是習慣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同伴。大家都怕變成《三毛流浪記》里的大鼻子三毛,很坍臺的。所以,大家紛紛拿出矜持又驚訝的神態,眼光亂射,下巴努力兜住口水。
逛街自然是累的,也會餓的,盡管鄉下人腳頭好,經得起山路十八彎,但是城市里的路刷平刷平,沒有泥巴,沒有高低起伏,沒有山花雜樹,沒有鳥鳴蟲嘶,沒有溪泉奔躍,有時藍天白云也看不到,不知道天空比高樓大還是高樓比天空闊,尤其糟糕的是,滿街的小吃和飯館,各種香頭一路勾誘過來,讓很土的肚子實在沒了節操。
到點了,出門時的肚飽眼不飽,換成了眼飽肚不飽,于是,領導不像領導、導游不像導游的上海親眷只能若即若離地領著這群四五個或五六個或七八個鄉下人去找飯館。
走街串巷,飯店門面華麗仗勢嚇人,雖不是虎口,這玻璃門鐵門鍍金門實在也是夠嚇人的,嚇到的自然是窮人,也是這位不太富裕賺點死工資的上海人。文革以后,無論城鄉,大多是窮人,衣兜里空空,心里面慌慌,但上海人總會撐住臉皮,以配合頭顱絲光光。要是失了面子,日后再到鄉下,十分氣就被土人笑短去七分。
當然,在某豪華飯店門口也是須駐足一下的,看著飯館進進出出的人,上海人要裝出里面人太多、沒有位子的疑惑,而鄉下人也會識趣地立在一旁摩挲褲腿,裝著進不進無所謂的樣子,也總有識趣一點的鄉下人看出端倪,跟上海親戚說:隨便點好了,隨便點好了。于是,上海親戚就急忙拔腿向前,盡管前面更多的還是這樣的虎口。
咯辰光上海親眷的內心是凌亂的,甚至狂躁的,一邊暗自悔懊未掐算好閑逛時間,以便找到一家合宜的飯館,一邊也慍怨著這一大群鄉下人,唉,就不能一個兩個來嗎?一來就造反似的、農村包圍城市似的,阿拉又不是大地主大資本家啰,哪能吃得消噶許多嘴巴張開來尋吃咯!但大上海人的面子和修養、眼界和經歷都會讓他牢牢地控制自己,唉,總歸是親戚,自家攤上的,那就繼續走啰,一家一家辨別啰,期望價格便宜點的鋪面突然救急跳出來啰。那年頭,便宜還是看得出來的,不像現在,坑人是看不出來的。
上海人開始臉色發白,心想,這一頓,弄不好吃嗒我半個月工資鈿,要是咯幫鄉下人不識相,胃口老大,吃功老好,估計一個月工資鈿都有可能搭進去了。于是,配合著心生之計,臉色益發蒼白潦白煞白,邊走邊摁了肚子,病懨懨地說:唉,今早子腸胃乏好,我想,阿拉艾是去吃(切)碗陽春面伐!
好好好,陽春面,這名稱聽著就歡喜相,上海特色。
于是,咯群鄉下人就心里踏實了,有得吃,肚子一下就歡暢起來,腳輕手健地跟著腸胃乏好的上海親眷去切陽春面了。
幾十年前的畫面,晃動起來,很多馬賽克,算了,不啰嗦了。
窮家富路。再窮窮自己,金銀都要撒到路上,不管路上有沒有回報。無論城里鄉下,日腳過得好不好,面子一定要繃住,自覺繃住了,就是最大的回報。好面子是中國特色,這好,不僅要好給鄰里親朋看,還要好給走過路過的甲乙丙丁看。
當然,同樣一只“好”字,還是有城鄉區別的,大城市人好面子,更多玩虛的客氣,鄉下頭人好面子,更多玩實的熱絡。誰叫儂投胎不講技術性?誰叫城鄉有落差,去城市叫上城,去鄉下叫下鄉呢?
現在的格局自然好多了,陽春面也高大上起來,酒足飯飽,主人問:來點什么主食?陽春面吧。話音里滿是陽春,很有面。
城里鄉下也不再有那么大的面子落差和經濟落差,沒有那么大的形而上的傲慢和形而下的尷尬,對立和依存,敬畏和鄙視,都在時代的變化中消減和淡化了。時代總算是通過物質的豐裕進步了一點,面子找回了一點,里子怎么樣,城里人知道,鄉下人也知道。
發了財的根友曾經小憤憤地說:絕大部分上海人,上推三代,也基本上是上海人認為的鄉下人。現在不是總說鄉愁鄉愁嘛,沒有土土的鄉下人撐著,城市人,愁死你。
這話,哼哼。大世面的上海人是要見更大世面的,上海人會以為然?
哀傷與焰光
有個老詩人,今年估計“八零后”了,三十年前,他播名于杭城或浙江,也是一家文學雜志的主要負責人,常往來于省城和各縣市區之間,講座,改稿,筆會,和文學愛好者或嶄露羊角牛角的作家詩人傾心交流、以文會友。現在的他依然文心不衰,寫他的經歷他的現狀、他的愛情他的心緒,只是他的詩歌不再是他自信自足和羅曼蒂克的護身,他的文字無論怎么分行都被寫詩的后輩們“唾棄”,更被不寫詩的后輩們無視,就像黑色素無情唾棄了他生長了幾十年的頭發。唾棄者們認為,他的創作手法老套,遣詞用語老套,愛情觀念老套,一切都老套,他的文字和情緒都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的,愛情觀也只屬于他的年輕時代(其實,愛情觀念尤其情欲觀念是不分年代甚至朝代的,但上世紀每個年代都有劇變,確實易作觀念劃分)。而他也很希望能做出改變,也對當下的寫作保留自己的見解,但這樣的保留,看起來似乎毫無價值,時代已經翻篇了,寫詩和讀詩的人們已經忘記他了,語言已經換血一樣完全與他的文學程序不相干了,甚至連當今的散文也不愿意被他的詩歌語言插隊。
作為熟人,我無需再和他討論詩歌以及之外的觀念,一代人的軌跡有著自然的邏輯,八十歲高齡,還能繼續寫詩歌繼續渴望愛情或有愛情的感覺,難道不是一種生命的圓滿?那些詩行,或許是他人生最后值得依賴、蜷縮和維護的城堡,是他多年來用文字和經驗建立起來的城堡。這里有他的自信和尊嚴,有他在落日之前看到的燦爛或寂寞的余光。
回想自己的青蔥歲月,我也寫過諸如此類的詩。青春記憶,與詩藝或詩意無關。所以,我便也有物傷其類的鈍擊感。我們都會老,我們引以為傲以此傍身的文字也會被唾棄,我們將風淡云輕視作人生修煉的境界從而也風淡云輕了情感,我們周全持重的想法被更年輕的人們質疑和腹誹,他們大多數會對我們的努力和驕傲保持沉默和尊重,但總有一些尖銳的口舌會發出撕裂的聲音,而這種撕裂總是令人尷尬卻記憶深刻,至少在撕裂的豁口,也可以窺見一部分隱顯的真實。
從年少時在北方一家大刊發表第一首詩歌至今,我斷斷續續寫詩作文也有三十幾年,我的語言一直保持著個我的自在,或者說保持個我自在的狀態以期望個我語言的追隨。我無意于對貌似“進化”的語言追風,我相信,語言和文字呈現的價值,在于精雅和粗鄙之分,而不在于時尚和老舊之別,有真誠與虛假、靈動與油滑的區隔,卻并非因為所謂另類一時受寵便具有精神上的跨度。取用當下網絡化語言或運用幾個當下常用詞匯就算新興語言的認定,是浮夸的定義,它的精準要靠更久的時間來驗證。價值觀和審美觀的變化,才是時代的特點。
我和當年初涉文學、初入詩寫的伙伴們,進入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尚處蒼白生硬強勢的政治化語言大一統時期,尚浸泡于當年中學語文課本的語境,因為缺少有效的閱讀,更缺少新鮮文字的給養,對于蝸居當時二三線城市或鄉野小鎮的我們而言,大都市里的圈子語言和他們能借閱到的書籍不可想像,我們都無法讀到或無視張愛玲這樣的語言,我們一直以為魯迅和戴望舒宗白華秦瘦鷗徐志摩之類的文字就是民國語言精華。暌違多年,我們才知道民國和民國后的作家詩人,竟然有那么多令人汗顏的文字。
但我們也開始在小書店里淘到老木編選的朦朧詩,北島舒婷顧城們的詩歌令人興奮和迷惑,而其后好多年才知道,食指的《相信未來》竟然寫于一九六八年。我們在疑慮著,這些是不是最好的語言和詩歌可能的方向,同時也對郭沫若郭小川馬雅可夫斯基等的詩歌抱持一定的審視和距離。
現在的文青們,在語言養料的取用上,根本無需彷徨于我們當年的貧乏和糾結,只要寫過幾年詩歌或文章,文辭就風光旖旎、鮮潤可口了,這是藉由我們一代代寫作者的語言嘗試和青春耗損、時間流逝換來的,是站在我們的語言梯階上,就像我們站在傷痕文學、朦朧詩以及當年的先鋒作家語言上汲取滋養。
盡管我們現在往往重新跟八零后九零后們站在同一的語言起跑線上寫作,時間在我們耳畔呼嘯,但我們不是總被時間打敗,就像張愛玲等民國時期杰出文人的語言,直到今日依舊是后人的營養,所以也不必自謙自戕,并不是唯有經歷才可安慰我們的掙扎與向往。
就像我們感激北島們的先驅探索,而很多新興詩人則帶著嘲諷的口吻蔑視著他們,蔑視開創白話文新生的前輩們。這是因為他們不了解現當代語言的發展歷史。就像我們的孩子將擁有可樂肯德基薯片奶昔定制的蛋糕視為常態,但他們卻不知道我們是吃紅薯土豆年糕粽子過來的人一樣。
當然,我們并不期待爛大街的所謂“感恩”,我們只是期待他們更好,期待這種時間的流轉帶給新的人們以更適合的營養。
我們會失落于時間,但我們不失落于文學。我們因為寫作和投名于文學曾經得益良多,曾經所得的薄幸名,是對多年寫作的補償;還有當年人們的尊重,還有浪漫的疏闊情懷、亢奮的語言激情、神圣的文學理想;我們當年的情愛如陽光朗潤,也往往因之來臨;甚至我們的工作際遇,也因為我們的寫作而得以溫柔寬容地相待;我們閱讀小說的快感絕對不亞于現在人們看大片的獲得,我們流淌在閱讀精美散文里的情緒也絕非某些音樂能代替,而詩歌無敵,讓我們的內心充溢信仰一樣的洗禮和召喚;我們的青春價值以及價值觀,因為文學的介入變得閃閃發光。
當一代代寫作者、文學愛好者都變身經理老板官員和凡俗的市井眾生,你淡看他們曾經的絢麗夢想,你輕忽文學對他們的內心滋養,但我看到的,是文學的“殘留”在他們身上依舊發散尚未磨滅的能量。
前幾日向一個封筆多年的詩人約稿,我不知道他的近況,也許他努力工作認真做事,是某單位的部門主管,也許面臨退休或已經退休,他電話里囁嚅遲緩的聲音,也許傳達出他重拾文筆的信心已蕩然無存,他曾經看著滿目的文學書刊以及微信里瘋狂轉發的文學帖子,有隱隱的才情虛無感、文字疏離感,還有被文學拋棄的刺痛感。我了解這樣的感受,我向他約稿,也許點燃了他熄滅的詩歌火焰,也許他感激著有人竟然幫他打撈沉潛的文學記憶,掙扎著重新向文學靠攏一點,發現他的身份代碼里還隱藏著兩個漢字:詩人。
當然,他的囁嚅和遲緩里,可能不過是:寡淡。
過些年,很多雞血淋漓游走于文學道路的青年、名利上得到些許甜頭的文學愛好者,他們也會像曾經的文青、如今的中年、未來的長者,覺得文學的好、文學的高、文學的遠,他們會成為新一代的曾經愛好者,面孔上有著市井的暗淡或油光,言語上有著平庸的乏味或狡黠,閱讀上有著不加選擇的粗鄙或空泛,神情上也失去了文學和詩歌給到的潤澤和姿彩。但這無關對錯,甚至不涉高下,堅持與放下都是文學之路的方向和方式。或者說,此時,文學,才回到了大多數,才回到了平常心,才回到了千百年以降經典的歸于經典、殘存的歸于殘存。擁有過,即是價值。
所以,在致青春的同時,也致敬那些從“那個年代”的語言擺渡而來的文學前輩。
又及:我也接續著他們的語言,堅持文學寫作幾十年,做著無用的藝術差事,做著游離世俗的夢想,至今激情或淡漠猶在血管里左擎蒼右牽黃,清醒或糊涂常在腦殼里你占山我為王。當自我意識到時代真不需要我們這樣的文字,可以嘗試著去寫其他的文體,可以去寫回憶錄,去做非文學卻有關文字的事務,畢竟我們對文字(準確地說是對漢語言)充滿了謹慎和真誠,人與字拍拖多年,卻不是穿了多年的“人字拖”,千萬別被后人痛罵“老而不死是為賊”。
所以,還要致敬……我自己。
藝術與新意
太陽底下無新事。
來讀一段關于書畫的文字,那些學書畫或以書畫為榮為業的師也好生也好,“皆以能夠調朱弄綠畫點簡單大筆花朵草蟲為滿足,山水畫也就永遠只是隱士垂釣遠浦風帆,詩人窗下讀書與騎驢過橋那一套兒。一個國畫展覽會不必進門,在外邊我們也就可以猜想得出它的內容:仿吳昌碩葫蘆與梅花,仿齊白石蝦蟹與紫藤小雞,仿新羅折枝,仿南田花果,仿石濤,仿倪高士,仿……仕女則臨費小樓,竹子則法鄭板橋。這種藝術展覽會,照樣還將有些方塊兒字屏條對聯,又是仿劉石庵,何紹基,于右任,鄭孝胥……”,這是沈從文的文字,寫于李敖還沒出生的一九三四年,發表在當年的《大公報·藝術周刊》,至今八十四年。
你若留心一下當今書畫界的袞袞諸公、蕓蕓眾作,至少八十四年時間似乎靜止在這些紙張上了。
當然,畫什么沒關系,他樂意,他隨意,關鍵很多人還課徒課孫,固守這樣的教育理念乃大統,乃藝術價值,誰若反對,就是跟老祖宗過不去,是反骨,那就春風一吹盡霉味了。
《狗日的新意》,本是我以前的一篇小文,呼吁藝術創新,但內容早已移植去另一篇顯然要高大上一點的文章了,這類不三不四的題目就只能留級插班在此。
這個標題,看上去像在罵街,聽起來依然有新華社禁用詞匯的感覺。要不是適逢狗年,大家都集體無意識或有意識地往美意善愿角度看詞匯,這題目一定是見光死的組合。所以,狗富貴勿相忘,狗不叫父之過,生活不只有狗且還有詩和遠方,還要將文化旅游合并去一個部,都沒違和感了。再說“狗日的XX”不是我首創,早有人寫了歌曲《狗日的青春》、姜文寫了散文《狗日的中年》、劉恒寫了小說《狗日的糧食》等,要舉報或刪除,那先把他們的給辦了。
有人說,所有的偉大來自于冒犯,或者說,所有的偉大,來自于對偉大的冒犯。顛覆傳統、質疑繼承、反省現實,都是需要勇氣的。不冒犯,偉大的終將被顢頇喂大,成為臃腫和龍鐘。文化上的自信和自負其實沒有多大區別,藝術上的守舊和倒退也沒特別的界限。
如果在“新”的追求上不去尋求持續的動力和魅力,很多新的就是無知下的錯覺。就像見戌思犬易,見犬辨戌難,因為戊、戎、戍甚至戒字、成字,都網紅臉似的,一不小心就錯愕了,姐妹易嫁了。
一個概念,一個詞匯或句子,一條標語口號,滿大街刷上,媒體上不斷重復,像要成為思維的一部分,但其意義反倒模糊和惡俗了,就像盯著一個字,看久了,竟然陌生和恍惚起來,即令曾經讓你流淚流汗流哈喇子的,也會走過路過,很想錯過。何況“新”這個字,直白又敞亮,簡直毫無思想性獨特性。
旺財、旺才、旺彩,狗年的祝詞聽起來像京劇開場。藝術旺旺是要新創,不是很多人在臨習就算興旺。盡管新的,總是有點張揚,一張揚,就成A些人的眼中釘、B些人的肉中刺。
釘啊刺,有點疼,緩解一下,先來看看頓挫起伏“三不過”:
不過一,創新真的那么重要?花朵每年開,開了便是美,便是驚喜。蘭亭序不是百看不厭嗎?皇帝閉眼咽氣要陪葬,寧肯不要妃子也要羲之。一只宋代的瓷瓶,到現在看著還是舒服死人。那就不關我事,你歸你創作,我歸我欣賞。
不過二,王羲之之前,沒有王羲之,宋代之前是唐代,花開之前沒有花朵,所以,還是創新,還是刷新,還是革新。
不過三,再回頭來看,藝術創新何其難。創新,說小了,搞點新意思玩玩新花樣,玩不出來也無足輕重,大不了被人閑話幾句,不至于一失足成千古恨,說雅一點,那是一種自我革新和對舊的揚棄,在令人訝異和迷惑中,讓時間去檢視。但我們是個精神高度緊張和高度麻木相結合的民族,我引用一大段沈從文先生的八十多年前的話,更想說明在創新上,我們是有經驗有歷史有榜樣地“匱乏”。
所以,創新有極大的“規定”,而無極大的邊界,要么讓你上綱上線,要么讓你下崗下陷,因為,你創新,不僅僅是讓人去接受已經認可了審美之外的東西,也是和整個國家民族的審美習慣、約定俗成在作對,是讓人拼命的問題,是作死。
一來就讓世人矚目歡天喜地的少之又少,總是在不斷詬病、唾罵、遺棄以至遺忘中反復淬煉,有厚臉皮的保障,有敢死隊的決絕,最后才有一絲生機,可能存活。
譬如書法,鄭板橋的書體,現今都說獨特,臨摹者眾,那是幾百年間成千上萬的創新者里幸存下來的字,這也是因為他的文才、畫技和官員身份,那些行走江湖以字兌飯的書法奇才,那些獨立不拘功底了得的墨硯癡漢,那些玉箋香扇閨閣玲瓏的紅袖圣手,都因為身前籍籍無名而終至于身后片紙不存。
所以,罵一聲彪悍的新意“狗日的”,也沒有錯。
雖然,藝術的發展并不一蹴而就,文藝人才的養成更不在數量多寡,這與城市大的人文格局有關。無氛圍,不藝術,而藝術,也會攪動一種氛圍。城市與藝術的關系有點微妙,城市總想做成藝術的城市,而藝術,并不一定滿足于城市的藝術。就是因為創新始終是對陳舊的區域的單調的冒犯,新是生命力,新是很有力。
好了,說累了,再繞回來說幾句狗。
狗年更要溜達狗,但狗糧還是那個狗糧,骨頭還是那根骨頭,叫聲還是那種叫聲。盡管人們總是喜新厭舊,去年雞尾甩動得正妖嬈,討厭烏鴉嘴討要喜鵲聲的們,就1818要發要發,或者十八十八,青蔥芳華。過得再怎么滋潤者,都不會放棄青春、發財、夢想、美景的招搖和照耀。萬變不離其宗,是一種規律,而日日新又日新,見異思遷渴望新創造新,也是法則,這兩大規律法則,有人類、有文明以來也都不變。
唉,終歸“太陽底下無新事”。
大師或被大師
不揣固陋,我想,今世國人這幾十年來最早玩壞的稱謂可能是“大姨媽”,當然,北方人的父系詞匯大爺、孫子以及更炫目有力的母系詞匯你媽他媽、你姥姥他奶奶之類的,屬于國罵省罵區域罵,一問候人家來就瞪眼上臉,拔拳頭操家伙,這估計算得是歷史問題,但這,未成歷史,依然問題。我想說的是那些稱謂中比較“溫和”隱晦甚或有趣的,比如牛郎,沒被織女玩壞,倒是被KTV玩壞了,小姐,沒被公子或者丫環玩壞,被嫖友玩壞了,同志,沒被仍需努力的革命和不忘階級斗爭的大革命玩壞,被性取向玩壞了,當然,女秘書,被玩壞了,干爹,被玩壞了,臨時工,被玩壞了,校長等等也差不多被玩壞了,至少,這些稱謂,還不能當大街指著鼻子對罵,新華社也沒禁止這些稱謂,假設這些都被禁止了,中國漢語要塌陷一個多大的窟窿啊,你媽他媽都不是媽了。
現在,大師這個稱謂,成住壞空,已經到哪個階段了?
何須擔憂!十年前,早就被網民們大濕大屎地玩壞了。玩壞歸玩壞,大師無國界,大師更無界別,君不見催眠大師、節奏大師、換膚大師、分手大師、備課大師、裝機大師滾滾來,可見大師之名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剛離世不久的真大師饒宗頤先生,當被人“大師”相稱時,不拈花,只一笑:“現在的大師高帽滿天飛,太多了,其實大師原來是稱呼和尚的,我可不敢當”。成就斐然,卻自謙道:“自己像守株待兔一樣,我這一輩子,也不過就抓住幾只兔子而已”。
想起前幾年,我也常常被大師,所以寫了一篇隨感。“一開始,我的內心是拒絕的”,不過,叫多了,也就被大師了。無奈,即使場合適宜,我依然裝不出大師的嘴臉,遇事遇人總不夠氣定神閑大氣磅礴。
大凡大師,有時須言辭鑿鑿,有時顧左右而言他,有時玉樹臨風居高臨下,有時則須山雨欲來風滿樓,語言拿捏得當,表情肌控自如,何時性情中人,何時神壇上供,這都是需要修煉的,或者找人做托,黑社會老大似的,左右必須有人如星拱月,出入必須有人開車門擋刀劍。自然,油膩中年男中有一部分就是學習大師的,一部分當然只是養生愛好。所以,大師稱謂,終于還是與我若即若離。
現在各地政府為GDP為區域經濟文化發展,延攬人才,發掘人才,似乎為人才勞神費力得很,這自然是好事。外來的,自然是大師,自產的,也急吼吼推上馬,送一把,大師冠冕金光閃閃,說你是你就是,無論成就內力如何,先給名號,再論有無,先給春花,再考秋實。官方命名的,媒體授受的,更有民間開發的,大師!一呼,竟能百應。從前大街上掉下樹葉砸中的是詩人,身上有名片的基本都是總經理,如今,滿城盡帶大師甲,上得一酒桌飯局,觥籌交錯的都是大師。
一旦被大師,那就無分軒輊了,盡管有國大師省大師市大師縣大師,盡管有和尚道士算命看相包里拽出個羅盤就立馬叫人氣息微弱神情肅然的,你要是喊一聲師傅先生老師,無論在朝在野官方民間草根樹皮的,人家還真不樂意。
大家都是聰明人,知道娛人即娛己的道理,送個名號誰都不虧,掌握的關鍵是TVB的標準語:做人最重要的是開心;你餓了嗎?我下碗面給你吃。大師稱謂一叫,虛榮之腹就飽了,堪比下碗面啊,何樂而不為。當然,年壽已高,譬如尊稱為大師傅,去掉傅字,也算積了口德,如今年輕人也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剛有了一點手藝、成就、作品和榮譽,就迫不及待起來。
人說,民國之后無大師,這說的當然是狠話,大師還是有的,現在沒有將來也會有,我只是擔心,大師名號玩壞后,有了大師,也無法被大師,就像饒宗頤先生用潮州方言發音說的:大師,大豬?這就必得再造新詞,再造再爛,再爛再造,倉頡不存,何患無辭?我只是還擔心,大師稱謂一泛濫,年長的資深大師會不痛快,是該叫大大師,還是叫師大大?假如其門下有大師,門下的門下又被叫了大師,是否該叫大師公或大師公公?當然,人之一老,公公就公公,又不是明朝清朝,只當是婆婆的老公就行。
人問,你既然口齒不清地說了那么多大師的閑話,什么樣的人才能配得上如此金冠呢?答:首先一,其次二,再者三,唉,自己填空吧,我覺得這個一標準,又讓人費思量了,人艱不拆,不明覺厲就好了。再多說,大師們聯合起來,那就是一聯合國,我這小身板斷斷不可與之相抗。再者,哪天又有人叫我大師,我是接受呢還是接受呢?所以,路不可走絕,話不可說死,留點后路給自己吧。
贈人玫瑰手留余香,這個道理我還是知道的,那么,逢人只叫大師,便是交往規矩。
某日遇見一和尚,三十幾歲,我尊稱他為和尚,他似乎面露不悅,當然修為還是有的,東拉西扯間不悅之色瞬間消弭,但我還是改口叫了大師,于是便熱絡起來,他那尖尖的光光的頭頂又與燈光互輝映起來。當然,我也可以大和尚、上師、方丈、住持之類的一頓亂叫,往大里叫往高處叫,就像把科長叫成局長,把無鹽叫成西施,禮多人不怪,叫“大”了人更不怪,盡管這明顯有點羞辱我的智商。在這人皆充大、崇大、不大不雄起、不大不順意的時代,稱謂前加一大字,你好我好他也好,結巴了說出,明天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