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志:喬葉老師你好,首先祝賀你去年出版了新的長篇小說《藏珠記》。不過,我們的訪談,還是從你文學創作之路的開始談起吧。你最早是寫散文的,而且在散文寫作上還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我很好奇的是,你文學的起步,為什么是散文,而不是小說、詩歌等其他文體。我看過你曾經在訪談中說過,當時之所以寫作,是因為生活中的壓抑、困惑無處訴說,所以才形成文字的,那么,是不是在表達個人感覺方面,散文比小說更方便,才讓你創作時候選擇了散文,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喬葉:我寫作,是因為我迫切需要跟自己對話。我17歲從中等師范學校畢業,分到村里的學校教書,非常的基層。我也郁悶、痛苦,覺得自己有點志向卻沒有路途,也沒有人勸導,這時候就需要自己勸導自己,這些文字就屬于自己給自己熬的雞湯。
我后來理性地分析,那時候的寫作完全不屬于文學創作領域的,我的自我解析、自我勸導是一種相對狹窄的表達,不過我后來知道實際上很多個體都存在這樣的問題,具有普世性,所以這樣就能受到很多歡迎。另外,我的平臺比較好,最初我的散文是在《中國青年報》發表。那份報紙當時發行量非常大,又是全國性報紙,我就類似于專欄作者,編輯眼里的“金牌作者”,他們對我非常關注和厚愛。然后全國范圍的青年刊物也關注我,我受到很多鼓勵,有點大眾效應。
劉宏志:從創作的角度來說,你是從散文而入小說的,能否說一下散文創作與小說創作對作家要求的異同。
喬葉:對我來說,原來的小散文算是習作。我進了河南文學院,成了專業作家之后,深入這個更專業的群體后,再看自己以前寫的作品,會很臉紅很慚愧。在某種意義上,那些小散文是對生活的淺顯的表達和認識。
所以,對我來說,讓我寫作發生重大轉變的,是進入文學院這個專業寫作機構。我到了這個專業群體,跟以前做“土八路”的時候,還是不太一樣。我會接受專業的熏陶,經常開研討會呀,探討專業問題呀,思考問題非常不同,感覺有云泥之別。特別是對文學的思考呀,對社會的思考呀,我都進入了深層次,這些對我后來的小說創作非常有幫助。

劉宏志:你的小說很好讀。我感覺你的小說很強調故事性,即便帶有很強的散文化筆觸的小說,其實都有內在的故事性。你自己是這樣認為的么?你如何看待小說的故事性的問題。另外,當下小說家中,我發現很多人都在宣言上強調小說的故事性了,不再是剛接受現代主義時否定小說的故事性了,但是,我發現很多人把表達的復雜性放到了小說的故事性之前,所以,現在很多小說其實很不好看。你如何看待主旨的復雜性與小說的故事性之間的關系。
喬葉: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在這故事世界里》,發表在《文藝報》上,就談我對故事的看法。我覺得,我在寫“美文”的時候,故事本身不是主體,而只是工具,我想抵達的是某個道理。這個聽起來挺好笑的。但當時很多人大量復制這種形式來寫故事。這也是我寫故事的主要興趣,想到了某個道理,就造一個故事吧,然后抵達道理。因為你不能一出來就說道理,你發現了人生哲理,而這可能確實需要一個故事的外衣。
而現在我對故事的認識有兩個。一個是故事魅力本身,生活中的故事確實太具有文學的意味了,故事本身是很豐富的。另一個是如果一定要通過故事抵達什么,我想一定是抵達人性,而不是抵達一個單薄的道理。也就是說,我對人生、對生活、對人性的認識發生了本質的變化,所以故事在我這里也只是表達方式,它的體積、面積、深度都發生了變化。
劉宏志:再延伸一點吧,你能否談一下你對小說這種文體是如何認知的?我覺得小說本質上應該是一種很世俗的文體,就像我們所離不開的食色一樣,是世俗。我個人覺得,現在很多小說家把小說弄得太雅了,反而讓小說沒有意思了。
喬葉:據說,小說就是講故事。
1993年,我起手寫散文的時候,就開始在散文里寫故事,而且有很多不是真實的故事,是虛構的故事。我那時太年輕,不知道這是散文的大忌,不過幸好我也沒有準備在純文學刊物發東西,能接納我的都是一些發行量巨大的社會期刊,以某些標準看,他們不懂文學。
都是些什么故事呢?想來也無非就是類似于《一塊磚和幸福》的那種款式:一對夫妻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離了婚,吃完了離婚飯,從飯店出來,路過一片水洼,女人過不去,男人撿起一塊磚頭給女人墊在了腳下,女人走一步,男人就墊一步,走著墊著,兩個人便都意識到了彼此的錯誤:“一塊磚,墊在腳下,不要敲到頭上。有時候,幸福就是這么簡單”。
那時候,我的故事也就是這么簡單。“一個故事引出一個哲理。”許多評論家都這么說我那時候的散文或者說是美文寫作,也就是說,二十出頭的我是通過講故事來總結所謂的哲理。那時候每當接到陌生的讀者來電或者來信,對我的稱呼都是“阿姨”或者“老師”,可見我多么少年老成,過早滄桑!
那時候我就認識到,故事真是一個好東西,大家都愛它。
二十年過去,現在,我依然在寫故事。我粗通文墨的二哥就說我是個故事愛好者,離了故事就不能活。從《取暖》到《月牙泉》,從《打火機》到《最慢的是活著》,從《拆樓記》到《認罪書》,短篇中篇長篇小說,短的中的長的故事……只是再也不敢用“一個故事引出一個哲理。”我已經漸漸知道:那種清晰、澄澈、簡單、透明的,不是好故事。好故事常常是曖昧、繁雜、豐茂、多義的,是一個混沌的王國。
我也越來越明白:離了故事就不能活的,其實是這個世界。上了網,隨便打開一個網頁,眼球上就粘著層層疊疊的故事:城管晚上也擺攤,原來不是為賺錢,而是在“臥底”;洛陽新修一座大佛,右手持佛珠,身形是彌勒,發型卻是一個大背頭,五官則儼然一大老板;女大學生畢業后覺得工作太辛苦就求包養,和包養人見面后才發現那人是自己同學的父親,兩人居然也順利成交;還有那些人,誰都是一個好故事——芙蓉姐姐,郭美美,袁厲害,湖南被秤砣砸死的瓜農……
單論故事,生活里的比小說里的要傳奇得多,精彩得多,新鮮得多,熱辣得多。簡直可以說,這個世界里,生活是故事的大海,小說只是故事小小的漩渦。要比的話,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就是自尋死路。所以啊,還從生活里找什么故事資源來寫小說呢?如果不像網絡作家一樣遠離生活八萬里,去寫懸疑,寫穿越,寫盜墓,寫一女N男或者一男N女的艷情,靠永不能回頭的瀏覽量和永不能下降的點擊率去賺銀子,作為一個小說家,那怎么還能活呢?
這真有道理。但是這道理,恕我不能茍同。
我深信生活里的故事和小說家講述的故事有太多本質的不同,簡述如下:
如果說前者是原生態的花朵,那么后者就是畫布上的油彩。

如果說前者是大自然的天籟,那么后者就是琴弦上的音樂。
如果說前者是呼嘯奔跑的怪獸,那么后者就是緊貼肌膚的毛孔。
如果說前者的姿態是向前,向前,再向前,那么后者就是向后,向后,再向后。
如果說前者的長勢是向上,向上,再向上,那么后者就是向下,向下,再向下。
如果說前者的嗜好是大些,大些,再大些,那么后者就是小些,小些,再小些。
如果說前者指著大地說:我的實是多么實啊,就像這一棟棟蓋在地上的房子。那么后者就會指著自己的胸膛說:我的實是另外一種實,就像扎在心臟上的尖刀。
如果說前者的樣子用一個詞形容是:好看。那么后者的那個詞就是:耐看。
如果說前者的歌詞是:我們走在大路上。那么后者的歌詞就是: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細又長。
如果說前者的聲音是:是這樣的,不是那樣的!那么后者的聲音就是:可能不是這樣的,可能是那樣的,還有另外一些可能……
當然,所有后者都有一個前提:那個小說家,是一個響當當的小說家。
我聽到過太多人感嘆,說在這個相親、選秀、雷人劇和網絡推手執掌人們業余興味的時代,文學被邊緣化了,寫作者被邊緣化了……聽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子。我真心覺得——這話說出來會挨罵——被邊緣化挺好的。反正每當我走在無論是哪個城市的大街上,沒有一個人認出我,我被湮沒在人群中,自由自在地行走,宛如魚翔淺底,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無比熱愛邊緣化。要那么中心化做什么呢?事實上,這個世界有公認的唯一的真正的中心么?如果真有那么一個中心的話,那該是這世界最荒唐的故事了吧。
——小說家生活在這個故事世界,把這世界上的故事細細甄別,然后把它們改頭換面,讓它們進入到小說的內部嶄新成活,茁壯成長,再造出一個獨立世界,我覺得這就是小說寫作的樂趣,也是文學生活的活法。
這活法真好。我深信:有人在,就有文學在。有文學在,就有這活法在。它的福澤很綿長,甚至會萬壽無疆。
劉宏志:你的《認罪書》 《藏珠記》都有意在敘事形式方面做出了一些變化。能否簡單談一下你理解的小說形式與內容之間的關系。
喬葉:在我的理解中,小說家不需要刻意去追求形式,內容一旦決定,形式自然也就來了。形式本身應該是個衍生物,或者附屬品,不應該作為主體。就像一個人,氣血充足的時候走得自然就穩健。托爾斯泰說過一句特別樸素的話:“文學的本質就是感情”。這句話特別簡單,但我覺得特別有道理。寫作說到底就是情感問題,你對人物、對大小事物的情懷,是通過小說表達出來的。當然,形式是需要考慮的,但是一個優秀的作家在決定了寫作內容,或者以什么樣的情懷去寫、表達什么樣的感染力的時候,形式就已經屬于細枝末節的問題了。就作家本身的才華來說,應該能夠將形式調整得很好。最差的結果,可能會讓小說很平凡,但不至于糟糕到會影響表達的主要的光芒。就像金鑲玉,好的形式可能會讓小說更有光彩。但是如果內容的表達本身足夠好,形式的作用就不那么突出了。
劉宏志:我不記得是從哪里看到的了,隱約有印象,說好像你當年到了省文學院之后,曾經和戴來聊過如何寫小說,當時戴來已經是比較知名的小說家了,而你還主要在寫散文。但是,其實你的小說和戴來的小說的質地完全不同。這種小說之間差異,是作家本人的主觀寫作意圖不同構成的,還是和作家本人的氣質有關?
喬葉:每個作家都攜帶著自己特有的生活經驗和精神背景,他們的寫作呈現出的質地和面貌不同當然是很正常的。也正因為彼此之間的差異性,我覺得和同道之間聊天是很有意思的事。

劉宏志:我覺得你的小說有著很強烈的女性特質。特別是《最慢的是活著》,那種不厭其煩的書寫,《打火機》那種對女性心理的深入挖掘,顯然都不是男性作家能勝任的。這種書寫中特有的女性主義特質,在我看來,某種程度上也是你自己的一個特點了。這種書寫,你是有意為之,還是自身氣質使然呢?
喬葉:女性人物在我的小說中出現得確實比較多,因為同為女人,寫起來可能比較容易抵達。所以我從女性角度敘述是很自然的選擇。但寫作如果僅限于個人經驗或者和自己很貼近的某類人的經驗,那正如張愛玲說過的那樣:“通篇我我我的身邊文學是要挨罵的”。她還在一本英文書上看到兩句話,借來罵那種對于自己過分感到興趣的作家,倒是非常恰當:“他們花費一輩子的時間瞪眼看自己的肚臍,并且想法子尋找,可有其他的人也感到興趣的,叫人家也來瞪眼看。”——再怎么說,肚臍眼還是小,看夠了就得把目光投向其他地方。所以除了女性角度,我還是盡力讓自己的角度更多維一些。無論是什么人的角度,只要是以人為本的角度就好。
劉宏志:我曾看到你說,在剛開始寫小說時特別想把自己的地域標簽洗干凈,不想讓人看出自己是河南作家,為什么呢?后來為什么改變了,你如何看待中原文化與你的寫作之間的關系?
喬葉:如果說故鄉是父母,我其實是不孝之子。我剛開始寫小說,大概是2004年的時候,很不愛說自己是河南作家,想在寫作時清洗掉自己的河南印記。總想著自己干嗎要有河南特色呢?被地域一框住就小了,而且帶個地域標簽很土。河南就是大農村嘛。那時候心懷大志,就想當個全國性的作家,想讓自己看著高大上。什么高大上?當然是城市生活啊。后來寫著寫著我發現,即使寫城市,寫的也是河南的城市,也有著河南的氣息,因為自己骨子里就是個河南作家。尤其是寫了長篇以后,這種感覺更強烈。長篇需要動用的文化儲備特別多也特別深,所謂文化儲備,就是長期以來我的生活,我的環境,我所受的教育,我的命運軌跡,這一切怎么能離得了河南呢?河南就是精神基因,是命里帶來的。所以我認命了,心甘情愿。2011年開始寫《拆樓記》時,我就不斷回到家鄉,汲取了很多營養。后來我寫了一個中篇《旦角》,是基層豫劇女演員的情感生活,把一些著名的豫劇唱段貫穿其中,這個小說的副題就是“獻給我的河南”,正式表達了我對故鄉的感情。到了寫《認罪書》,里面也有著鮮明的河南背景,比如很多豫北方言。我得承認,在文學意義上,其實我是一個很孱弱的孩子,但河南是一個巨大的母體,她一直在提供給我源源不斷的滋養。
劉宏志:你現在覺得地域文化對作家的創作影響有多大?作家在創作時會受到地域文化的影響么?
喬葉:地域文化對作家的影響是非常本質的,從很多前輩身上也可以看出這一點。但同時他們也經常跳出這種關系,比如在北京生活,經常去海外,他們用多重視野審視這塊土地,文學思維更多樣化,視野更開闊,表達更國際化或者說層次更豐富,想法更特別。他們來自于這塊土地,又不局限于這塊土地,我覺得這對寫作而言具有重要的意義。
劉宏志:你自己創作的時候,會有意強調中原文化形態么?在《藏珠記》中,你涉及了大量的豫菜的做法的描述。這是有意要加強小說中的河南地域文化因素,還是僅僅為了在小說中融進百科全書式的知識。
喬葉:我的朋友們看完這本書后,第一反應都是:你真不愧是個典型的吃貨呀。是啊,如果不是個典型的吃貨,我還真不會選擇美食這個角度。在鄭州定居了十來年,我吃過很多飯店,認識很多廚師,聽他們聊過很多豫菜的事,積累了不少原材料,以這些原材料寫過系列散文,也寫過短篇小說,卻都不過癮。這次終于放到這個長篇小說里來,痛快了一把。
當然,這些原材料說到底都是為小說人物服務的,比如唐珠。喜歡美食是唐珠的基礎人設,所以她才會吃下波斯人給的珠子,然后故事就此開始。她雖然活了一千多年,但除了在保持處女之身的前提下長生不老,也沒什么更特別的。如果她很漂亮很妖嬈或者有著舉世矚目的才華技藝,也就不可能“萬人如海一身藏”,所以這個看起來很平凡的“千年妖精”,活了這么久,不能愛人,不能被愛,其實很可憐。既然不能愛人,那她最能投放熱情的地方就是美食了。而金澤這樣的精英廚師也是我心中理想的男人形象。我一直覺得,男人態度純粹地專注于某一件事時,是非常有魅力的,非常性感。
美食的作用當然也不僅如此,這條線一方面是為了展示我們博大精深的飲食文化,另一方面也可以充分展現男主人公金澤的魅力。經歷千年,為什么唐珠對金澤能這么愛呢?如果一定要有個最簡單的答案,我想說,這是因為他們倆都很干凈。唐珠的干凈是因為千年光陰對她的淘洗,看夠了丑惡和貪婪,也明白了很多世俗的欲望沒有意義,是被動的干凈。金澤呢,是沒落的官二代,出身廚師世家,有很多毛病,也有很多優點。但總的來說,他秉性健康、飽滿,不世俗,因為爺爺熏陶出來的強烈的工匠精神,他專注于廚藝而顯得純粹。金澤手藝老成,但他人是年輕的,從身到心。而唐珠是蒼老的,主要是心。可她在愛情上又是很稚嫩的,一片純真。這兩個人的愛情,真的就是兩個干凈人的愛情。
美食這件事,說來無奇,不過一日三餐而已。不過話說回來,卻也實在是一件要緊事,所以自古才會說“民以食為天”。在飽腹的層面之下,禮儀,道德,利益,欲望……人性的各種東西都可以在其中深度糾纏,所以它的深厚或輕巧是本身具備的,就看寫作者如何去看待和使用,只要寫作者的意念夠強,就都能夠把他們深藏的儲備照亮。
劉宏志:李佩甫老師談自己寫作的時候,曾經說對他的寫作來說,很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的平原。所以,李佩甫老師的寫作,后來基本都是圍繞著平原在寫。也憑借這個,他建立起了自己的獨特性。那么,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就是寫作必須找到自己的獨特的某個支撐點?如果有,是什么?
喬葉:許多前輩的寫作,都有一個潛在的寫作生發地,或者說隱秘的精神原鄉。這應該跟生活背景和成長環境的差別有關。他們那一代人的鄉土記憶非常完整和堅實,他們建立的文學世界不可避免會受到這種記憶的影響。這種記憶和與之相關的東西通常會成為他們主要的寫作資源,一種習慣性的資源。而我們這代人,跳槽啊、調動啊,漂泊性、無根性更強一些,一般沒有長期的固定的鄉村生活經驗。相對于我們,前輩們汲取的寫作資源是很完整的,我們的寫作資源相對來說是零碎的,不過也相對多元一些。比如像李佩甫老師,他在創作的盛年確定了自己的寫作領域之后,即使來到城市扎根,或者全世界跑,他還是在汲取那塊土地上的資源。就像是一根水管,就算它伸得特別長,也還是在那個井里取水,流出來的也還是那個源頭的水。像我們可能就是隨時換根水管,這兒扎一個,那兒扎一個,就這樣扎出不同的水來。就我個人的理解,扎根取水或者說水源地應該包含不同的樣態,不一定非要扎根于某塊土地、某個虛擬的地理位置。比如說門羅,她的短篇小說寫的是各種家庭婦女的生活,廣義上來說那也是她的水源地,是她一個穩定的寫作資源。
劉宏志:《藏珠記》中的女主人公最終沒有死亡,這個倒是符合讀者的大團圓的心理需求,但是其實很勉強,因為那個珠子帶來的命運其實是一種命運式的東西,主人公選擇了那個珠子,就選擇了那個命運,這一般是不能改變的。但是你非常強硬地把她的命運給改變了。為什么安排這樣一個結局呢?
喬葉:事實上,我接到過不少讀者反饋,他們覺得唐珠一直沒有勇氣把自己完整地交給金澤,糾結到最后卻被趙耀侵犯失貞,這讓他們覺得很失望。他們質問我: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寫?
為什么?因為我只能這么寫。在我的筆下,此時的唐珠,她必須如此。小說寫到后面,唐珠一定要結束既永生且無愛的酷刑,否則這個小說就沒有意義。要結束酷刑,那她就一定要失去處女之身。破貞的人能是金澤么?不能。唐珠能為金澤破釜沉舟么?也不能。他們相愛,但也是凡人的相愛。金澤愛得青春熾烈,唐珠愛得滄桑深沉,但他們都自有規矩或者藩籬,難以越過。有破壞力的是什么?是惡人,是惡人之惡。趙耀就是惡人,就是惡的存在。惡固然惡,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惡自有其用。惡的存在對善意味著什么?是摧殘,是鞭撻,也是提醒,是淬煉。
劉宏志:其實不光是《藏珠記》,我的一個感覺是,你的小說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消除某種殘酷感。比如《認罪書》,這個小說整體上是很殘酷的,批判了人性的平庸之惡,而且呈現了生活的殘酷。但是你最后讓金金患絕癥,其實在我看來是一種消除殘酷感的安排——對于經歷了金金那樣生活的人來說,某種程度上,死亡比活著更容易。
喬葉:金金經歷的一切已經足夠殘酷了,死亡是最起碼的悲憫——對所有的罪人都是如此。
劉宏志:在《認罪書》中,支撐你小說的精神內核的是“平庸之惡”。你是之前讀到阿倫特的平庸之惡的相關理論了么?能否談一下這部作品的觸發點?
喬葉:對阿倫特的相關理論之前也有所了解,但不是我寫作的第一動因。創作這部小說的第一動因自然是因為我對“文革”產生了興趣。而我之所以對“文革”產生了興趣,追根求源,也許是因為我對我們的當下生活更感興趣,對于我們當下的很多人性問題和社會問題更感興趣,比如,現在的霧霾天,老人摔倒了沒人扶等等社會問題,我會思考為什么人變成這樣的,當下的國民精神狀態為什么會是這樣的……于是就去探究,由此上溯,找到了“文革”這一支比較近的歷史源頭。曾有朋友問過我:你寫“文革”到底是動了哪根筋?我說不是我動了哪根筋,而是那根筋原本就一直在動,在我的身體和心里動著,而且已經動了很久,只是近幾年我才發現了它的動,等到它動得我再也不能忍受的時候,我就開始動手寫了。
劉宏志:你曾經談到過,無論是網絡文學,還是傳統文學創作,重要的是寫的好。但是,這個好,其實是一個很籠統的、很模糊的概念。咱們能否具體一下,比如傳統文學怎樣才算寫的好,網絡文學怎樣才算寫的好呢?你能否給出一個你理解的優秀文學作品的標準,或者說,你理想中的優秀的文學作品是什么樣的?
喬葉:因為寫作的關系,經常被人問及何為好的文學,比如好小說或者好散文。這個問題要說也是簡單之極,是萬里無云萬里天。好的東西就是好嘛,長在那里,有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到啊。如馮唐所言:“文學的標準的確很難量化,但是文學的確有一條金線,一部作品達到了就是達到了,沒達到就是沒達到;對于門外人,若隱若現,對于明眼人,一清二楚,洞若觀火”。要說復雜也是復雜至極,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你有你的金線,他有他的金線。你的金線在珠穆朗瑪峰閃爍,他的金線在吐魯番盆地低徊。如此簡單又如此復雜,實在是不說也罷。可是魚在江湖,有時候還真免不了要吐些泡泡。
今天,我終于找到了關于好文學的泡泡:穿衣顯瘦,脫衣有肉——最近乍聽到這句關于身材的話,喜悅非常。倒不是因為這話和我對景——無論穿和脫都無比顯肉的我,身體形象永遠到不了這種境界。我是突然覺得找到了形容好文章的說辭。
穿衣顯瘦不一定脫衣有肉——很可能只是個骨頭架子。脫衣有肉不一定穿衣顯瘦——肉都是贅肉和肥肉。這是一個辯證的關系。
見過太多作者的文字,臃腫不堪,臃腫的前提是他把自己看得太聰明,把讀者看得太愚蠢,所以他要反復地跟讀者們講啊,說啊:“張三是個孝順的人。他深知父母把自己養大很不容易,自己長大了就應該回報父母”、“李四每天都很快樂,快樂的根本原因是他懂得知足”、“作為母親,她很愛自己的孩子。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兒行千里母擔憂”……拜托,這些話有意思么?有意思的是那些啰嗦的人,誰也不認為自己是啰嗦的,都覺得自己的表達是天下獨一份兒。聽到質疑還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辯解:“我說的都是平實的真諦,是最樸素的常識”。——真諦和常識固然有平實樸素的外貌,但也有質量高低的分別。質量低的人人皆知的就是廢話,就是肥肉。被無數人熟視無睹卻不曾發現和總結卻被你說出來的那些,才是熠熠發光的常識,是觸手皆彈的肌肉——一定是肌肉,是肌肉穿上了衣服才顯得出讓人垂涎欲滴的好身材啊。
寫作的價值,就是要顯出這些肌肉,寫出這些常識。這些常識,就是真理。
劉宏志:好的,謝謝喬葉老師接受訪談,祝佳作不斷!
喬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