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的完美
——古希臘雕塑藝術的呈現方式研究

孟慶軍

（河北師范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1 古希臘雕塑概述

在西方美術發展的歷史長河中，古希臘美術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并一直顯現著源頭之光。從公元前12世紀到1世紀近1300余年的發展歷程中，古希臘美術經歷了四個主要的發展階段，即荷馬時期、古風時期、古典時期、希臘化時期。古希臘美術的主要種類有建筑、雕塑和甁畫，其中雕塑藝術成就最為突出，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以雕塑為主體的古希臘藝術從發端走向成熟和拓展，深刻地影響了西方文化的發展。這期間出現了以米隆、菲迪亞斯、波流克列特斯、普拉克西特列斯、斯科帕斯等為代表的著名雕刻藝術家以及以《擲鐵餅者》《命運三女神》《持矛者》《赫爾墨斯與小酒神》《米洛斯的阿弗洛狄特》《拉奧孔》等為代表的經典雕塑作品。

古希臘雕塑藝術除了受古埃及藝術影響以及承繼愛琴文明的藝術表現觀念以外，古希臘雕塑藝術的形成原因還有地理條件、諸神信仰、哲學觀念和城邦制度等方面因素的直接影響。在雕刻材料選擇上以石材和青銅為主，在藝術表現形式方面主要有圓雕和浮雕兩種形式。古希臘雕刻藝術的主要題材是古希臘神話，主要目的是為了敬祀諸神。另外古希臘雕刻藝術遵奉寫實手法進行表現，創造了富于理想化特質的既典雅寧靜又健美強壯的人體藝術。古希臘雕刻藝術以人為中心深刻地反映了人性的覺醒，更多的作品都在贊美人性，注重當下，呈現現實感和對完美的理想化追求。古希臘人一直在通過雕刻藝術試圖重新塑造一個理想的人，表達著他們對于完美的極致追求，體現著古希臘人理想化精神，從而在各個方面都塑造了有關完美和理想的典范之作。古希臘雕塑藝術的完美性主要是通過雕像人物的表情、臉型、體態、姿態、身材比例、精神氣質等方面來體現。

2 古希臘雕塑完美性中的矛盾呈現

矛盾的基本含義是指在兩個或更多陳述、想法以及行動的不一致性，泛指事物互相排斥和抵制。古希臘雕塑藝術在追求完美，追求理想化的精神境界和表現范式，但是這種完美與理想是通過矛盾的方式來實現的，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2.1 形式表現上的矛盾

2.1.1 雕像人物表情處理上的矛盾

古希臘雕塑的題材來源大多是古希臘神話歷史故事，這樣的題材表現就需要在敘事性過程中選取情節發展最為劇烈、人物性格情感表現最為強烈的瞬間。因為只有集中梳理、概括、定格這樣的瞬間，作品才會能夠在敘事性表述上吸引人，但是古希臘雕塑藝術卻在相關人物刻畫時使人物表情從所在的故事情節中脫離出來，呈現出與環境氛圍、人物性情完全不相關的矛盾表情。

①戰斗情境中的表情矛盾。比如古風時期阿淮亞神廟的三角墻的浮雕戰士，一個躬身跨步向前沖殺，另一個蹲坐在地上拉弓射箭。兩個戰士所處的環境就是激烈的戰斗情境，但是他們的表情卻都在展現微笑，似乎已經完全脫離了敵我雙方慘烈廝殺的真實空間，這是與現實情景相矛盾的表情呈現。

②競技情境中的表情矛盾。古典前期的青銅雕塑《德爾菲的御者》塑造的是一個正在駕馭馬車的馭手，這件作品所呈現的瞬間情境與《擲鐵餅者》相一致，展現的都是競技運動中的激烈瞬間的定格。在真實的競賽過程中，因為項目本身的力量與速度要求以及運動員的爭勝信念，都會促使運動員要調動全部心力投入比賽，因此他們的面部表情是緊張、變形乃至扭曲的。但在這兩件作品中，無論是駕馭車馬快速前行的馭手還是投擲鐵餅的運動員，他們的表情卻都是出奇的一致，顯現出與競技氛圍完全不相關聯的平靜、安和，仿佛身邊競賽的激烈與自己體力的付出毫無連接，這是與真實互相排斥與抵制的表情再現。

③休息情境中的表情矛盾。《刮汗污的運動員》表現的是一個剛剛結束激烈比賽，走下競技暢的年輕運動員。雕像的表情沒有表現這位運動員比賽結束時的氣喘吁吁和疲乏，相反卻是在表現他目視前方，姿態矯健，邊刮汗污邊走向前方的輕松和從容。另外一件展現休息情境的作品是留西帕斯的《休息的赫拉克勒斯》。在希臘神話中，赫拉克勒斯是最偉大的人間英雄，他曾以頑強的戰斗精神完成了十二件艱險的人間任務。雕像中赫拉克勒斯的表情沒有呈現連續艱辛斗爭之后的疲累和準備再次戰斗的凝重，而是在表達一種寧靜的沉思。剛剛結束比賽與剛剛完成一件常人不能完成的重大任務的狀態從人的正常體質機能的真實反應來說是需要及時適當的休息，運動員與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即使沒有出現那種極致疲憊狀態下的虛脫、昏厥場景，但也不會出現作品中這樣的輕松平和的表情，這同樣是與真實相矛盾的表情。

④日常生活情境中的表情矛盾。古典后期《赫爾墨斯與小酒神》表現的是通信神赫爾墨斯左手臂彎里懷抱著小酒神，右手高舉，這是一個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看哄孩童的情節，這樣的情境中赫爾墨斯的表情應該呈現一種孩童化的狀態，比如扮鬼臉、翹起嘴角的笑容，因為只有如此才能更快地和幼小的孩童拉近心理距離，建立親和的相處關系。但是在雕像中，赫爾墨斯卻是一臉的安寧與沉靜。沒有了競爭的激烈和戰斗的艱辛，日常生活更多的是平凡與自如，雕像的表情應該與情境相一致，但是同樣呈現的是矛盾表情。

⑤死亡情境中的表情矛盾。古希臘雕塑作品中表現死亡場景具有代表性的有《受傷的尼俄柏的女兒》以及希臘化時期經典作品《拉奧孔》。拉奧孔因為阻止特洛伊守城士兵把希臘聯軍佯裝潰敗而故意留在城下的巨大木馬拉進城里而觸怒了海神。海神派蟒蛇把拉奧孔和他兩個兒子纏繞窒息而死來懲戒他。尼俄柏因為言語失當而讓勒托傷心，太陽神阿波羅和月神阿爾忒彌斯為安慰母親，站在云端用弓箭射殺了尼俄柏的14個孩子。作品呈現了尼俄柏最小的女兒中箭到死而死的情景。這兩件作品中所呈現的死亡本身就有著巨大的痛苦，過程的痛苦必然會引發死者表情的巨大變化，應該呈現的是面部五官的扭曲、變形甚至猙獰，同時還應該伴有痛苦的呻吟或者哀嚎。但是作品中的后仰倒地的尼俄柏面部寧和，在纏繞中奮力掙脫的拉奧孔五官正常，嘴角微張，發出的是無奈的嘆息，一切都與死亡來臨時的痛苦、恐懼無關，這是典型的脫離情境的表情矛盾呈現。

2.1.2 雕像人物性格處理上的矛盾

古希臘神話在界定諸神的性格特征時秉承了一定程度的客觀性。古希臘人的日常生活、城邦交流、對外貿易、海外擴張都離不開大海，因此除主神宙斯外更重要的神靈就是海神了。古希臘人出于對海面天象的畏懼以及傳說中的情節，給掌管海洋的海神波塞冬的性格界定就是脾氣暴躁、經常發怒，充滿怨氣和不平。這樣的性格在作品的形式處理中依據故事情節大多通過姿態動作和表情來實現。在古典前期的《海神波塞冬》這件作品中，雕像展現了不懼困難的戰斗情境和尚武精神。在表情的處理上雕像展現的是王者威嚴與勇力智慧，一臉平和，完全看不到性格暴怒狀態下怒目而視或者張嘴恐嚇的情形。

2.2 哲學觀念上的矛盾

古希臘哲學成就輝煌。柏拉圖認為先于自然界而存在的某種精神是世界的本原，主張現實是藝術是“理式”的摹本的摹本。赫拉克利特曾指出藝術模仿自然。亞里士多德認為藝術實際上是模仿。這些哲學家先后明確的“再現說”或“模仿說”等藝術創作理念直接指導了古希臘藝術創作呈現出來的寫實性特征。

古希臘的藝術家關注生存的現實世界，關注人本身，在作品中表現豐富的現實生活，農耕勞作、海上風光、英勇戰斗、劈波斬浪、沉靜哲思、終了死亡等等現實景象以及含蘊在其中的古希臘堅毅自信、樂觀積極、不畏艱險的民族精神與個人性格都在不同風格的甁畫和不同樣式的雕塑作品中得以再現。一般來說，按照這樣成熟的并且具有更大程度認同感的藝術創作理念來進行創作，作品無論從題材選擇還是主題表達或者形式表現都應遵從現實的真實，但是古希臘的雕塑作品在情境再現的瞬間定格中都在表情以及性格的處理等方面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與真切現實的悖逆。藝術家們在創作的過程中遵從于現實呈現，但在關鍵時刻直接忽略了現實以及情節發展的真實表達，這個過程中透露出來的藝術表現理念與古希臘延承已久的哲學觀念出現了明顯的不對應和矛盾。

2.3 人神關系上的矛盾

古希臘神話是古希臘雕刻藝術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要素，成體系的諸神信仰直接影響到了藝術創作的方方面面。古希臘神話中呈現出來的最大特點就是神和人同形同性。這樣的特點也明確了古希臘人神關系上的兩個矛盾。

2.3.1 神人同形貌

在神靈形象的認知方面，東方古代神話里的神靈形象塑造中動植物因素較多，神靈形象一般是人獸同體。人類始祖女媧伏羲是人首蛇身，《山海經》里記述的西王母整體狀貌如人，但是卻“豹尾虎齒而善嘯”；古埃及國王的保護神鷹神荷魯斯是鷹首人身，主管死亡的阿努比斯神是豺狼頭人身；這些神話傳說里的神靈形象能夠代表人類生存早期對神靈無上威力的遵從心理，這些神靈通過人獸同體的形象塑造展現的是威嚴、莊重、神秘和超越世俗。于此相反，古希臘神話的各路神靈卻和人一樣，有著相同的形貌特征，也有著相同的性別區分。他們在體貌上和人沒有任何區別，這樣的形象界定傳達出來的是古希臘人認知自我、尊重自我的觀念表達，神人關系是和諧共生的狀態。古希臘藝術家也在更多的神靈形象刻畫中傳遞著對人自身完美的認識，但從人類進化的心理常態角度來看，以東方諸神形象來比對，希臘諸神與人同形的形象界定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悖常情的。

2.3.2 神人同性情

希臘的神靈不僅和人同形，而且還有著和人一樣的性情。這些神有好有壞、有和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和七情六欲。他們在永生的同時恪盡職守，盡職盡責，同時體會和享受著與世間百姓一樣的平常生活。不和與爭吵女神對于海洋女神舉行盛大婚禮而不邀請自己要表達憤怒；愛神和美神阿芙羅蒂特面對人間美女普賽克的絕世之美而生發嫉妒與報復之心，諸如此類的情節在希臘神話里經常出現，甚至有些情節和人物關系已經完全突破文明社會的倫理綱常和道德規范，或者與文明社會的諸多要求明顯相反。人與神合一，很多時候不分彼此，完全沒有任何的距離感和畏懼心理，這些都是在明晰希臘人界定的獨特的人神關系。

嚴格來說，古希臘神話里所界定的神人同形同性的矛盾現象更屬于希臘藝術表現的重要特征。之所以梳理界定為是一種矛盾，是以與東方諸神為代表的人神關系全然不同的狀態來作參照比對的。從古希臘人簡樸、單純的特質和他們充滿浪漫情懷和無盡想象力的本性出發，這樣的人神關系不失為是一種自然、本真的流露。

3 古希臘雕塑矛盾呈現的美學價值體現

古希臘雕塑藝術在表現觀念以及表現形式等方面存在著多種矛盾現象，古希臘藝術家正是通過“制造矛盾”來表達對理想與完美的極致追求。這種理想化與完美性的藝術美追求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3.1 化丑為美

古希臘人是極力推崇美的存在的，在很多作品中都在表達對美與丑的明確分辨。古希臘神話的形象塑造中也出現了一些丑的形象，比如蛇發女妖美杜莎、獅身人首鷹翼的斯芬克斯、半人半羊的潘神等等。這些形象的存在表明希臘人在建立一個美丑相對的參照體系。他們首先通過這些“二合一”或“三合一”的人獸合體形象在向世人昭示他們的丑陋。美杜莎所體現的誘惑和殺戮、斯芬克斯的奸詐狡詐、潘神的貪婪沖動等等都在崇尚美的氛圍中直接代表了丑。在《阿芙羅蒂特與潘神》這件作品中更明確的通過形象刻畫展現美丑的比對，潘神的丑及時地襯托了阿芙羅蒂特所代表的美。這些形象的表現直接對應了寫實的表現原則。

除此之外，古希臘人對于“丑”還有著另外一種判定。他們認為激烈的競技運動中所導致的面部變形是丑的，比賽結束后疲憊不堪的面容是丑的，死亡之前痛苦的掙扎導致的五官扭曲是丑的，因此在遇到這樣的情形或形象表現的時候，藝術家在對美以及對完美和理想的崇尚的基礎上自動選擇了忽視和規避，因為這樣的“丑”起不到反襯人物“美”的表達，反而會影響完美形象的刻畫。同時古希臘人認為面部表情的平和寧靜是一個人高貴典雅精神內涵的直接顯現，在崇尚哲學思辨的文化氛圍里希臘人又認為平和寧靜的表情代表了一個人發自內心的哲思氣質，這樣的表情是最理想的，也是最美的。因此古希臘藝術家就在主動規避現實“丑”的同時給更多的人物置換了理想化的面容表情等形式表現，在完美軀體的基礎上放棄丑的表情和性格，嫁接了理想的表情，實現了“化丑為美”。從古典時期開始這樣的看似矛盾的五官形象處理方式就已經形成一種潛在遵循的重要創作原則，古希臘人也在眾多的同類化的雕像欣賞中堅定了他們對于完美的認知。此前提到的《擲鐵餅者》《刮汗污的運動員》《拉奧孔》等諸多作品的矛盾表達都是基于這樣的化丑為美的觀念指導下所出現的代表作品。

3.2 崇高美

古希臘人更偏愛與喜悅相對的悲劇情懷。他們認為日常中體會到的歡快高興都是轉瞬即逝的，不能存留永恒，也不能從中體悟到更深刻的人生哲理，因為這種“悲劇情結”的存在，所以歷史故事與神話故事中的悲劇情節和人物經常會出現在希臘人的戲劇和雕塑等藝術作品中。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雕塑《拉奧孔》《尼奧貝群像》。普羅米修斯因為盜取了火種送到人間而惹怒宙斯而受到懲戒，拉奧孔因為識破了巨大木馬所隱藏的計謀而被海神懲罰，他們的行為本身就在顯現光明、正義與無私的力量，但是自身命運卻遭受到不公正的對待，甚至為此付出生命。這樣的情節更能引發人的深度思索，更重要的是在面對厄運和痛苦的懲戒時，拉奧孔和普羅米修斯選擇了堅定自己所持守的信念，這就從人性的角度升華了故事情節和人物結局的悲劇特性，從悲傷、悲苦轉化到了對崇高的精神體悟。在雕塑藝術的表現中，拉奧孔左手緊握蟒蛇頭部，右手奮力抗爭，展現出被蟒蛇纏繞窒息的苦痛。但是拉奧孔的表情沒有因為痛苦而扭曲變形，身體的肌肉也沒有因為掙扎而萎縮痙攣，反而呈現了在極度緊張狀態下的理想表情與身體特征。通過這樣的化丑為美，作品從形式表現的角度讓觀者感受到了悲壯與崇高，也實現了古希臘藝術一直在此類矛盾表現中所追求的崇高美。

3.3 殘缺美

殘缺不是古希臘雕塑所要表現的領域，因為他們一直在表現完整，追求完美。這里談及的殘缺指的是古希臘雕塑藝術留存于今天的形象特征。在我們今天能見到的眾多古希臘雕塑作品中，大多作品都是不完整的。比如《米洛斯的阿芙羅蒂特》失去了雙臂，《德爾菲的御者》左臂缺失，《赫爾墨斯與小酒神》中的赫爾墨斯右手缺失，《命運三女神》《薩摩色雷斯的勝利女神》的女神沒有了頭部，以及因為戰爭或者歷史的久遠其他原因所導致的古希臘雕刻作品的不完整都在呈現古希臘雕刻藝術的另外一種美學特質——殘缺美。這些作品在當時是以完整以及完美的狀態被塑造出來的，但這種殘缺并不影響后人對作品的形式解讀和精神認知，它們以殘缺的狀態溝通了古今，顯現出永恒的藝術魅力。有更多的人都在復原《米洛斯的阿芙羅蒂特》缺失的手臂姿態，但是更多的人都放棄了努力，因為他們發現任何形式的恢復都不如這樣缺失雙臂這樣具有震撼力，因此古希臘藝術作品的殘缺也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美學追求。因為創作時候就讓作品脫離具體情境，作品形象表現不依賴更多的其他因素而獨立存在，因此即使是斷臂殘肢，也能顯現完整。彼時的完整和現今的殘缺是一種排斥和對立，這也是古希臘雕塑藝術在審美層面所表達出來的另外一種矛盾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