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春明
(宿遷學院中文系,江蘇宿遷 223800)
朝鮮半島較早地引入并接受了中國的茶文化,據《三國史記》記載,新羅善德女王(公元632—647年在位)時代已有茶,由此可知,最遲七世紀中葉飲茶習俗已傳入朝鮮半島,但那時茶僅供統治階級上層及僧侶用來祭祀、禮佛。統一新羅時期(668—935),中國茶文化由朝鮮半島的上層階級、僧侶進一步向普通民眾傳播,種茶、制茶興起,飲茶方法除了借鑒中國唐代的煎茶法,還兼用煮茶法。高麗時期(923—1392),受中國茶文化的影響,朝鮮半島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茶道、茶禮,茶道由高麗初期的煎茶道轉為中后期的點茶道,茶禮流行于王室宮廷成員、僧侶、百姓中。值得一提的是,高麗儒佛道三家茶文化盛行,佛家甚至將茶禮用于日常的修行。此外,高麗時期的茶文學也盛極一時,出現了鄭夢周、李穡、李仁老、李奎報等具有代表性的茶人,他們創作了不少涉茶漢詩。特別是高麗中期的著名文人李奎報(1168—1241)留下了32首涉茶詩,這些茶詩體現了他對儒釋道思想的理解及對茶文化的獨特領悟,頗具研究價值。其后的朝鮮朝時期(1392—1910),茶文化由前中期的由盛轉衰,再至末期的復興,推動復興的代表人物如丁若鏞、金正喜、草衣大師等,尤其是著有《東茶頌》和《茶神傳》的草衣大師被譽為韓國的茶圣。若將李奎報放置于整個茶文化、茶文化的歷史長河中,他的地位不可小覷,可視為朝鮮高麗時期茶道精神的集大成者。因此,本文將以李奎報的32首涉茶漢詩作為研究對象,發掘其特有的儒釋道蘊涵與藝術情趣,以及對古代朝鮮茶文化精神建構、中朝茶文化交流所起的重要作用。
李奎報被稱為一代儒宗,他自己也以儒者自居,他一生恪守儒家言行規范,且一生懷抱經世濟民之志。雖然李奎報一生遭遇頗為坎坷,但其濟世憂民的心志與實踐未曾改變,他的漢文學創作即以此為主旋律。李奎報涉茶漢詩雖不以儒家的兼濟天下為主要思想,但也有兩首借茶表達與民同憂的儒者情懷的詩歌?!犊嘤旮瑁p韻下犯傍韻)》針對持續一整月的傾盆大雨而發,詩人慨嘆:“可惜南畝漂嘉禾,其奈四海蒼生何。甕中美酒香已訛,詎可酣飲令人酏。箱底芳茶貿味多,不堪烹煮驅眠魔。掩被雖欲寐無吪,打窗喧溜可從他。凡百防人多跌蹉,久矣此雨傷天和”[1]398,由于憂慮百姓蒼生的安危和疾苦,詩人夜不能寐,無須箱底芳茶來驅走睡魔。另有一首《孫翰長復和,次韻寄之》,詩人在詩中交代了創作緣由,因讀朋友的茶詩,“見之忽憶花溪游(花溪,茶所產,君管記晉陽時往見,故來詩及之),懷舊凄然為酸鼻”[1]426-427。接著詩人由茶詩論及采茶人之艱辛:“品此云峰未嗅香,宛如南國曾嘗味。因論花溪采茶時,官督家丁無老稚。瘴嶺千重眩手收,玉京萬里赪肩致。此是蒼生膏與肉,臠割萬人方得至。一篇一句皆寓意,詩之六義于此備”[1]426-427,李奎報認為茶葉乃百姓歷盡千辛萬苦所得的民膏民脂,實屬不易,可謂曲盡民隱。在詩之結尾,詩人發出希冀:“知君異日到諫垣,記我詩中微有旨。焚山燎野禁稅茶,唱作南民息肩始”[1]426-427,詩人渴望統治者能悟出詩中的諷喻之義,取消稅茶的栽種,切實為百姓減稅減負。以上兩首涉茶詩均表現了李奎報作為一名儒者憐憫黎民百姓的疾苦,為民分憂的精神境界。
李奎報雖然一生秉承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念,但其并不排斥釋道,相反,他深受釋道影響。李奎報所生活的高麗時代國教是佛教,他從青少年時代已接觸佛教,廣泛閱讀佛家經典,對佛教思想感悟較深。而幾乎在同時,李奎報涉獵《莊子》等道家經書,他所著的《白云居士傳》、《白云居士語錄》承繼了莊子《逍遙游》、《齊物論》的思想。他常尋訪古剎寺廟,與佛僧交游,所創作的2000多首漢詩中,與寺廟、僧侶相關的多達250多首,另有不少散文涉及佛禪、僧侶。晚年的李奎報尤其熱衷參禪悟道,喜誦《楞嚴經》,他甚至將其兒子送入佛門參禪悟道。因此,日本學者忽滑谷快天稱李奎報“奉佛敬僧,稱篤信者,其當時之代表人物也”[2]174似乎一點也不為過。李奎報欲將禪道、釋理打通,正如他所言“若將釋老融鳧乙,莫斥吾家祖伯陽”(《是日宿普光寺,用故王書記儀留題詩韻,贈堂頭》)[1]394,他的不少涉茶詩不僅反映了他對佛禪思想的感悟,也體現了佛禪的意趣。
道家之“玄”與佛家之“空”有共通之處,道家無為清凈的隱逸與佛家不執著于俗世的思想相近。李奎報涉茶詩的主題之一即借助釋道擺脫現世的紛擾,通過內心的修煉求得心靈的安適。而達到此種心境的重要途徑之一便是從俗世抽身而出,尋訪清幽寺廟,在山水的澄明中,在與佛僧的茶飲交談中,悟道樂道,隨緣任性。
李奎報的《宿雙嶺》一詩的頷聯“孤村畏盜猶橫戟,古院逢僧暫試茶”[1]384將人間的憂患與寺院的靜謐對照,尾聯的上句“此身會作江山主”[1]384明確表達詩人想歸隱山林以求解脫。無獨有偶,李奎報在《復和》一詩中又以儒道對比,表明心志:“多劫頭燃難自救,片時目擊總成空。厭聞韓子題雙鳥,深喜莊生說二蟲?;罨鹣悴枵娴牢?,白云眀月是家風”[1]363。雖然詩人內心深處顧念國家危難,但又因現實的困境,似乎要擺脫儒家忠君愛國的倫理綱常的羈絆,與白云明月為伴。此詩最后兩句“邂逅忘形聊得意,不慚當日老龐公”[1]363-364,其超然物外、歸隱田園的心志可見一斑。李奎報有時會攜全家人一起避居寺院,烹茶閑談,暫時尋求一份悠然閑適:“肺渴更知村酒好,睡昏聊喜野茶香……三伏早休民訟少,不妨時復事空三”(《寓居天龍寺有作》)[1]389。另有《暫游感佛寺,贈堂頭老比丘》一詩言道:“問道已忘流謫恨,楚臣胡奈浪沉湘……浮名總落心虛外,妙道猶存目擊中。石鼎煎茶香乳白,磚爐撥火晚霞紅。人間榮辱粗嘗了,從此湖山作浪翁。”[1]471李奎報在與佛僧的飲茶論道中,對其昔日所遭受的貶謫之痛已釋然,個人的名利榮辱都是身外之物,妙悟禪理才是喜悅之事。越是以佛禪之理關照外在的現實世界,關照自身,李奎報越是體悟出只有淡泊名利,消除榮辱的顧慮,過恬淡自在的歸隱生活才是解脫之道,也只有如此,他在俗世飽經憂患的困頓的心才能找到最終的棲居之所。《與玄上人游壽量寺,記所見》一詩便是此種心態的最佳寫照。詩人在詩中交待造訪僧人的緣由“初為嘗茶至,還因有酒留”[1]445,卻未想到不僅紓解了內心的煩憂,還收獲了對禪理的深刻領悟?!败U躅登危構,寬閑瀉滯憂。一軒窮遠眺,萬像赴冥搜”、“物化觀無限,詩篇拾未周。恍如來別界,曠若釋幽囚。……賴有優哉地,方驅郁矣愁”[1]445-446,相較于解憂與觀“物化”,自我反省與另謀出路更重要:“江山皆可意,薪水足充求。半世違茲樂,浮名是我讎”,“祿薄何須慕,官微尚可休。終身知有所,筑室早營謀。但恐歸來晚,寧勞更相攸”[1]446。
李奎報以茶水的清香隱喻人的清心寡欲、清幽自適,他甚至從煎茶、飲茶中悟出隨緣任運的“大道”。《游天磨山有作》有詩句云:“困臥松軒山月白,煎茶不問巖泉涸。我樂忘憂師大噱,本自無憂誰是樂”[1]460,詩人已領悟憂愁源自患得患失,驅除名利之心便是樂?!额}黃驪井泉寺誼師野景樓》:“早占清幽君自適,晚逢佳勝我方慚。洗心投社如同隱,汲水煎茶尚可堪”[1]473,在詩人看來,洗卻利欲熏心,如同過隱逸生活,這種汲水煎茶式的清幽自適是一直心儀的。《憩施厚館》中,詩人由“試嘗一甌茗,冰雪入我喉。松軒復暫息,已覺渾身秋”[1]348,徹悟出:“我性本曠坦,所至任意留。得坎即可止,乘流即可浮。此留有何惡,彼去有何求。大哉乾坤內,吾生得休休”[1]348。詩人已看淡人生的浮塵與得失,認為去留隨心所欲,隨緣任運是生命大智慧,類似于道家的與世無爭、不被物所役的曠達超脫的精神狀態。
李奎報的涉茶詩還體現了他以平常心觀照和享用自然與生活,飽含禪意、禪趣。禪宗將人們從讀經、拜佛、打坐、出家、念佛的繁瑣單一中解放出來,主張煎茶洗缽、行走坐臥、挑水劈柴乃至吃喝拉撒皆為神圣,將佛教信仰世俗化、日?;?。李奎報對此深有體會,他以在家修道者的身份,將佛教觀照的世界生活化。詩人《又次新賃草屋詩韻五首》為我們描繪了一個理想的佛教世界的日常生活化的現實圖景,“杜門無客到,煮茗與僧期。荷耒且學圃,歸田當有時”(其一)、“坐石吟移日,開窗臥送云。塵喧即咫尺,閉戶不曾聞”(其二)[1]398,林深園靜,門無雜客,種田吟詩,煮茶與僧人期會。詩人對此賞心悅目:“默笑觀時變,閑吟感物華。在家堪作佛,靈運已忘家”(其四)、“深藏玉自貴,不采蘭何傷。獨喜童烏輩,蹁躚繞我床”(其五)[1]398,靜觀自然萬象,樂享兒孫繞床,平常心即為道的禪趣盡顯。《宿瀕江村舍》一詩中的詩人在江邊過著放浪形骸、閑云野鶴般生活,特別是“散盡舊書留藥譜,撿來馀畜有茶經”[1]358讓漂泊不定的羈旅多了愜意,少了憂傷。即使蝸居在城東一角,又趕上冬日大雪,詩人卻“來打禪扉聲剝剝,警咳一聲虛谷答。入門?;幸娕_閣,似見小空隨善覺。隔林吹火棲鳥落,渴漢求茶泉欲涸”(《又分韻得岳字》)[1]366,最后,“一夕忘懷這里樂,大勝三笑游盧岳”[1]366,詩人引用虎溪三笑的典故作結,與佛僧飲茶論道的喜悅溢于言表。李奎報的《又次絕句(六首)韻》也頗能體現其將禪趣融入山水日常的傾向,細雨、疏林、巢雀、亂蜂、園圃、殘霞、肥菌、香蔬、曲塢、弱柳等田園意象一一入詩。詩中通過細膩的鋪陳描寫,“人閑如老衲,地僻似山村”(其三)、“乞茶憑岳叟,看竹懶鄰家”(其六)[1]397-398,這種在家為佛式的閑適自在怎不讓詩人沉醉呢!
雖然李奎報自稱詩、酒、琴乃其人生三大嗜好,但他對飲茶、茶道的鐘愛絲毫不亞于其余三者。而他對茶的喜好以儒釋道思想為基礎,與中國文人一樣,道家的清靜無為、佛家的悟道參禪、儒家的修身養性,都被融入到文人的茶道中。因此,文人的煎茶論道、品茶賦詩格調清雅,境界高遠,其藝術品味遠非一般品茶人所比。
李奎報所處的高麗中后期已講究流行于兩宋時期的點茶法,所用茶具、飲法均仿效中國,品茗的方式較之唐代更加精致。詩人在《謝人贈茶磨》中提到用茶磨“研出綠香塵”[1]438,即綠色的茶粉,而茶粉正是宋代點茶所用。李奎報的《游九品寺迫晚》、《游天和寺飲茶,用東坡詩韻》兩詩也提到點茶。此外,文人飲茶講究茶葉的品種、煎茶的水源的意蘊,追求色香味俱全,更看重環境之清幽、格調之高雅,精神之愉悅。李奎報的《云峰住老圭禪師,得早芽茶示之,予目為孺茶,師請詩為賦之》一詩專門為答謝禪師所得的珍貴孺茶所作,因為這種早芽茶在溪水邊的殘雪里抽芽,采摘、焙成團都頗費功夫,富貴人家都很少見,而詩人卻有幸品嘗到禪師用惠山水煎的孺茶。“磚爐活火試自煎,手點花瓷夸色味。黏黏入口脆且柔,有如乳臭兒與稚”[1]425,詩人不僅大贊孺茶的澀味、口感,更是感慨:“吃茶飲酒遣一生,來往風流從此始”[1]426。詩人還力贊居士友人所送的新芽為“仙茶”(《謝逸庵居士鄭君奮寄茶》)[1]485。《得南人所餉鐵瓶試茶》一詩則為茶具“鐵瓶”而作,取建溪茗,再加上寒冰水裝入此瓶煎茶,“初如喉聲哽,漸作笙韻永。三昧手已熟,七勒味何并。持此足為樂,胡用日酩酊”[1]322,為此茶飲,詩人愿放棄飲酒的嗜好?!额}璨首座方丈》也云:“山室茶談足,何須索酒杯”[1]380,足見品茶論道的魅力。難怪李奎報自言:“評茶品水是家風”(《腹用前韻贈之》)[1]380。
李奎報的涉茶詩注重營造空品茶時空靈清幽的環境,不僅與澄明寧靜的心境相呼應,還充溢著高雅脫俗的情趣。如《聆公見和,復次韻答之》一詩,“占斷巖根結小庵,薜蘿緣壁掛茅檐。晚涼新月偏窺戶,夜靜清風自卷簾”[1]306,清風明月、薜蘿巖根等疏落的精致營造出淡泊的意境,因此,自然引出結尾“茶談未罷還浮白,簫灑中間闌熳兼”[1]306-307,所透露出的恬淡若水的心境頗得飲茶之真趣?!对L安和寺幢禪師,師請賦一篇》中,詩人在夏末秋初與禪師品茶,即使殘暑未退,但詩人通過“青山”、“巖前水”、“晚涼”、“青瓜”、“冰液寒”[1]441-442等意象勾勒出一幅夏日清景,在如此清幽的環境飲茶,詩人不禁由衷地發出“衲僧手煎茶,夸我香色備。我言老渴漢,茶品何暇議”[1]441的感嘆。李奎報不僅借鑒了陸羽《茶經》看重飲茶者品德的茶道精神,也追求品茗時心靈的凈化與悟道怡情的風流高雅。詩人認同禪茶一味,茶品即人品,《腹用前韻贈之》云:“吾帥也是僧中龍,梵行無虧禪德備。山堆金帛尚欲施,誰秘新香忍不寄。收藏慎勿輕與人,除卻靈臺澄似水”[1]426,詩人稱頌禪師德行兼備,而能與禪師一起品茗者也必為氣味相投、志同道合者。又《訪嚴師(此師稀置酒,見我必置,故以詩止之)》一詩為止禪師以酒招待詩人而作,因為比之飲酒,詩人更醉心與德高之人品茗論道:“僧格所自高,唯是茗飲耳。好將蒙頂芽,煎卻惠山水。一甌輒一話,漸入玄玄旨。此樂信清澹,何必昏昏醉”[1]138,與其喝得酩酊大醉,不如共同探討人生之道、萬物之道,而此種論道之樂豈非俗世之一般品茶人能體會!
在李奎報看來,不僅茶、道一體,茶、詩也一體,清淡的茶味、空寂的禪境、詩歌境界的清空具有相通之處,那么,文人的品茶賦詩別具一番高雅的藝術情調。李奎報有數首涉茶詩抒寫與禪師品茶、論詩賦詩,寫得超然飄逸,文采盎然。如“食罷禪房暫啜茶,半山紅日已西斜”“萬柳影中南北路。一溪聲外兩三家。卒然得句聊題壁。寄語阇梨莫羃紗”(《八月二日》)[1]351、“野水搖蒼石,村畦繞翠巔。晚來山更好,詩思涌如泉”“愛涼憑水檻,眺遠上云巔。老衲渾多事,評茶復品泉”(《和宿德淵院(二首)》)[1]370。再如“靜中得句堪呈佛”“石鼎烹茶代酒卮”(《訪嚴禪老,用壁上書簇詩韻(二首)》)[1]379。而《房狀元衍寶見和,次韻答之》一詩中“此茶品絕可無詩,況復平生素酷嗜”“寓心獨待識茶人,不是風斤誰斲鼻。碎鐺撲火久不煎,正怯兒曹輕品味”“評人余論移于茶,說脈論源聊見寄。讀了冷冷洗煩悶,恰如醉面灑寒水”[1]427詩句可謂是詩人將茶品、人品、詩品合一的最佳寫照。
總之,茶如同酒、琴、自然山水等一樣,作為審美對象進入高麗文人李奎報的視野,成為其體道、悟道的物質與精神載體。無論是兼濟天下的儒家之道,還是品茶體悟佛釋之理、品茶賦詩,都是在追求心靈的自由,生命的充實,這無疑是文人在茶道中應有的審美情趣與生命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