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國水,顧植山,陸 曙△,吳 波,孔令晶
(1. 南京中醫藥大學無錫附屬醫院,江蘇 無錫 214071; 2. 無錫市龍砂醫學流派研究所,江蘇 無錫 214071; 3. 山東省中醫院,濟南 250014; 4. 南京中醫藥大學,南京 210046)
重視五運六氣的臨床運用,是龍砂醫學流派的一大特色,歷代龍砂名醫對五運六氣理論的研究和應用著述頗豐[1]。
黃堂字云臺,清代無錫人,乾隆四十年(1775)邑癢生。自幼隨父學習《靈樞》《素問》《傷寒論》《金匱要略》等篇章,及長受業于繆松心[2]。黃堂為清季著名龍砂醫家,臨床善用運氣學說。
《黃氏紀效新書》為黃堂醫案選集,他在自序中說:“恪遵師訓,臨證輒記,迄于今三十五六稔矣。其間亦有得心應手之處。門第來游又多勤學好問,三余之暇,摘取多方,名曰紀效。[3]”另外,《吳中珍本醫籍四種》中《繆松心醫案》附錄《三余紀效》,根據《黃氏紀效新書》“自序”以及比對有關醫案,筆者認為《三余紀效》當為黃氏醫案。
《黃氏紀效新書》《三余紀效》中記載了很多運氣醫案,具有較大臨床價值,今探討如下。
運氣理論中針對不同值年的歲運、司天、在泉,有其特定的運氣致病特點與發病傾向性。推判歲氣有一個基本的程式,如寅申之歲,少陽相火司天,厥陰風木在泉;巳亥之歲,厥陰風木司天,少陽相火在泉。很多學者根據《素問·六元正紀大論》 “歲半之前,天氣主之;歲半之后,地氣主之”載述,認為司天通主上半年,在泉通主下半年[4]。筆者認為這是現代學者的誤讀。從臨床實際看,司天、在泉與一年歲氣都有關,只是影響的權重不同。
研究發現,黃堂臨床亦不拘泥司天之氣通主上半年,在泉通之氣主下半年。如《黃氏紀效新書·瘧》周案記載:“大瘧根深道遠,寅申巳亥為厥陰。[3]”黃堂統論“寅申巳亥為厥陰”,而未明確區分司天、在泉,可窺黃堂乃從臨床實際運用運氣理論之一斑。
《素問·六節藏象論》云:“不知年之所加,氣之盛衰,虛實之所起,不可以為工也。”《素問·五常政大論》言:“必先歲氣,無伐天和”,要求醫者需熟悉運氣理論。
《黃氏紀效新書》僧咳血案載:“今年土運,燥金司天,起自失音,漸延咳嗆、失血,時覺咽痛。”黃堂分析病機為“體質水虧,春升木旺,木反刑金”。 《三余紀效·痰火》載周某:“眩暈脘悶”[5]59,黃堂認為由于“今當春升司令,水不涵木”[5]59,故 “議養陰息風”[5]59。
此外,《三余紀效·消渴》針對陳某“消渴一年,形神漸瘦,溲多膩濁”[5]61。黃堂從運氣角度分析 “今年火運,少陽司天”“此陰精少奉,少虧陽亢,亢則害也”[5]61,提出“壯水之主,保本之道”[5]61治則,進而運用“知柏八味丸加麥冬、嘉定花粉”[5]61。
黃堂不僅內科疾病重視運氣理論,外科疾患也重視運氣。《黃氏紀效新書·外科·附卷》載華案:“腸癰潰后,大便不通,舌燥而不黃,醫藥罔效。[3]”黃堂考慮“今年火運,燥金司天”[3],而“大腸燥金,胃為陽土,燥者愈燥”[3],故“宜柔宜降是矣”“宜復脈法”[3],給予“復脈湯減去姜、桂,加烏芝麻、玫瑰露”[3]。
黃堂善于根據運氣理論探討病機、擬定治則,是對中醫“天人相應”整體觀和“三因制宜”辨治思想的實踐。
運氣周期節律變化中包括時令節序變化,黃堂臨床中重視時令節氣變化對疾病的影響,諸如“恐交節變劇耳”等語頻頻出現于脈案。
如《黃氏紀效新書·虛勞》徐案“復感邪”,提出“值夏至將來之候,愈宜靜養,迎其生氣”[3]周案復診載“前方扶中益氣,胃納頗旺,咳亦稍減,所慮痿弱,脈不符”[3],提出“夏至節宜慎”[3],施以“黃芪、麥冬、茯神、川石斛、南棗、黨參、橘紅、炙草、五味子”[3]。
《黃氏紀效新書·噎嗝反胃》謝案載:“今交大節,人身小天地亦隨之而變遷。此所謂開而復闔,闔即閉之意也。扶正開痰利竅,以盡人工。[3]”《黃氏紀效新書·泄瀉》張案載:“長沙脈法云,木乘土為縱,水乘脾為橫,土之虛宜矣。且困嘔吐傷胃,泄瀉傷脾,將交土旺用事。大節凡困乏之體,最為吃緊,擬宗古法,調脾胃為第一義,扶過大節,望其好音。人參、茯苓、廣皮、谷芽、益智仁、于術、半夏、木瓜、砂仁、玫瑰露。[3]”凡此不一一列舉。
標本中氣及其從化理論是運氣學說中的重要內容。《素問·至真要大論篇》言: “百病之起,有生于本者,有生于標者,有生于中氣者,有取本而得者,有取標而得者……言標與本,易而勿損,察本與標,氣令可調。”
《黃氏紀效新書·肝胃》周案載:“前以辛酸兩和有效,據云病則瘕攻作脹,氣上撞心,饑不欲食,皆厥陰為病顯然,正經旨風氣主之,中見少陽,擬苦辛開泄為主。左金丸、金鈴子、延胡索、香附、青皮、白芍、廣郁金、炒山梔。[3]”張案載:“陰虛之體,值風木在泉,上有少陽火亢,食入易吐,目橫之征,然曾見紅,辛燥難進,取酸先入肝,而宜于胃者。木瓜、霞天曲、茯苓、神曲、橘白、烏梅、建蓮、白芍、谷芽。[3]”可見黃堂對標本中氣理論運用之嫻熟。
基于運氣理論指導臨床,不可簡單機械推算,需要結合氣象、病象、證象等相互合參,以期更加準確。
黃堂臨床采納病象、運氣合參以推判病機,實乃能靈活用運氣者。于《黃氏紀效新書·肝風》楊案可窺其精:案載楊某,因“操勞過度,肝腎內虧”[3],出現“起自齒痛”,進而 “入春頭風唇麻,延及四末”[3],癥見“舌光無苔,嘔吐不欲納,不大便”[3],乃由“水不涵木,陽升犯胃,胃為陽土,宜降宜柔,有升無降,胃氣失其下行之常度,故見象若此”[3]。黃堂分析楊某所現病象,與“今際木旺君火主氣”[3]的運氣特點相符,進一步分析病機,“變端叵測,滋燥兩難”[3],遂“姑擬《金匱》麥門冬湯為法,參以酸甘化陰”[3]。
《素問·六微旨大論》言:“氣,脈其應也。”五運六氣脈法對脈形的四時變化有著更豐富、更細致的描述,且脈形變化早于氣候、物候的變化[7]。
《傷寒論·卷第一·平脈法第二》說:“脈有三部,陰陽相乘,榮衛氣血,在人體躬……隨時動作,效象形容。春弦秋浮,冬沉夏洪,察色觀脈,大小不同。”黃堂十分重視運氣脈的變化,察先機以指導臨床。
《黃氏紀效新書·咽喉》錢案載:“冬得春脈,是木火少藏,上凌肺金,咳嗆失音,咽痛偏左”[3],針對此“理宜滋養,預培其本,不致交春變劇。人參固本丸加川貝、知母、秋石、雞子清(用川連末三分伴)豬膚湯代水”[3]。
《素問·玉機真藏論篇》曰:“冬脈者腎也,北方水也,萬物之所以合藏也,故其氣來沉以搏,故曰營,反此者病”。冬季人體陽氣以精的形式蟄藏,是順應生長化收藏的正常時序。《素問·金匱真言論篇》說:“故藏于精者,春不病溫”,反之則出現“冬不藏精,春必病溫”,實際上這也屬于運氣理論中的伏邪范疇。
清代龍砂醫家柳寶詒深得運氣學說精髓,在《溫熱逢源》中專論伏氣溫病,認為溫疫病因乃寒郁熱化,“所受之寒,無不伏于少陰”。另一位龍砂醫家朱莘農所論“夾陰傷寒”,認為“蓋緣先天少陰之素虛,偶一不慎,而寒邪直中虛處”,都認為伏邪發病與少陰有關。
黃堂在錢案中用雞子清、豬膚湯等藥也是從少陰論治,而其則根據脈象上出現“冬得春脈”判定病因,足見其經驗之豐富。
基于運氣理論分析病機、擬定治則大法,最后要落實到用藥上。《黃氏紀效新書·產后》王案載:“產后營虛,手足麻木,且惡寒,經言:陽維維于陽,陰維維于陰”[3],適逢“春之令,木少滋涵,其咎顯然”[3]遂處以“熟地、巴戟、牛膝、虎骨、歸身、蓯蓉、桂枝、桑枝”[3]。此案用藥,頗與《三因司天方》之蓯蓉牛膝湯似。
蓯蓉牛膝湯(蓯蓉、牛膝、木瓜、白芍、熟地、當歸、甘草各一錢,生姜三片,大棗三枚,烏梅一枚,鹿角一錢),乃為六丁年歲木不及所立。龍砂醫家繆問注釋該方曰:“但腎為肝母,徒益其陰,則木無氣以升,遂失春生之性;僅補其陽,則木乏水以溉,保無隕落之憂,故必水火雙調,庶合虛則補母之義。[6] 234”“蓯蓉咸能潤下,溫不劫津,坎中之陽所必須;熟地苦以堅腎,濕以滋燥,腎中之陰尤其賴,陰陽平補,不致有偏勝之害矣。再復當歸、白芍辛酸化陰,直走厥陰之臟,血燥可以無憂”[6] 234。
上案王某,產后營血虧弱、肝腎不足,適厥陰風木之氣當值,而又當春應生發之時,如果一味滋陰則會有礙升發,繆問對蓯蓉牛膝湯的分析,正合王某病機,黃堂處方用藥與蓯蓉牛膝湯之意不謀而合。
《黃氏紀效新書·風溫》載:戴,二十歲右, 肝陽郁勃變幻,挾風溫外侵,入春風木司升,內火自燃,牙齦腫腐,瘡瘍頻發,每于入夜,先呼欠而后煩躁,不得寐,漸及血分,便血溲痛,皆臟府相連咎征,身無大熱,頭重耳鳴眩暈,脈形渾大,風陽不息,轉厥甚易也,理宜和陽育陰法。石決明、元參、鮮生地、黑梔、金銀花露、方諸水、丹皮、 草梢、茯苓、料豆衣煎代水。二診:前議和陽育陰法,先得汗,寒熱往來,疹瘍遂解,小便通而不痛,乃屬表里暢達之機,細繹病情,起自牙齦腐爛,繼而便血,發作有時,其為郁勃之火奚疑,經旨亢則害也,厥陰與少陽為表里,冀其由樞轉陽,脈仍弦數渾大不爽,頻頻噎塞嘔惡,皆是風陽變幻之證,所慮者熱盛生風,轉厥甚易。羚羊角、夏枯草、丹皮、茯苓、郁金、石決明、鉤鉤、黑梔、橘紅、竹茹。三診:今年木運,濕土司天,化風化火,牙齦痛腫,咽喉窒塞,呵欠寒冷汗泄,午后□脹,晨起淚下則適,小便赤痛,經少紫色。皆木郁乘脾侮胃,徹上澈下之征,病情錯雜,先理其用,后調其體。川連、神曲、川樸、木瓜、澤瀉、香附、山梔、茯苓、沉香片。四診:前從運氣司天立方,脹泄均減,然寒熱汗泄疹瘰,小溲頻數不利而濁,猶是溫從火化之咎征,少陽為樞,又為游行之部,經訓昭然。丹皮、川連、神曲、查炭、車前子、黑山梔、香附、茯苓、荷桿。
本案是較為完整的運氣醫案。首診兼顧“入春風木司升”的運氣特點,二診從開闔樞理論出發,據“厥陰與少陽為表里”“冀其由樞轉陽”, 少陽為陽之“樞”,若少陽失卻轉樞之責,氣機升降失調,氣化失常,百病始生。如《素問·六微旨大論》言:“升降息則氣立孤危”。三診從“今年木運,濕土司天”運氣特點考慮,易“化風化火”“皆木郁乘脾侮胃”,病情復雜,故而“先理其用,后調其體”。四診指出“前從運氣司天立方,脹泄均減”,針對余癥繼續從“少陽為樞”立論;整個治療過程思路清晰,步步為營,從此案可以窺黃堂對運氣理論運用之嫻熟。
綜上所述,黃堂臨證善于運用五運六氣學說并有發揮,能靈活運用運氣司天在泉理論,注重運氣理論分析病因病機、擬定治則治法,注重病象、脈象等變化與運氣的關聯等,同時對于婦人胎前、產后疾患中注重運氣學說的指導價值別具特色。
另外,從《黃氏紀效新書》“泄瀉”程案、“虛勞”鄒案、《三余紀效》“肝風”廉案等效案中,諸如“際此土旺之期,坤厚日虛,何以為資生之本”[3]、“濕土司令,宜顧脾胃”[3], “際此濕土司令,當扶中為主”[5]54等載述,可見黃堂能將運氣臨證思維與臟腑辨證、重視后天脾胃諸論很好結合。
黃堂臨證重視運氣學說,一則與龍砂醫家“重視《黃帝內經》五運六氣理論的臨床運用”特色一脈相承[8];二則與乃師繆松心的影響不無關聯。繆松心即繆宜亭(1709-1793),名遵儀,號方彥,堂名松心,清季江蘇吳縣人,與葉天士、薛生白齊名,有“吳中三家”之稱。繆氏對運氣學說多有默運,《繆松心醫案》中載錄很多運氣醫案。
限于學術水平和資料掌握有限,有關黃堂運氣學術經驗有待日后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