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醫東漸對中醫藥國際傳播的啟示?

薛曉靜，肖 濤，王瑩瑩，楊金生△，劉智斌

(1. 陜西中醫藥大學，陜西 咸陽 712000； 2. 中國中醫科學院針灸研究所，北京 100700)

《中醫藥發展“十三五”規劃》顯示，中醫藥已傳播到183個國家和地區，在各國的醫療保健體系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59個國家承認了中醫針灸的合法地位，針灸已經逐漸成為中醫藥走向世界的名片[1]。但中醫藥的國際傳播仍面臨一些困難，既有中西方文化的差異，也有技術貿易的壁壘及各國政策法規的限制等。如何打破異質醫學文化間的壁壘，使中醫藥更好地走向世界，這是值得探討的重要課題。為此，通過考察近代西醫在中國本土化的過程，分析西醫向中國滲透、傳播并與中醫對話又對峙取得話語權的路徑與內涵，為中醫藥“走出去”提供借鑒。

1 近代西方醫學傳入中國的主要路徑

鴉片戰爭后，清政府被迫簽訂不平等條約，大量的通商口岸開放，傳教士以“宗教婢女”的身份進入中國，企圖通過行醫的手段來達到傳教的目的，卻拉開了大規模西醫東漸的帷幕[2]。

1.1 教會醫院

教會醫院是西醫在近代中國立足發展的重要平臺。面對高度認同且在醫療實踐中發揮著基礎作用的本土醫學，加上中國人對外來入侵者的仇視和根深蒂固保守的文化觀念，最初傳教工作并不順利。傳教士很快意識到在缺醫少藥的中國，免費施藥行醫能夠減少文化上的抵制和沖突。1835年伯駕在廣州開辦星豆欄醫局，成為教會在華醫療事業的肇始[3]。英美教會曾稱贊伯駕道：“當西方的大炮不能舉起中國門戶上一根橫木門時，伯駕卻以外科小手術刀開辟了中國的大門。[4]”該醫院的創建頗受中國百姓歡迎，自1842年到1845年醫院共收診病人52500名[5]，1855年改名為博濟醫院，是近代教會醫院的代表。第二次鴉片戰爭后，隨著不平等條約的大量簽訂，教會醫院開始從沿海向內陸輻射，數十年內教會醫院遍布中國各地，“凡是有傳教士的足跡，就有西式診所和醫院”[6]。據統計，1914年醫院達265所，診所達386所[7]，較著名的有漢口仁濟醫院、上海的同仁醫院、杭州的廣濟醫院、北京的京都施醫院(協和醫院前身)等。

教會醫院能夠迅速發展的原因，除了因為西方文化是靠強勢武力推進的，更與西醫突出的療效有重要關系。懷疑和恐懼是最初社會民眾對于西醫的普遍心態，清初就流傳有西人蒸食幼兒等謠言[8]，這種疑慮很長時間沒有消除。伯駕“憑著他在外科上的技巧, 不久就為他的醫局贏得了朋友”[9]，外科手術展現了西醫立竿見影的療效，對于傳統中醫束手無策的眼科，西醫的瞼內翻、白內障手術、人工瞳孔手術以及消炎藥的應用使貧苦大眾看到了希望[10]。牛痘術的傳入被稱成為“西醫打開中國的鑰匙”[11]；晚清時期，瘧疾、天花、霍亂等流行傳染病頻發，西醫進行隔離、消毒、焚尸、燒屋等措施有效地降低人口死亡率；新式接生法、青霉素、麻醉術等應用，大大提高了婦女與嬰幼兒的存活率，這些措施促進了近代公共衛生事業的建立，相信西醫的人數漸增。

此外，現代醫療制度和醫院管理制度也改變著傳統的醫事制度。傳統中醫以家庭為單位的醫療空間轉變為以醫院為單元，近代醫院包括候診室、門診室、治療室、檢驗室、手術室、藥房等部門，醫務人員亦有專業分工，這種醫療制度更加規模化、專業化和規范化，與傳統的醫療制度相比，顯然具有一定的優越性。在早期教會醫院中，醫者對病人所體現的基督教倡導的人文關懷[12]，塑造了一種新型的醫患關系。

總之，教會醫院的出現改變了中醫個體診所的傳統模式。西醫不僅在外科、眼科、婦科、防疫等方面具有中醫無法企及的優勢，其醫療體制以及富有人文關懷的醫患關系，也是傳統中醫所沒有的，其技術的有效性、制度的先進性以及體現的以人為本的近代理念，逐漸得到民眾的認同，改變了中國人的就醫習慣。

1.2 醫學校

醫學校在西醫的傳播中發揮著重要作用，相對于以醫患關系為紐帶的人際傳播模式，以師生為基礎的組織傳播其傳播效果更加深遠[13]。西醫教育最初的目的是為了滿足醫療服務，如皮爾遜向中國員工傳授牛痘術，伯駕收關濤等學生傳授西醫技術，但這種師帶徒的方法培養的醫生數量仍然有限。1866年，博濟醫院建立“醫學堂”被譽為近代中國西醫教育史上的里程碑，醫學堂在教學內容、設備、師資和教學方法上已經具備近代醫學校的規模，甚至與歐美同一時期的教育水平沒有太大差距[14]。1899年廣東女子醫學院建立，為廣大女性提供了接受醫學教育的機會，至1920年共培養畢業生160人，分布到13個省以及英法美等地從事醫務工作或任教[15]。據統計，鴉片戰爭后在中國先后辦起300余所教會醫學院校[16]，著名的有杭州廣濟醫學校、香港西醫書院、北京協和醫學堂、湘雅醫學專門學校等。洋務派李鴻章提倡學習西方醫學和軍醫制度，認為創辦西醫學堂、培養人才為當務之急，并創立了北洋醫學堂，隨后國人自辦的學校不斷建立，促進了本土化現代醫學教育的產生。

傳統中醫多是家傳秘制或私塾學習，其傳播呈現出自私與狹隘的局限。而西醫對人才的培養模式顯示了整體和規模上的優勢效應，醫學校培養的人才成為我國近代西醫的主要群體，如名家黃寬、金韻梅、張竹君、顏福慶等，畢業后分布于西醫衛生領域的各個層次與部門，有些人創辦雜志，著譯西書，投身西學教育，倡導學術交流與研究，自身成為西醫的擁護者和傳播者，為中國西醫的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

1.3 譯書著說

譯著的西醫書籍是西醫傳播的重要載體。20世紀初，西醫書籍的翻譯主要是由傳教士進行，著名的有英國的合信、美國的嘉約翰以及英國的得貞。為了“將西醫科學確定的原則事實介紹到中國，以促進中醫體系的轉變”[17],合信翻譯了《全體新論篇》《西醫略論篇》《內科新說》《婦嬰新說》《博物新編》，五書合編統稱為《合信氏醫書五種》，這是一套較系統的近代西醫學啟蒙教材，書中通過圖文并茂的方式，將西醫解剖生理學知識傳入中國，引起廣泛的影響[18]。得貞曾受聘于京師同文館首任生理學和醫學教習，其翻譯的著作有《西醫舉隅》《續西醫舉隅》《英國官藥方》及《醫學語匯》等，進一步推進了西醫東漸的進程。嘉約翰在開辦博濟醫院的同時，翻譯和撰寫了西醫書籍34種，內容豐富、涉及面廣、影響較大是《種痘捷法》《化學初階》《內科闡微》《奇癥略述》等。為解決傳教士翻譯各自為政所造成的醫學名詞翻譯不統一的問題，1905年中華醫博會成立了“編譯委員會”，決定出版書籍時統一使用“名詞委員會”所審定的名詞,隨后出版了《醫學辭匯》，此后醫學傳教士譯著的書籍均以此為準[19]，更好地促進了西醫理論在中國的傳播。

如果說教會醫院更多讓底層民眾見識到西醫立竿見影的療效，那么翻譯的西醫書籍把系統的西醫知識呈現在中國知識分子面前，使他們認識到西醫理論的先進性、科學性，也使不少中醫人士漸漸接受了西醫知識并認識到自身的不足。

1.4 報刊雜志

報刊雜志這一新型的媒體加速了西醫在中國的傳播。報刊的發行不僅傳播了西醫的知識，也將西方的文化灌輸到中國人的觀念中。近代意義上的報刊最早由傳教士引進，傳教士韋廉臣曾鼓吹：“凡欲影響這個帝國的人必定要利用出版物”“通過控制這些東西……就控制了這個國家的頭和背脊骨”[20]。鴉片戰爭后，報刊的宗教色彩淡化，更多地承擔起文化知識普及的重任。如《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中西聞見錄》，報道多是中醫解決不了西醫能夠解決又為民眾普遍關心的話題。1868年創建的《中國教會新報》發行量大，內容涉及生理學、解剖學、病理學和治療學等方面的新知識，多用通俗的語言把深奧晦澀的概念講清楚，引起讀者的興趣。隨后西醫專業報刊不斷出現，如《海關醫報》《西醫新報》《博醫會報》等，傳教士嘉約翰創辦的《廣州新報》(后更名為《西醫新報》)和《博醫會報》(后與《中華醫學雜志》合刊)可以稱得上是“中國西醫報刊之最”。傳教士創辦的報刊成為國人自辦報刊的催化劑[21],隨后12種中國人自辦的西方啟蒙雜志先后出現，這些報刊以“強國保種”“醫學救國”為口號，標志著國人主動接受和自覺傳播西醫歷史的新篇章[22]。

報刊雜志這種新型傳播工具突破了人際傳播的界限，出刊快、發行量大、傳播范圍廣，從內容上看信息量大兼顧專業性、可讀性，不僅對西醫的傳播起到重要作用，更是潛移默化地將西方文化傳入中國。

綜上所述，西醫技術以及西醫理論所體現的有效性、先進性、客觀性，使民眾經歷了“疑慮-接觸-試用-對比-信服”的心路歷程后[23]，逐漸接受和認可西醫，改變了民眾的就醫習慣和醫療理念。一方面，西醫技術的傳播使知識分子去學習思考其背后的制度、思想，最后直至整個西方文化的借鑒和融合。另一方面，在近代中國救亡圖存的背景下，洋務派主張學習西方醫學和軍事制度，維新派將醫學維新和保國保種聯系起來，西醫傳播與中醫近代命運和近代社會變遷下國人對現代的需求緊密相關[24]。

2 近代西醫的傳入對中醫藥國際傳播的啟示

2.1 遴選適宜有效技術，加強醫療健康服務

西醫的突出療效是獲得民眾認同的關鍵，從醫學的工具特點來說，一個醫學體系能否被人所接受，最重要的是其有效性即工具特點[25]。近年來，“針灸熱”“中醫熱”也是國際社會被中醫神奇的療效所吸引，2015年屠呦呦獲得諾貝爾獎的核心在于青蒿素在抗瘧原蟲方面的確切療效[26]。當國際社會按西醫標準來評價中醫藥時，難免對中醫藥的療效存在一定質疑，因此中醫藥想要走出去必須重視實實在在的療效研究，在傳統中醫理論的指導下重新認識疾病病理生理變化，形成和發展疾病病因病機的新認識，探索不同疾病的診斷、治療和療效評價標準，客觀地評價中醫藥的有效性，以提高臨床療效。隨著疾病譜與醫療模式的改變，使用天然藥物代替某些化學藥物成為國際醫藥發展的趨勢，中醫在理論、治療方法、治療疾病譜上的特色和優勢正在被逐漸接受與認可[27]。建議針對當地居民的常見病、多發病，選擇中醫治療的優勢病種，遴選適宜有效技術與常見病的綜合治療方案制作相關指南，向其他國家推廣，通過實實在在的療效讓中醫深入人心，加強中醫的國際影響力。

2.2 借助現代科技，繼承和創新并重

西醫的診斷器械如顯微鏡、體溫計、聽診器、X光機展示了西醫的先進性、客觀性，促進了西醫在中國的傳播,這些先進的器具和技術的應用，既讓民眾看得見、摸得著、容易理解，而且對疾病和健康有了更加直接和客觀的體悟。中醫藥受歷史時代的影響，對生命現象和疾病規律的認識和表述也有一定的時代烙印，其表述方式也不便于被國際社會和現代中國人了解和應用，因此要繼承中醫藥核心理論的科學內涵與本質，將現代科技與傳統理論結合，客觀地闡釋中醫藥的作用機制和科學內涵。正如張伯禮院士所說：“中醫藥走向國際前提世界需要中醫藥，科技是中醫藥走出去的翅膀，翅膀越硬飛得越高、飛得越遠。[28]”

2.3 關注國際教育，促進文化適應

文化的傳播離不開人才與教化，西醫的東漸也是從教化開始的，中醫藥的國際化也應重視國際教育，大力開展中醫藥的對外辦學，加強中醫藥國際傳播的文化適應和傳播力度。中醫孔子學院以漢語為載體，是普及中國傳統文化和中醫文化的重要平臺[29],各地的孔子學院應充分利用自身優勢，開展豐富多彩的教學和文化活動，增加受眾對文化和語言的理解，使中醫藥教育和中國傳統文化相互滲透、推動。其次，加強與國外高校、民辦機構和學術團體的聯合辦學，開辦中醫藥培訓中心、中醫藥學院，為世界各國培養本土化的高層次人才，發揮教育在傳播中醫上的規模效應。

2.4 統一中醫名詞術語翻譯，克服標準化障礙

“編譯委員會”的成立很好地解決了醫學名詞翻譯不統一的問題，促進了西醫理論的傳播。中醫名詞術語不統一是中醫藥國際傳播的重要障礙。眾所周知，SCI等高水平的國際學術雜志是代表學術水平的標志，可以增加在國際舞臺的話語權。由于中醫外語翻譯的標準尚未完全建立，經常會出現一詞多譯的現象，制約研究者對SCI文章的撰寫和發表[30]，阻礙了中醫藥國際交流與傳播。“科學、統一的中醫名詞術語標準是制定中醫藥國際標準的基礎，并以此產生較一致的詞典、教材，使得中醫藥的對外傳播得以順利進行”[31]。建議加強中醫藥基礎標準化建設以及應用，建設中醫藥英譯的語料庫，規范中醫診斷、治療、中藥、針灸、臨床等各科基本詞條，使臨床科研數據能夠通過國際化平臺更好地向外傳播。

2.5 推動互聯網下的中醫藥文化普及

近代西醫利用新型的報刊雜志得以廣泛傳播，在信息化的時代背景下，文化傳播途徑越多樣化、傳播手段越先進、文化傳播力就越強[32]。國外中醫大眾傳播方式較為單一，只有一些中醫經典譯本，普及性讀物與電視或網絡等傳播節目較少，大眾傳播的薄弱是制約中醫藥文化影響力的因素之一[33]。中醫藥的國際傳播應將傳統媒體與網絡媒體相結合，一方面編撰出版一批適合國外的高水平、多語種的中醫藥文化宣傳和養生知識讀物，另一方面可以利用搜索引擎、微博、微信、face-book、Twitter等互聯網推廣平臺，形成集文字、聲音、圖片、視頻等為一體的中醫藥文化傳播體系，使文化的傳播更加形象化、趣味性，容易被海外大眾接受，加速中醫藥文化軟實力化。

總之，在近代中國救亡圖存歷史背景下，西醫體現出的有效性、先進性、客觀性加速了近代西醫的本土化進程，在疾病譜和生物醫學模式轉變的當代社會，中醫藥的特色符合世界醫療市場的新需求，只有堅持文化自信、自省，中醫藥文化才能更好地走向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