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進浩,郭亞蕾,劉友章
(1.成都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成都 610072;2.廣西中醫藥大學,南寧 530299; 3.廣州中醫藥大學,廣州 510405)
劉友章(1952 -),男,廣州中醫藥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日本京都大學留學歸國。三世業醫,并師承國醫鄧鐵濤,從醫近40年,是業內著名的神經肌肉疾病專家,善用風藥、嶺南草藥治療疑難疾病。重癥肌無力屬于中醫學“痿病”范疇,是臨床疑難病[1],目前論治多遵“治痿者獨取陽明”,從健脾益氣法入手,然療效不盡如人意。風藥是指柴胡、升麻、防風、葛根、桂枝、羌活、白芷、薄荷、荷葉等一類氣味辛薄、藥性升浮的中藥[2]。其擅長在辨證基礎上運用“風藥”治療重癥肌無力,發揮其透邪、宣通、解郁、升提、勝濕、理脾、靈動、協同增效等特點。據此提出“風藥起痿”的新學術理念,擴大了“風藥”的應用范疇,經臨床實踐取得良好療效,現將其獨特用藥經驗總結如下。
中醫古籍并無重癥肌無力(myasthenia gravis,MG)病名,根據MG肌無力、疲乏倦怠、眼瞼下垂、復視/斜視、視物模糊、咀嚼無力、構音障礙、吞咽困難等臨床表現,屬于中醫“痿病”范疇。目前大多數醫家在MG病機上達成共識,認為重癥肌無力是本虛標實之證,肝、脾、腎虛損是病機之本,濕、瘀、毒內蘊是病機之標[3-6]。
MG的發生根于肝、脾、腎虛損[6-7]。《難經·十六難》云:“怠惰嗜臥,四肢不收,有是者脾病也。[8]”若脾臟虛弱則氣血生化無源,四肢百骸失于濡養故見四肢無力、頸軟無力、咀嚼無力、眼瞼下垂。腎藏精,內蘊先天元氣,推動臟腑功能活動。《脾胃論》云:“下焦元氣竭盡而成軟癱”[9],足少陰貫行舌根,足太陰脈上行夾咽,連舌本,若脾腎精氣虛損則可見舌體癱軟、吞咽及呼吸困難等MG危象。此外,劉友章通過長期臨床觀察認識到“肝”在本病的作用也不容忽視,“肝不主筋罷極無本是本病的重要病機”[10]。肝主升發陽氣,氣升血行則榮目養筋,在病理狀態下肝氣不升,血不榮目則眼球不靈活、復視、視物昏花等;肝氣不足,肝筋失養也可見四肢無力、精神倦怠,以上均為重癥肌無力常見癥狀。
風藥質地輕薄,氣味多芳香而上行,具有升提的特性,能升舉脾之清陽,斡旋中焦,恢復中焦氣機升降,使中焦脾胃得以健運,而利于MG“脾虛”的恢復。同時風藥屬木與其相類,顯現木氣升發之象,故借風藥之升散,能升發肝氣,恢復肝木暢達之性,對MG“肝氣不升”大有裨益。此外,風藥具有多動善行的獨特性能,能宣導百藥,增強補藥之效,如與補腎填精藥相伍用,可鼓舞氣化以收陽生陰長之功[11],且能消除補腎藥滋膩呆補之弊。由此可知,風藥的應用契合MG“肝、脾、腎虛損”的基本病機。
濕、瘀、毒諸邪是MG病機之標,其中濕邪是重癥肌無力的首要病理因素[12]。經云:“因于濕,首如裹,濕熱不攘,大筋軟短,小筋弛長,軟短為拘,弛長為痿。”濕邪中人,蘊伏機體,氣血凝滯,瘀阻脈絡,營衛氣血失布,表現為全身酸楚、沉重、四肢痿軟等。另外,濕性重濁易困脾土,脾為濕困則疲乏無力、精神不振。針對濕邪阻絡的酸、沉、軟等癥狀,臨床上常規使用滋補肝腎之法多罔效,大補中氣也往往療效不佳,而應用風藥則多有良效。風藥多味辛性燥,故能勝濕,正如李東垣《脾胃論》所言:“諸風藥皆是風能勝濕也”[13],風藥是祛除濕邪治療MG的良藥。
瘀血也是MG的常見病理因素,常繼發于濕濁阻絡,氣血不運,或肝脾虛損,血脈不充而血行滯緩,可致脈絡瘀阻,臨床表現為肌肉萎縮、面色灰暗、口唇青紫、舌質紫暗或瘀斑瘀點、脈澀。風藥具有活血通絡作用[14],早在《本經》已記載風藥的活血作用,如麻黃“破癥堅積聚”[15],荊芥“破結聚氣,下瘀血”[16],《本草經解》也記載羌活“可以散血也”[17],《本草匯言》也謂獨活“行血而溫養營衛之氣”[18],故而臨證有“治血先治風,風去血自通”之說[19]。“毒邪”是導致MG纏綿難愈的因素,毒由臟腑、經絡、血脈失調致代謝產物聚集久蘊而成,濕邪、痰、瘀久蘊成毒[5]。風藥性輕揚,味辛能行,性溫能通,故善宣通氣機,氣機通調則水道、血脈暢通,故應用風藥宣通、靈動之特性,能疏解MG濕、瘀、毒內蘊的病理狀態,以達風藥起痿之功。最后,風藥有解表達邪之功,具有透散之性,雖多用于外感表證,但內傷雜病也可用之,取其透散之性,因勢利導以協助正氣導邪外出[20]。
由上可知,風藥透邪、宣通、勝濕、靈動的特性,能疏解肌表濕、瘀、毒諸邪,營衛氣血始能流利,肌表絡脈得以濡養而起痿;風藥升提、理脾、協同增效的特性,有助于提振肝、脾、腎之虛損,鼓舞正氣而起痿。“風藥起痿”的學術理論,是基于MG“肝、脾、腎虛損,濕、瘀、毒內蘊”的核心病機,是對臨床經驗的總結提煉,而臨床治療的有效又反證其理論的合理性。
MG常以濕、瘀、毒諸邪為標,導致疾病纏綿難愈,故臨床應充分運用發揮風藥宣通、透散的優勢,因勢利導協助正氣導邪外出[20],其中麻黃、葛根尤為重要,堪稱宣通透邪之“良將”。
劉友章認為麻黃乃太陰經專藥,善入皮毛,透達腠理,疏散淺層絡脈之邪。明·繆希雍也謂:“此藥輕清成象,故能去其壅實,使邪從表散也。[21]”現代研究證實,麻黃堿對骨骼肌有抗疲勞作用,能促進被箭毒所抑制的神經肌肉間傳導,具有類“新斯的明”樣作用,能提高MG臨床療效。無獨有偶,王明杰也喜用麻黃治療重癥肌無力[22],發揮其透邪宣通之功。葛根乃陽明經要藥,具有解肌熱、透毒邪、升清陽、生津液的功效。本藥善入肌肉,宣通深層肌絡之邪。明·賈所學云:“葛根……能理肌肉之邪,開發腠理而出汗。[23]”兩藥相伍,具有因勢利導之效,全身深淺之濕瘀毒邪方能透達宣散,營衛氣血始能流利,肌表絡脈得以濡養而起痿。因MG患者常兼夾濕、瘀、毒邪,故麻黃、葛根是治療該病的重要風藥,常用麻黃5~10 g、葛根15~30 g。若邪氣不顯或肝脾腎虛弱顯著之時,則不宜使用,以免犯“虛虛之戒”。
濕邪在重癥肌無力發病中尤為關鍵[12],濕邪既蘊阻淺層皮毛又潛伏深層肌肉,絡脈失于暢通,營衛氣血失養,臨床常見MG患者全身肌肉酸軟無力、脘痞納差、舌苔厚膩等。此時,劉友章喜用風藥羌活、獨活治之。
羌活性溫散而味苦辛,氣雄厚而味薄,功擅祛風邪、散寒濕、止痹痛。羌活起痿躄之功不容忽視,《本草匯言》記載羌活擅發散風濕以調達肢體,“風證以之治痿痙癲癎”[24]。獨活之功類同于羌活,其芳香之氣較羌活略遜,但味較厚而勝之,更善入腎督兩經。清·張山雷贊其“為風癉痿軟諸大證必不可少之藥”[25]。兩藥相配,羌之氣清,行氣而發散營衛之邪;獨之氣濁,行血而溫養營衛之氣,既入上部陽脈祛風濕邪氣,也入下部陰脈搜寒濕濁氣,其輕揚之性可散陰霾,其芳香之性可化內蘊之濕邪。故羌獨合用則氣血并行、上下兼顧,體現“風能勝濕”法則,濕去則經絡暢通,陽氣自復,患者痿軟、沉重、無力等癥狀可明顯改善,常用劑量羌活、獨活各10~15 g。
重癥肌無力之病機多虛實夾雜,虛主要責之肝、脾、腎不足,大氣下陷是其嚴重病理表現[5]。針對MG肝脾腎虛損繼發的大氣下陷病機,表現為全身肌無力,吞咽、呼吸困難者,劉友章習加用風藥柴胡、升麻治療。
李東垣補中益氣湯及張錫純升陷湯均用柴胡、升麻,柴胡入少陽引清氣左升,升麻入陽明引清氣右升,兩藥相配能以升發清陽、升提大氣,確為改善重癥肌無力“大氣下陷”的效驗藥對。此外,劉友章用風藥柴胡、升麻之意,不僅局限于舉陽升陷,更取其“通即是補”之意。《本經》謂柴胡主“寒熱邪氣,推陳致新”[26],升麻可升陽散毒,古方升麻鱉甲湯即重用升麻,借其升散之力以解毒,兩藥相配能消除痰濕瘀滯久蘊而生之毒邪,邪去則正安,故臨證時每遇重癥肌無力重病、久病纏綿不愈患者,常用柴胡、升麻。值得注意的是,若患者MG重癥大氣下陷為主,則柴胡、升麻小劑量各5 g,著重其升陽舉陷之功;若患者久病纏綿,并見濕瘀毒之邪,則柴胡、升麻各10 g,取其推陳解毒之功。
重癥肌無力具有病程長、治療周期長、病情反復等特點,患者易出現肝氣郁結癥狀如抑郁低落、煩躁易怒、胸悶等[27],進而加重MG癥狀。針對此兼證,劉友章另辟蹊徑,少用香附、郁金等傳統疏肝解郁藥,而常用風藥薄荷、防風治之,擴大了藥物主治范圍。
薄荷氣輕而味薄,性浮而上升,能開郁散氣、通達內外。清·陳士鐸贊薄荷“尤善解憂郁,用香附以解郁,不若用薄荷解郁之更神”[28],其有良好舒暢肝氣、升發肝木的作用。防風味辛香而不燥烈,性甘溫而不峻,入肝脾兩經,其輕靈之性彰顯木氣升發之象,能暢達肝氣以順應肝木之曲直,而又無損氣之偏。臨證中,劉友章常用薄荷10 g、防風10 g,借其升發肝氣、疏解肝郁的獨特功效,治療MG伴肝郁氣滯者常有捷效。
劉友章發現,臨床上MG患者常有納少、厭油膩、脘腹脹悶、便溏等脾胃虛弱癥狀,究其原因一是濕瘀病邪潛伏體內,病氣損傷脾胃或脾腎虧損,后天運化失司,此為疾病所致;二是因本病多頑固纏綿,患者長久服用激素、溴吡斯的明片、鈣片、補鉀藥等多種藥物,難免導致中焦紊亂,胃氣受損。針對此常配用風藥蘇葉和荷葉。
紫蘇葉性辛香而微溫,品性平和卻效宏。《日華子本草》記載其“補中益氣,治心腹脹滿”“開胃下食”[29],說明紫蘇葉為調理中州之要藥。荷葉性平而微澀,生于水澤之地,可升陽祛濕,陽升則脾健,濕去則脾運。《本草通玄》記載其“開胃消食”[30],張元素枳術丸用荷葉裹燒飯為丸,即取其生發脾胃陽氣、裨助脾胃之意。兩藥非但能避免扶正之品礙脾壅滯之弊,緩解藥物損傷,更可升發脾之清陽,降胃之濁氣,恢復脾胃樞機。每遇MG見納差、脘腹脹悶、便溏等脾胃虛弱者,常用蘇葉10 g、荷葉10 g。
陳某,女,32歲,2016年5月14日初診:主訴反復雙眼瞼下垂、飲水嗆咳,伴四肢無力3年。患者于2013年3月無誘因出現雙側眼瞼下垂,伴飲水嗆咳、吞咽欠暢,四肢無力。5月當地醫院確診為“一是重癥肌無力,二是胸腺瘤”,給予強的松、溴吡斯的明片及營養神經等治療后好轉出院。出院后癥狀復發,遂于2013年8月行“擴大范圍胸腺切除術”,術后患者出現呼吸困難,診斷為“重癥肌無力危象”,給予免疫球蛋白沖擊、血漿置換、營養支持等治療后,患者呼吸困難好轉出院,而余癥反復發作。今日來劉友章門診就診,要求中醫治療。現癥見神志清,雙側眼瞼下垂,眼球轉動欠靈活,吞咽欠暢,飲水嗆咳,咀嚼無力,伴四肢乏力,頸軟抬頭無力,腰膝酸軟,無呼吸困難,無發熱,無復視、斜視,納差,眠差易醒,大便每日3~5行,質軟不成形,小便正常。舌質淡,苔白厚膩,脈沉細滑。中醫診斷痿證,辨證屬脾腎虧虛、濕濁內盛,西醫診斷重癥肌無力、胸腺瘤切除術后。
中醫治法以健脾補腎、化濕起痿為主,給予鄧氏強肌健力飲加減(鄧鐵濤教授驗方):黃芪30 g,五指毛桃30 g,黨參15 g,白術15 g,茯苓15 g,升麻5 g,柴胡5 g,陳皮10 g,羌活10 g,獨活10 g,麻黃5 g,粉葛根20 g,牛大力15 g,巴戟天15 g,生甘草5 g。7劑水煎服,每日1劑,加生姜10 g頻頻呷服。繼續服用甲潑尼龍片(32 mg,qd)、溴吡斯的明片(60 mg,tid)。
2016年5月21日二診:服藥后精神明顯好轉,頸軟無力、眼瞼下垂、吞咽障礙較前減輕,睡眠好轉,但胃口、大便同前,查其厚苔明顯變薄,濕濁之邪漸去,故上方去羌活、獨活,加蘇葉10 g、荷葉10 g疏調脾胃,升清降濁。水煎服14劑煎服方法同前,甲潑尼龍片減為每日28 mg,qd。
2016年6月4日三診:服藥后眼瞼下垂、吞咽障礙、咀嚼無力明顯改善,胃納大開,大便已正常,偶有腰膝酸軟,舌質轉紅潤,苔薄白,脈緩。諸癥明顯好轉,濕濁已不盛,故去麻黃、葛根之宣通透邪,加強培補脾腎以調其本,加楮實子15 g、肉蓯蓉15 g,水煎服14劑。計劃從今日起,甲潑尼龍片逐漸減量,每2周減4 mg,直至減至每日劑量4 mg,則按4 mg/d規律服用,溴吡斯的明片改為60 mg,bid。
2016年6月25日四診:患者精神尚可,已無眼瞼下垂、吞咽困難、飲水嗆咳,無咀嚼無力、頸軟乏力,納眠、二便均已正常。效不更方,繼續給予鄧氏強肌健力飲加減治療至今,期間因與家人吵架、情志不暢加用薄荷、防風而解。已于2017年8月停用甲潑尼龍片,目前隔日服溴吡斯的明1片,其余無特殊不適,已恢復正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