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軼凡,王慶國
(1. 山西中醫藥大學,山西 晉中 030619; 2.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029)
陳寅恪曾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宋王朝建立之初,一方面儒家經學正統觀念日漸衰微;另一方面以儒、釋、道為代表的哲學觀經歷了長期爭鳴,最終結出了以宋明理學為代表的里程碑性碩果[1]。宋王朝從國家層面對醫學非常關注,帝王經常下詔書指導全國的醫事活動[2],“儒醫”也在官方的提倡下正式形成潮流。《宋會要輯稿》載:“朝廷興建醫學,教養士類,使習儒術、通黃素、明診療而施于疾病者,謂之儒醫。[3]”時至明代,“儒醫”的范疇與宋代所指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變化,明之“儒醫”更多體現的是社會化的職業形象,含有更高的自我評價與社會認同的況味。
任應秋記述張介賓:“學博多能,凡天文、音律、兵法、象數等無不通曉,中年曾從戎幕府,談兵說劍,遍走燕冀間,出榆關,履碣石,經鳳城、渡鴨綠。既而以家貧親老,翻然歸里,盡棄所學,窮年縷析,獨有神悟,繼又師事金夢石,盡得其傳。出而診病,時人比之張仲景、東垣。[4]”可以看出,張介賓在生活經歷、身份認同、學術道統、醫療執業、濟世關懷等方面與“儒醫”的要求相當吻合,并自然而然地將理學基本思想滲透于醫學觀念,總結形成辨證理論運用于醫學實踐當中。
“理一分殊”是由程顥提出,再由朱熹論證、發揮的重要理學命題,也是理學最為核心的觀念之一[5]。理學家借此認識世界、思考整體與部分的關系、事物的普遍性規律與多樣性表象的內在聯系。這一觀念對中醫學產生了深刻影響,在此之后的陰陽學說、命門學說、先天后天關系深入討論等均與之有關。
朱熹發展了張載、程顥、程頤兄弟的思想,吸收了佛教中理與事、一與萬等有關思想以及周敦頤的宇宙論思想,將宇宙自然界的萬事萬物特別是人與萬物的關系,統統納入到“理一分殊”的理論之中[6]。正如《朱子語類》所說:“世間事,雖千頭萬緒,其實只一個道理,理一分殊之謂也。[7]”朱熹還提出了著名的“月印萬川”來比喻解釋:“本只是一個太極,而萬物各有秉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可見,不可謂月已分也。[7]”指的是事物雖然千差萬別,但“理”仍然只有一個,蘊含于萬物之中,于是萬物都有了自己的“理”。萬物不同、其理相通,領域不同、其理亦相通。一物之理通于萬物之理,萬物之理亦通于一物之理[8]。
“理一”強調宇宙間只有一個最高的“理”,而萬物各自的“理”只是最高“理”的具體體現。 “分殊”主要是指個體性、差異性,與“理一”相比較,“分殊”代表著世界的多樣性與復雜性,但并不僅僅是表象特征的盲目無序堆砌,而是有條理、有秩序的,是通過一定的研究方法可以被了解發現的。“分殊”是在“理一”基礎和前提下的“分殊”,“理一”是“分殊”后的“理一”。
《景岳全書》開卷指出:“凡診病施治,必須先審陰陽,乃為醫道之綱領。陰陽無謬,治焉有差?醫道雖繁,而可以一言蔽之者,曰陰陽而已。”“陰者自陰,陽者自陽,焉能相混?陰陽既明,則表與里對,虛與實對,寒與熱對,明此六變,明此陰陽,則天下之病固不能出此八者。[9]”隨后分列《陰陽篇》《表里篇》《虛實篇》《寒熱篇》等,逐一對比闡發。張介賓借用理學家考察世界萬物的方法,以人體為考察對象,認為陰陽是人體最高的“理”,陰陽一體,互化互濟是生理的普遍規律,陰陽消長失衡是病理的基本變化。在“理一”統轄之下,表里、寒熱、虛實“分殊”,成為疾病在某個特定個體特殊時期的表象,其多樣性與復雜性既包含于陰陽關系內,也對其產生影響。這一辨證觀與宋明理學“理一分殊”的思想相當契合。
3.1.1 闡述理法 由于繼承了宋明理學的陰陽觀念,張介賓在《類經附翼·醫易義》中對于陰陽對立統一關系的闡述帶有濃厚的理學氣息:“萬生于一,一分為二,二分為四……而交感之妙,化生之機,萬物之數,皆從此出矣”“陽為陰之偶,陰為陽之基……一動一靜,互為其根”“陰根于陽,陽根于陰……陰陽之氣,本同一體。[10]”以此思想為出發點,于《景岳全書·陰陽》提出了人體“元陰”“元陽”的重要概念,以及陰陽不可相離的理論:“道產陰陽,原同一氣。火為水之主,水即火之源,水火原不相離也。何以見之?如水為陰,火為陽,象分冰炭。何謂同源?蓋火性本熱,使火中無水,其熱必極,熱極則亡陰,而萬物焦枯矣。水性本寒,使水中無火,其寒必極,寒極則亡陽,而萬物寂滅矣。此水火之氣,果可呼吸相離乎?其在人身,是即元陰元陽,所謂先天之元氣也。[9]”
基于以上理論,張介賓隨即在《景岳全書·新方八陣·補略》中提出了極具特色的治法“陰陽互求”:“故善補陽者,必于陰中求陽,則陽得陰助而生化無窮;善補陰者,必于陽中求陰,則陰得陽升而泉源不竭。故曰,以精氣分陰陽,則陰陽不可離;以寒熱分陰陽,則陰陽不可混。[9]”他強調對陽不足者宜育陰以生陽,對陰不足者宜扶陽以培陰,陰陽相需、相濟為用,才能達到“陰平陽秘,精神乃治”的效果。
3.1.2 遣方用藥 張介賓制方思想遙承《黃帝內經》的“精氣互化”學說,氣屬陽,精屬陰。《類經》有云:“蓋人之所本,惟精與氣。氣為陽也,陽必生于陰;精為陰也,陰必生于陽[11]”,明確了精氣互根,在生命活動中兩者是時刻不能分離的整體。他比較認同薛立齋以張仲景八味丸作益火之劑,以六味地黃丸作壯水之劑的觀點;但同時提出“二方俱用茯苓、澤瀉滲利太過,即張仲景金匱亦為利水而設,雖曰于大補之中,加此何害[12]”的質疑。通過“取先賢之經”“辨先賢之誤”,張介賓創制的左歸丸、右歸丸,正是“陰陽互求”法最為重要的實踐成果之一。左歸丸為壯水之劑,用于精血虧損、津液不足者;右歸丸為益火之劑,用于腎陽不足、命門火衰者。
左歸丸在熟地、枸杞、山茱萸、龜板膠等大劑滋陰藥中加鹿角膠、菟絲子甘溫助陽,使陰得陽助而源泉不竭。右歸丸以附子、肉桂溫補命門,扶助陽氣,更選用大補陰精、滋腎培水的熟地、枸杞,使陽得陰助而生化無窮。二方共有6味藥物,其中4味是以甘溫滋潤之品配以菟絲子、鹿角膠。可見無論治陰治陽,張介賓均以“陰陽并調”為基本方法。另外,在附子、肉桂項下,附注以“漸加”“因人而用”“隨宜而用”等語,從藥物劑量的角度進一步說明桂、附等辛熱剛烈,臨床既應大膽使用,亦應慎重考慮患者陰陽失衡的具體狀況。
張介賓幼習舉業,由儒入醫,其著作《景岳全書》既重醫理亦重醫案,融會了系統的醫學理論和豐富的個人經驗。其中頗多理中載案、案中論理的內容,既有醫理思考亦有情節描述,即使作為文學作品來欣賞也頗具意味。秉承理學家格物窮理的精神,他在《類經圖翼》提出對醫者臨證的要求:“故不有精敏之思,不足以察隱;不有果敢之勇,不足以回天;不有圓融之智,不足以通變;不有堅持之守,不足以萬全。凡此四者,缺一不可,必欲備之,則惟有窮理盡性,格物致知,以求圣人之心斯可也。[12]”試舉一案,以分析其以綱統變的辨證過程。
“一金宅少婦,宦門女也,素任性,每多胸脅痛及嘔吐等證,隨調隨愈。后于秋盡時,前證復作,而嘔吐更甚,病及兩日,甚至厥脫不省,如垂絕者再。后延予至,見數醫環視。僉云湯飲諸藥,皆不能受,入口即嘔,無策可施。一醫云:惟用獨參湯,庶幾可望其生耳。余因診之,見其脈亂,數甚,而且煩熱躁擾,莫堪名狀,意非陽明之火,何以急劇若此?乃問其欲冷水否,彼即點首。遂與以半盅,惟此不吐,且猶有不足之狀。乃復與一盅,稍覺安靜,余因以太清飲投之……及藥下咽,即酣睡半日,不復嘔矣。[9]”
在張介賓的辨證觀中,陰陽與表里、寒熱、虛實之間非并列等同,實有綱目之異。陰陽為辨證之“綱”,其他六者為綱下之“變”。先審陰陽,把握疾病的基本規律,其次詳辨表里、寒熱、虛實,全方位把握疾病的特征,最終完成“方從法出”“法隨證立”的中醫診療過程。
二綱與六變之間、六變各個層次內部互相影響,密切聯系,如表里之中可見寒熱虛實之變;虛實之中亦可見寒熱表里之別。《景岳全書·表里》云:“表證者,邪氣之自外而入者也。凡風寒暑濕火燥,氣有不正,皆是也。”“里證者,病之在內在臟也。凡病自內生,則或因七情,或因勞倦,或因飲食所傷,或為酒色所困,皆為里證。[9]”本案無外感六淫侵襲病因,有基礎疾病(“每多胸脅痛及嘔吐等”),結合稟賦特征(“宦門女也,素任性”)辨為里證。《景岳全書·虛實》云:“虛實之要,莫逃乎脈。如脈之真有力真有神者,方是真實證;脈之似有力似有神者,便是假實證。[9]”可見診脈對辨別虛實有重大意義。本病患者“脈亂,數甚”,沒有無力衰敗之象,故而辨為實證。虛實變化中尚有表里、臟腑之虛實等區別,本患者案素有“胸脅痛及嘔吐等”,且刻下癥見“湯飲諸藥,皆不能受,入口即嘔”,考慮病位在胃。《景岳全書·寒熱》云:“寒熱者,陰陽之化也。”“寒熱之虛實,表里當知,寒熱之虛實也不可不辨。[9]”本案患者“脈亂,數甚,煩熱、躁擾,莫堪名狀”,故辨為熱證。由于臨床可見真寒假熱或真熱假寒,需要對患者寒熱真假進一步確認。《景岳全書·寒熱真假篇》云:“寒熱有真假者,陰證似陽,陽證似陰也。蓋陰極反能躁熱,乃內寒而外熱,即真寒假熱也。陽極反能寒厥,乃內熱而外寒,即真熱假寒也。假熱者,最忌寒涼,假寒者,最忌溫熱。[9]”本例病情危重,“厥脫不省,如垂絕者再”,故先以“冷水半盅”試之,患者不吐且猶覺不足,再以“冷水一盅”試之,“稍覺安靜”。有“口渴欲飲冷”這一佐證后,確認為陽明胃火熱盛(“意非陽明之火,何以急劇若此”)。可見張介賓面對病情危殆的患者和意見紛紜的同行,臨證之時兼具“精敏之思”“果敢之勇”“圓融之智”“堅持之守”,以及格物窮理、辨證精妙的名醫風采。
綜上所述,每個時代都有其學術趨向與文化特征。宋明時期理學領銜,醫學也充滿濃郁的理學味道。理學家以“理一分殊”之道探究天地自然發生演變過程和人性善惡根源,倡導在“窮理盡性”過程中“格物致知”。深受其思想影響的中醫學家們從中汲取營養,用之于醫學實踐,重新審視自秦漢以來重要理論,敢于質疑,不斷創新,進一步完善了中醫理論的構架,開創出一個流派紛呈的醫學新時代。有明一代,名醫燦若星河,張介賓的卓越之處在于其臨床制方用藥遵循理學道統,闡發醫學思想不離實踐過程,既促進了中醫學理論體系的發展與完善,也使其個人成為了推動中醫學術繼承和創新的重要實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