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海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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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評話語分析40年之話語形成——兼談對學術話語體系建構的啟示
田海龍
(天津外國語大學 語言符號應用傳播研究中心)
不同于關注批評話語分析起源、連續性和總體性的文獻綜述,本文借助福柯關于話語形成的論述,對批評話語分析40年發展的話語實踐在對象、陳述方式、概念和策略四個層面的話語形成進行考察,發現批評話語分析并非僅是學者發表其學術觀點的表達行為,也不是簡單地在推理體系中運作的學術寫作活動,而是一部話語史,其中充滿了對抗、變化和偶然。批評話語分析學者的權威和影響及相關話語的互動與角力構成了批評話語分析話語形成的主要內容。如此分析批評話語分析的發展對于思考學術話語體系構建的議題具有啟發意義,由此提出相關的幾個思考問題。
批評話語分析;話語形成;話語史;話語實踐;話語體系;構建;思考
自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福勒(Rodger Fowler)等人1979年在《語言與控制》一書中提出批評語言學至今,批評話語分析這一探索話語與社會辯證關系的研究范式已經有40年的發展歷史。盡管它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和21世紀的最初幾年經歷了幾次大的爭論,遭遇到來自學界其他研究范式的許多批評,但是批評話語分析現在已經毫無懸念的成為一支普遍公認的世界性的重要學術流派。這種學術地位的確立不僅體現在從事這類研究的學者眾多,遍布世界各地,而且體現在它的理論原則具有很強的解釋力,研究方法具有很強的操作性。尤其是在高度發達的媒體技術得到廣泛應用的今天,社會各領域中的特定話語無時無刻不在與其他領域中的話語互動,并形成雜糅,這一研究范式為解構隱藏在交流中的“秘密”而提供的理論概念和分析框架更顯重要。
然而,回顧其40年的發展我們也會發現其從弱到強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話語實踐的過程。無論被稱為批評語言學,或是批評話語分析,抑或批評話語研究,甚至直接稱作話語研究,批評話語分析所處的任何一個發展階段都明顯帶有與其他側重語言運用的研究傳統(如會話分析、語篇分析、語用學、系統功能語言學、社會語言學)不同的特征,并形成特有的發展軌跡。批評話語分析的學者通過自身的話語實踐不斷形成和深化其研究對象,借助自身的學術影響和相應的學術平臺反復凸顯其研究內容,在與其他學者的辯論中廣泛拓展自身的學術思想。我們將借助福柯在《知識考古學》中有關話語形成(discursive formation)的論述,考察與這一研究范式相關的對象、陳述方式、概念及策略的話語形成,以期發現批評話語分析話語實踐對其發展壯大的貢獻,并討論當下對學術話語體系建構的關注可能從中獲得的啟示。
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福柯的后現代主義思想體現在他對瘋癲史、人文科學史、臨床醫學史、監獄史以及性史的研究之中。在他看來,后現代主義推崇的話語建構性具體體現在話語與話語的聯系上面,如互語性(interdiscursivity)和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兩個概念所體現的話語之間的聯系。在著名的《知識考古學》一書中,福柯從對象、陳述方式、概念、策略四個層面論述陳述與陳述之間的關系,即是闡釋話語之間關聯作用的一個示例。所謂陳述(statement)可以理解為是對某一問題的說明,如說“他瘋了”是一個陳述即是說這句話是對他有瘋病這個事實的陳述。福柯所說的陳述因其是對某一事實的再現,實際上與批評話語分析中話語的概念相似①。在這部著作中福柯通過觀察醫學、自然史、語法、政治經濟領域中關于對象、陳述方式、概念、策略四個層面的陳述,說明每一層次上陳述與陳述之間存在的聯系對話語形成來說都非常重要,并以此強調這些聯系體現著陳述的話語形成規則。
福柯的話語形成思想在醫學領域中的對象這一層次上,體現為其對瘋病這一知識對象通過話語得以形成的過程進行的研究。他認為,決定是否是瘋病的根據不是瘋病本身,或者說不是瘋病的特征,而是瘋病與其他相關對象的聯系。因此,導致瘋病這個知識對象話語形成的條件就是行為方式、規約系統、分類方法以及概括模式等。福柯(Foucault,1972)認為,在某一知識對象的話語形成過程中起關鍵作用的是該對象與它所聯系的其他對象之間的關系,而不是知識對象本身。
福柯在對象及其他三個層面關于話語形成的論述將在下文結合批評話語分析的發展進一步討論。這里需要強調的是福柯在對象、陳述方式、概念、策略四個層面上對話語形成的研究,構成了他知識考古學的基本內容,這對考察批評話語分析本身的話語實踐具有啟發意義。在我國的學術領域對批評話語分析的綜述已有很多,但是不論早期對批評語言學的介紹(陳中竺,1995)、對批評話語分析的述評(丁建新、廖益清,2001),還是后來對批評語言學發展到批評話語分析(田海龍,2006)、批評話語分析發展到批評話語研究(田海龍,2016a)過程的深入分析,抑或是依據科學圖譜和計量學對批評話語分析的綜述(穆軍芳,2016;朱慧超、李克,2017),都在挖掘批評話語分析自身的理論根源,討論它連續同質的發展變化,概述它自身理論方法的總體性全貌,這就如同福柯眼中傳統的觀念史,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探尋歷史的起源,在描述一個連綿不斷、承上啟下的過程,在重建一個歷史時期所有現象所共享的意蘊。福柯的知識考古學與此不同,認為思想發展中最本真的東西存在于話語的斷裂處,棲居于話語布展的邊界,因而他的知識考古學關注的是思想發展史中的非連續性,是那些被傳統史學家、思想史學家有意刪除的“零落時間的印跡”(Foucault,1972:8)。依據福柯對話語形成的闡釋,我們對批評話語分析發展的考察就可以與關注起源、連續性和總體性的觀念史性質的文獻綜述有所不同,就不需再沿著線性邏輯講述批評話語分析有始有終、連續同質的變化總體,而是可以換一個角度,關注批評話語分析自身發展中的非連續性和斷裂,進而去發現批評話語分析在與舊的研究范式抗爭中,如何通過話語實踐實現對象、陳述方式、概念、策略四個層面上的話語形成,最終發展成一個被廣泛認可的研究學派。
我們將采取一種與上文提到的批評話語分析綜述文章不同的路徑來考察批評話語分析40年的發展歷程,這一路徑福柯稱之為話語形成,具體來講就是從對象、陳述方式、概念、策略四個層面上考察批評話語分析的話語形成,發現其話語實踐的特征。
批評話語分析的研究對象是話語與社會的辯證關系(Fairclough & Wodak,2012:16)。然而,這一研究對象并非是憑空產生的,也不是從批評話語分析誕生之日就明確的。依據福柯的知識考古學研究范式可以發現,批評話語分析的研究對象是在批評話語分析學者的話語實踐中不斷形成的。這一話語形成過程可以從如下四個方面來考察。
第一,福勒關于批評語言學的論述與其前期的文體學研究發生分化,同時與當時的變異社會語言學產生斷裂和邊界,從而界定出新的可命名、可描述的對象,形成最初的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對象。福勒早期從事文學批評的研究,尤其在文體學領域頗有建樹。根據丁建新和廖益清(2001:306)的研究,20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間英國文學批評研究曾主張除了具體的語言結構研究外,文學批評應融入專業的現代語言學方法。福勒贊成這一主張(Fowler,1966),并運用主流語言學(如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進行文學作品研究(Fowler,1971)。然而,在70年代后半期文體學家們不再滿足于文學語篇的形式,開始關注文學作品與社會歷史的關系,這樣便與主流語言學所專注的形式結構研究產生了沖突。在這種背景下以福勒為代表的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的研究團隊以韓禮德(Halliday,1973,1978)提出的系統功能語言學的早期理論為方法,將分析的語料集中在大眾媒體的新聞報道上,揭露其中隱含的意識形態意義(Fowler et al.,1979),與以前的文體學研究傳統形成分化,同時也與早期的變異社會語言學產生斷裂(田海龍,2006),進而劃定新的研究領域。這一研究對象的話語形成正如福柯所言,體現出某些陳述達到了一定的合理化程度,擁有了一定的概念編碼和理論類型,以致于它們在話語中占據較為獨特的地位,顯現出個體性差異(Foucault,1972:41)。
第二,權威性界定的影響對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對象的話語形成具有一定的作用。所謂權威性界定的影響可以包括福勒本人的學術影響,包括他所任職的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的學術影響,包括他領導的研究團隊,甚至包括其出版的學術著作,這些都對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對象與其他對象的區分和分化產生作用。之后延續這一傳統的學者費爾克勞、沃達克和范代克也以其在學術界的影響力幫助加深這一斷裂,使得批評話語分析的研究對象更加鮮明的確立起來。可見特定機構和從事特定職業的人群擁有相應的知識與實踐經驗,也擁有公認的權威,他們關于研究對象的界定、區分、命名和建立因而也具有權威,而對象則在這種權威界定的話語實踐中形成。
人力資源信息化建設是一項需要巨大資金投入的大工程,企業應在充分認清自身經濟實力的前提下,有計劃分步驟地實施人力資源管理信息化,堅決杜絕半途而廢,雷聲大雨點小等情況的發生。 在企業信息化建設過程中,要根據企業規模的擴大,適時調整信息化機構的建設,并增加相應的投入,以保證企業信息化水平始終適應企業發展需要,還要以實用為前提,以建立多功能、全方位、反應靈敏信息資源網絡系統的原則,不做形象工程,確保資金充足的前提下,將每一分錢用在刀刃上。
第三,話語的關系網絡是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對象形成的重要因素。話語關系網絡中的話語,依據沃達克(Wodak,2012:229)關于“一個話語的定義最明顯的特征是其宏觀主題”的認識,可以是關于批評話語分析的話語,也可以是批評話語分析與之斷裂的話語,還可以是質疑批評話語分析的話語。這些不同的話語相互作用,彼此關聯,構成一個復雜的話語域(Foucault,1972:23)。在這個話語域中各種話語之間不斷產生陳述方式、概念和策略的沖突與融合,導致某個話語對象的初步分化(initial differentiation)(ibid.:41),并在一定的物質載體中得到體現。就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對象的話語形成而言,研究對象在各種話語的相互作用下初步分化出來,并在批評語言學最初的學術著作《語言與控制》(Fowler et al.,1979)中體現出來,即是福柯所說的話語對象得到初步分化的物質存在。
第四,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對象的話語形成并不以其初步分化的物質存在為標志,相反是這一對象的形成方式,是圍繞這一對象的陳述在出現、界定和細化等要素中建立關系群的方式。就批評話語分析的研究對象而言,話語與社會的辯證關系首先出現在批評語言學的話語與其他話語的相互關系之中,在復雜的話語域基礎上獲得自身的獨特性,但這并非是其最終階段,這一對象依然在各種關系間被不斷界定和細化。例如,批評語言學在形成之后的十年發展中不斷遇到新的關于話語與社會關系的學術話語,如批評社會科學以及后現代社會變革批評研究的成果,費爾克勞(Fairclough,1989)關于話語與權力的學說,沃達克(Wodak,1989)關于語言、權力和意識形態的學說以及范代克(van Dijk,1984)對話語中歧視現象的剖析。這些話語形成一個關系群,彼此之間在話語內部有詞匯、術語以及語句的聯系,在話語外部也有學派和領域之間的聯系,但是就研究對象的話語形成而言,起到關鍵作用的正是這些話語自身作為實踐所構成的關系(Foucault,1972:44-46)。批評語言學發展到批評話語分析的階段形成新的(雖然不是嶄新的)研究對象和關注(田海龍,2006),也使這些研究對象以新的物質載體的形式(如新的著作、期刊和會議)出現,以形成與批評語言學的斷裂,糾正其缺陷,凸顯自身的獨特性。這是一個不斷延續、反復斷裂的過程。在批評話語分析的相關話語中依然進行著話語的界定與細化,不斷誕生新的對象,產生新的獨特性和斷裂,在不同研究方法中產生不同側重點。例如,對于話語與社會的關系,費爾克勞的辨證-關系方法關注話語秩序,沃達克的話語-歷史方法關注歷史話語,而范代克的社會-認知方法關注語境模型等(田海龍、趙芃,2012)。這些新對象身處的話語域既包含某些共享話語,又各自與其他話語相區別從而產生差異。這些差異賦予話語以生機和變化,卻又遵從同樣的話語形成規律(Foucault,1972:38)。
所謂陳述方式(enunciative modality),福柯認為體現在觀點內容、形式、描述風格、推理類型、因果類型等的陳述上面。依據福柯(ibid.:50-52)的觀點,陳述方式是多樣的,它的話語形成也涉及多個因素,包括主體地位(status)、機構場景(institutional site)和情景(situation)之間的相互關系等。換言之,考察陳述方式的話語形成需要考察誰在話語中進行陳述,但這并不是追溯思想的源頭,或將話語歸于某些個人的意識,而是要考察主體的定位。
在討論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對象的話語形成時,我們認識到批評話語分析倡導者的主體地位,他們的知識與能力,他們所依托的研究機構、教學體系和教學規范,他們具有的擴展知識的條件,他們與其他同樣擁有重要地位的學者和機構保持的聯系或存在的差異,都對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對象的話語形成起到重要作用,同時也影響著批評話語分析的陳述方式,決定著批評話語分析表達的觀點內容與表述的文體風格。
福勒等人在文學批評和語言學研究領域的地位使他們擁有相適配的知識與能力,擁有以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機構為支撐的影響力,從而擁有實踐和擴展知識的權力。他們還與擁有一定地位的其他個人或組織建立聯系和差異的體系,如對主流語言學的反叛、對系統功能語法的認可等。以這樣的主體身份展開的陳述將在社會整體發揮作用。話語的陳述方式會隨著機構場景而變化,如書籍的出版、學術會議的召開、研究項目的開展等,都引發獨特的陳述方式的話語形成。從批評語言學到批評話語分析的轉變就是在一系列復雜的場景中在主體間不同形式的陳述中得以確立。值得關注的是,主體是定位于不同的領域和對象群所形成的情景之中,因而擁有不同的工具性中介和信息網絡(Foucault,1972:52),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主體的陳述方式。就批評話語分析而言,在后現代思潮的沖擊和文學批評、系統功能語言學的影響下,福勒等人身處的信息網絡和有關話語對象的感知都在發生變化,由此改變了他們對話語與社會關系的陳述方式。這些要素的相互關聯影響著主體的定位,促使批評語言學形成了獨特的分析方法,“開創了將語言研究與社會現實相結合的新路徑”(田海龍、趙芃,2012:4)。
作為批評語言學的主體,福勒的身份定位決定了其批評語言學的陳述方式,如批評語言學家局限于現存文本的分析,并在分析中呈現語言與社會一對一的直接關系(田海龍,2006:42)。在批評話語分析的后續發展過程中,批評話語分析的學者基于新的主體定位認識到福勒陳述方式的不足,并基于對這一陳述方式的反思提出“批評話語分析”的術語,形成新的陳述方式,將語言運用置于更為廣闊的社會環境中,認為語言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不是直接聯系的,而是通過中介體間接聯系的。這種新的陳述話語與社會的關系的方式通過費爾克勞、沃達克和范代克等主體的影響,同時也依托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和《話語與社會》期刊的影響,實現了知識的傳播和擴展,并在關系網絡中呈現和展開新的陳述,如費爾克勞、沃達克和范代克對中介體的不同界定和解釋,以不同研究方法分析話語對象。
從另一個角度看,彼此定位不同的主體也可以在矛盾與沖突中影響陳述方式的話語形成。例如,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維竇森(Widdowson)、布魯馬特(Blommaert)、比力格(Billig)等人先后對批評話語分析的政治責任、理論基礎、分析方法、研究內容等問題提出質疑和批評,引發了學術爭論,沃達克和費爾克勞等學者也進行了積極回應(田海龍、趙芃,2012:10-13)。這種辯論實際上也是定位不同的主體間建立的“差異與聯系的體系”(Foucault,1972:50)。這一體系的建立使得差異與聯系都得到進一步明確,使得批評話語分析對話語與社會關系的描述更加清晰,同時依賴于維竇森等主體定位的影響力,批評話語分析的陳述方式也得到一定推廣和普及。
福勒在批評語言學的著述中對一系列概念進行了解釋,建立了該話語特有的概念體系,展現其研究理念。福勒認為,批評語言學所提倡的批評概念不同于文學批評,而是蘊含語言中的價值判斷,受到了后現代主義思潮尤其是法蘭克福學派的影響(田海龍、趙芃,2012:5)。可以看到這一概念的形成包含對文學批評的轉換,并與后現代主義的語言觀念發生聯系,形成于不同關系群的相互作用過程之中。這種概念間的相互關系并不是簡單的繼承或復制,而是介入程序的合法運用。概念的話語形成過程是一個對其他概念進行諸如改寫、轉換、精確、矯正、限定、系統化等程序的過程(Foucault,1972:59)。值得關注的是,介入程序的運用需要具備合法性,這種合法性一定程度上來自于主體的陳述方式,即具有某種定位和有一定影響力的主體通過一定的描述賦予某些概念發生轉變的合理性。正是在主體的描述中呈現了陳述的共存、重復和改變。這一點印證了福柯(ibid.:72-73)所說的,話語形成的不同層面具有等級性,而陳述方式所構成的陳述群為概念的話語形成打下了基礎。
由此可見,概念的話語形成并非是簡單地依據某種知識給出定義的過程,而是在一套規則下對陳述進行配置,使陳述中的重復性要素按照彼此的排列、依附和修辭等關系得到分配,形成演變和替代的過程。知識考古學強調要關注概念形成的復雜性和不兼容性,而不是一味追求概念內在的連貫性(ibid.:62)。就概念的話語形成而言,它發生在以各種形式共存的多個陳述的關系群當中,正如福柯(ibid.:60)所言,各種陳述的相互聯系構成的關系群組成了概念形成的系統。但他也指出,如果要形成或轉換出新的概念,這一關系群中的各種陳述還需要諸如改寫、轉錄、翻譯等程序的合法介入,通過精確的介入,有的陳述被接受,有的陳述被排斥,也有的被批判或被進一步解讀。例如,在從批評語言學到批評話語分析的發展過程中多種有關批評話語分析的陳述形成相互補充、完善以及爭議的關系群,有關后現代的話語理論陳述被接受下來,囿于系統功能語言學的批評語言學陳述受到排斥,話語概念通過對話語理論中的相關概念進行借鑒、改寫,逐漸凸顯出來,形成批評話語分析的一個重要概念,凸顯出批評話語分析與批評語言學的差異,突出了批評話語分析與后現代思潮中話語理論的關聯,使這一研究范式的文本分析方法不再局限于系統功能語言學。
關于策略的話語形成福柯(Foucault,1972:64)認為,在話語中按照一定程度的連貫、精確和穩定能夠產生特定的對象重組、描述類型以及概念組織,使它們組成主題或理論,即是話語策略的形成過程。他進一步指出,策略的形成首先決定了話語可能存在的衍射點,決定在同一話語的不同對象、描述和概念之間,陳述所呈現的不兼容性、等價性和系統性,從而打開了選擇的空間(ibid.:65-66)。福柯(ibid.:66-67)也指出,策略的運用決定了并不是所有的陳述選擇都能在話語中得到實現,而是依據陳述在話語群中的運作、與其他話語的關系進行排除與抉擇,從而使話語獲得某種特性。他強調策略的選擇受到非話語實踐、話語占用和話語需求的影響,使得話語能夠在特定社會實踐中發揮作用,被部分人群所占用,并為滿足某種需求而發生變化(ibid.:67-68)。
將福柯關于策略形成的論述投射到批評話語分析的歷史發展變化上可以看到,批評話語分析是在多種話語構成的話語群中形成的。批評話語分析對其他話語吸收和排斥,并在此基礎上建立起自身的理論體系和關注主題,建立起話語的衍射點。例如,費爾克勞和范代克等在批評話語分析領域提出的不同研究方法各自擁有關注的話語對象,采取不同的陳述方式,都可以被認為是一個話語群中的不同話語。盡管各自使用的概念有所不同,或者術語相同但內涵有所區別,但都體現著批評話語分析的理論原則。他們提供的不同研究方法和路徑是以批評話語分析的理論形成為衍射點發出的不同射線。
將福柯關于策略形成的論述投射到批評話語分析的歷史發展變化上還可以看到,無論是批評語言學還是批評話語分析,其研究群體的形成都對理論和主題的 建立起著重要作用。英國東安格利亞大學的四位學者提出了批評語言學的相關理 論,費爾克勞、沃達克和范代克等人對批評話語分析進行了詮釋,他們在發表著述、參加會議、講學授課等活動中建立了獨特的理論和主題。正如福柯(ibid.:68)所言,話語始終是被部分人群所占用的,只有他們可以在此話語中擁有表達的權力、理解的能力和對陳述庫的使用能力。這也適合我國批評話語分析研究近年的發展狀況。學生培養、會議召開、項目開展促進研究群體不斷擴大,都為批評話語分析的策略形成和派生注入了新的活力(趙芃,2017),催生新的對象、陳述方式和概念等。
關于批評話語分析的策略形成還需要特別指出,批評話語分析遭遇的批評也是其策略形成的一個部分。誠然維竇森等人對批評話語分析的質疑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明確批評話語分析的獨特性,其本身的學術影響力也可以幫助實現批評話語分析的普及,但這些學術大家的某些質疑還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批評話語分析的某種訴求。如維竇森曾指出,批評話語分析的最嚴重問題是“將‘話語’與‘語篇’混為一談,把語用學簡化為語義學”(辛斌,2008:65)。維竇森的這一質疑實際表達了對進一步明確和區別話語獨特性的訴求,雖然是為滿足其質疑的需要服務,但批評話語分析的研究者對此作出了回應與努力,由此帶來批評話語分析的發展卻是策略形成的一個部分。因此,這些質疑并不是話語的阻礙因素,而是話語策略的構成因素(Foucault,1972: 68),它們是必要且無法避免的,在對這些訴求的滿足中批評話語分析的理論和主題能夠得到形成和發展。
從福柯知識考古學的視角考察批評話語分析40年話語形成的歷史發現,批評話語分析的發展壯大不僅僅是其學術思想的一種呈現,也不是對外部世界存在的社會問題的一種回應和轉寫。批評話語分析本身就是一個話語實踐,它的形成過程也是一套參與話語實踐的規則系統。
這一系統具有等級特征。首先,在批評話語分析的話語形成過程中,具有學術影響的學者,包括這些學者依托的大學研究機構,他們出版的學術著作,甚至包括那些持有不同學術意見,但同樣具有學術影響的學者,對于研究對象的初步分化以及在后續的陳述方式中再次確立,都具有重要的作用。他們的重要作用還體現在批評話語分析的概念形成和策略形成上面。他們對其他概念的改寫與轉換、對一些話語的吸收以及對另一些話語的排斥都對批評話語分析的發展至關重要。可以說沒有批評話語分析學者(包括批評話語分析的批評者)已確立的學術影響,批評話語分析的發展也不會取得如此的成就。其次,從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對象被初步分化出來到陳述方式的形成,再到概念的形成和策略的形成,這一過程并非是一個線性序列,而是一個層級系統,只有被前一層級允許的陳述才能進入下一層級。在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與批評話語分析研究對象相關的陳述被接納,其他的則被排斥在外。在被接納的陳述方式中,與其一致的陳述被吸收,如費爾克勞、沃達克和范代克關于批評話語分析的陳述,進而成為批評話語分析領域重要的概念,如批評、話語等概念。這些概念在策略層面經過排除與抉擇過程最終呈現話語中的主題或理論體系,形成批評話語分析的理論原則。
這一系統還具有動態關聯的特征。首先,批評話語分析的研究對象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與現有的研究在連續性上發生斷裂分化而產生的,具體來講是與福勒的文體學研究產生斷裂并形成初步的分化而生的。這一研究對象的確立也是在不同的話語相互辯論中實現的。在批評話語分析的話語形成過程中,對象、陳述方式、概念、策略各個層面的要素彼此之間的關系總是相互關聯互動的,同時也在保持批評話語分析整體理論原則的前提下不斷產生話語內部的變化,發展出不同的研究流派和方法。其次,批評話語分析在經歷對象、陳述方式、概念、策略的話語形成之后,既使形成了一定的影響,成為一個相對確立的范式,批評話語分析也并未達到終極階段,依然有著發展的空間,如克瑞茲諾斯基和福特納(Krzyzanowski & Forchtner,2016)就提出批評話語分析進入批評話語研究新的發展階段的論述(田海龍,2016a)。因此,我們考察批評話語分析的話語形成重要的是發現陳述間系統性和關聯性的形成,發現話語形成中的規律系統。
考察批評話語分析話語形成的歷史可以為我國學術界關注的學術話語體系建構議題提供某種借鑒。目前進入學者視野的話語體系各種各樣,如社會主義話語體系、官方話語體系、中國話語體系、對內和對外話語體系、中國氣派的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中外話語體系、融通中外的話語體系、全球話語體系、國際話語體系、區域話語體系、國際傳播話語體系、世界承認的獨立話語體系、媒體話語體系、傳播話語體系、對外傳播話語體系、涵蓋哲學社會科學各學科領域的話語體系、中國特色高等教育話語體系、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學話語體系、思想政治教育話語體系、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青年認同的話語體系、群眾工作話語體系、高校社會主義意識形態教育話語體系、90后大學生價值觀話語體系、中國音樂理論話語體系、老齡社會話語體系、意識形態話語體系、自身的話語體系、國際學術話語體系、獨立的學術話語體系、西方的霸權話語體系、普世話語體系等②。盡管林林總總,但是若談某一話語體系,還是要凸顯其內部多種陳述之間的相互作用與關聯以及外部與其他話語之間的相互作用與關聯(田海龍,2016b),對某一話語體系進行建構也需要結合這一學科的特點圍繞研究對象、陳述方式、概念和策略的話語形成進行深入細致的探討。
從福柯對話語形成的闡釋出發考察批評話語分析 40 年的話語實踐啟發我們思考的問題或許包括新的研究對象如何從現有的研究中分化出來,誰來提出這些研究對象,他是否具有相應的學術影響力,有關研究對象的陳述在形成關系網絡之后被區分、關聯、重組和派生,那些進入陳述方式的陳述是如何因主體地位的不同而形成各種特質,這些陳述如何通過介入程序的作用形成概念,陳述間的各種聯系如何通過選擇對象、進行描述、操控概念最終在話語的各種可能性中建立規則。對這些問題進入細致地思考分析,或許較單純地提出學術話語體系建構的建議和對策更具有學術意義,對學術話語體系的建構亦更具實際意義。
福柯的思想是最偉大的現代哲學之一,自從其問世以來就引發無數的解讀、闡釋和思考。本文亦是結合批評話語分析40年話語實踐學習和理解福柯話語理論的一個思考之作。福柯在《知識考古學》這部著作中對之前出版的《詞與物》進行了一些糾正和批評,其中一個重要的糾正就是轉換術語,如用話語替代語言,用話語實踐來取代符號的指稱作用,用話語的重要性取代認識型的重要性(莫偉民,2005:89)。福柯對話語概念的重視體現出后現代主義的哲學思想,這不僅是批評話語分析的理論基礎和源泉,也為考察批評話語分析的發展變化提供了新的視角和路徑。沿著這一路徑探索可以發現批評話語分析本身不是某些學者發表學術觀點的純表達行為,也不是在推理體系中運作的學術寫作活動,而是“一個匿名的、歷史的、有確定時空定位的”(同上:201)話語實踐,其中不僅涉及批評話語分析學者的權威和影響,更涉及參與其中的多個話語的互動與角力,因而充滿了矛盾、變化和不確定性。借助福柯關于話語形成的闡釋可以更清晰地認識其中的奧秘,也可以受到一些啟發,對其他學科話語體系的建構有一些更具建設性的思考。
① 關于“陳述”與“話語”兩個術語,莫偉民(2005:200)也認為它們有著密切的聯系,指出“話語的構成是陳述的擴散和分配的原則,話語就是隸屬于同一個構成體系的陳述集合。陳述處于話語范圍內,按照福柯的話說,陳述是話語的原子。”
② 這部分內容引自南開大學張邁曾教授在第七屆“當代中國新話語”國際學術研討會(2017年11月3-5日,南昌)上的主旨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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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rsive Formation of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in Forty Years: Implications for Constructing Academic Discourse Systems
TIAN Hai-long
Different from reviews of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CDA) in terms of its origin, continuity and totality, this paper, in light of Foucault’s account of discursive formation, reviews the discursive practice of CDA in terms of the discursive formation of objects, enunciative modalities, concepts and strategies. It is found that CDA is not merely the behavior of scholars who publish their works, nor is the activity of those who write papers on reasoning, but a history of discourse, which consists of contradiction, change and casualty. The power and influence of CDA scholars, the interaction and tension of relevant discourses constitute the main elements of the discursive formation of CDA. This type of analytical review sheds light on the often-discussed construction of academic discourse system, resulting in a proposal of some questions to reflect on.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 discursive formation; history of discourse; discursive practice; discourse system; construction; reflections
H0
A
1008-665X(2019)1-0001-12
2018-12-08;
2019-01-0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學術話語體系的構建及其與國際學術話語的交流策略研究”(14BYY070)
田海龍,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社會語言學、社會符號學、批評話語分析、話語與翻譯研究